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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1、争吵 ...

  •   手随心动,秦淇抬起右臂,张指攥上了少年的前襟。

      “父皇允你借‘魏轩’之名随我出宫查案,可‘魏轩’——”秦淇拉长着语调,在左唇挑着的斜笑里带了点儿狠意,“乃是我帐下将士,只可听我号令而行。我命你在府中待令,你便不得向外踏出一步。”

      两人身量相当,秦淇猝然一拽,几乎将两个高挺的鼻骨撞到了一起,挑衅邀战之意十足。

      秦显偏了下头,躲过了对方吐息间喷出的汹涌怒火,淡声接问道:“否则?”

      秦淇动得猝然。

      案置着的金丝碳炉被骤然晃动不稳的赭玉长案摇得向前栽去,尚在灼烧的红碳循着惯性骨碌着滚上半空,下落时尽数砸在了被猛力掼倒在地的秦显身上。

      愧意实是世间极消人锐气之情,他已被前尘之内的页页手信磨成了一个极好脾气的泥团,能心无波澜地任由兄长肆意揉圆搓扁。

      秦显近乎纵容地循着对方的力道被推倒在案前,只在落地时微挺了下腰,卸去了些身躯被重力撞砸的钝痛。

      案上的汤羹边叠着一方绣银的净帕,秦淇不消凑近便已嗅出了其上覆着的芙蓉花香。他眸里起了一丝嫌弃之色,稍作犹豫后还是探手取在掌中,俯身轻擦起了秦显唇角处已凝固成体的血痕。

      他动作里带着几分温和之态,然而出口的话却依旧极狠,“否则,我打断你的腿。”

      似是被熟悉的威胁之语引动,心魔在青年话音落耳后蓦地现了身。

      他披着一身松散薄柔的寝衣,眼角眉梢间还带着点儿困倦的微红,他立在案侧盯了会儿针锋相对的两人,在张口前先打了声哈欠。

      秦显无暇理会旁侧心魔,他轻眨了下眼,将眸中浮出的赤红尽数偷藏进了睫下的乌影里,继续游说道:“三哥,当年你曾与我言‘为将者当有白将军刻符出兵之勇’,如今危急当前,为何反令我藏身避战?”

      烟云殿内的侯爵官卿吵嚷着白邕的谋乱僭越,江淮守备军的将士们却是认下了西关的英雄,他们在大雪纷纷里围火狂谈,皆言“既作兵为将,便应与白将军一般悍勇怀德,为家国不惜此身”。

      而江淮将士勇冠列国,亦未食言而肥,当南吴的铁骑踏过江淮,八十座城关里已躺满了死战而亡的忠骨。

      “你不会成将。”秦淇提着指腹缓缓摩挲起了掌中人分明流畅的颌角,将少年面上最后一点血污用指揩净,说得直白,“连氏九朝帝师,教的是为君大道。”

      身躯的温热落进了他两只空空的掌心,将秦淇心中难为人道的偏执填补得满溢,他在这份安稳中微眯了凤眼,看起来竟有几分放松与惬意,语中却继续威胁着,“你给我老老实实地待在宫里,不然我现在就揍你。”

      心魔旁立俯看,在阶上细长的烛火里审视着秦淇近乎过分的保护欲,半晌后,喃了一句极为中肯的评价,“固执。”

      心魔面上闪出几分复杂,似是无奈,又似是欣悦。他抬起手,想要拨开秦淇颊侧被风雨吹得四方横斜的乱发,然而他不过是幻境内的心魔孽障,他的手徐徐穿过发丝,却没能将那轻如微鸿的墨丝拨动一毫一缕,甚至不及一片春风。

      心魔立了赤目,面浮恼怒。然而下一瞬,一只有实的长手竟接替了他未达的动作。

      染着橙黄烛光的发丝被修长的指节轻轻拨开,让它们不再能遮蔽青年眼中视野,秦显以指尖缓拂着青年的碎发,嘴角忽地勾起了一点浅笑来。

      秦淇的尸身被运回都中时,模样比裴衡的一颗孤头还要不堪入目。

      密密麻麻的铁箭将他扎成了一个筛子,像是一堆被溃烂皮肉裹着的碎骨。秦显拂着那腐尸上已硬如铁线的血发,几乎在这只尸骨里寻不到半分与兄长相似的痕迹。

      而此刻青年的发丝韧如细金,秦显以指抚着,感受到了血脉搏动着的鲜活。

      命途难改。

      可他不愿再看大秦将士血积成河、骨堆成丘,他不愿再见昭阳城内万家灯火一朝化为火海焦尘。

      他要海晏河清黎民安泰;他要兄长如那只耳珰所祈般一世长命安康、逍遥常乐;他要让威略将军祠立满列国受后人万代奉养。

      他要让不当死者不死,当死者不生。

      秦淇蹬门进室,并未来得及卸去兵刃,丈长的铜鞭还被盘在左边腰侧,一路飞马让它此刻黑金交杂的鞭身多了点儿难看的灰。

      秦显将视线自青年发间垂落,而后迅然出手,五指一张一抓间便将铜鞭夺入了掌中。

      “你——”秦淇犹在因秦显方才的亲密之举而怔愣,未及抽神反应,兵器便已然落入少年之手。他有些疑惑地蹙了下眉,刚欲发问。

      “案事紧迫,一日难待。三哥若要罚我,便在今夜吧。”秦显将铜鞭呈握在掌,递在了秦淇眼下,开口截断了对方未出之问。

      人世间所有心存悔恨之人,若有朝一日可得造化之眷重回前尘,真的便能斩去心中所执、救赎己心么?

      玉案狼藉,心魔踱步在侧,窥到了一碗倒洒满案的汤羹。他垂下指,摸上了沾着澄黄黏汁的碗沿。

      他是无实无形的心魔,然而此刻他指摸着碗沿,却感受到了黏汁尚未彻底冷却时的余温。

      心魔不禁讶异,抬眸看向秦显。

      此刻秦显背靠着铺满案牍的长案,一手撑地,一手捧鞭,两条长腿则半踩在案前的矮阶,方才浇在身上的火碳被风吹得凉了些许,现下正尽数堆积在他的腰腹间。

      焦黑的碳屑将他的上半身滚得有些乱,像是副彻底被揉脏的画。

      手上呈着的铜鞭很快被接了过去,秦显刚欲撑身跪起,然而还未及抬腰,便被袭来的粗粝鞭梢抬住了下巴。

      “连挨揍都不怕。”秦淇眯着凤眼,用鞭梢轻顶着少年的喉结,口里两排白齿前后磋磨着,正随着吐出的字音发出“吱吱”的瘆人轻响,好似在吞嚼着一场僵持过后的败仗,“若你出宫后不听调令,到时我该如何治你?”

      秦淇的脸色难看,然而述出的话却已包藏了几分应允之态,秦显连忙加码,“‘魏轩’既是江淮将士,当唯大帅马首是瞻,若不从令,当以军法论处。”

      说话时喉结滚动,碰撞着搁在脖颈前的鞭梢,摩擦出了些许肌肤的痒意,秦显忍不住伸手,以指攥住了抬在下巴处的铜鞭。

      被捉去了鞭梢,秦淇并未着怒,只戏谑地挑紧了一边长眉,直接将少年的右耳揪到了手里,“你怕军法?”

      少儿幼子难免顽劣,长辈不舍重责,时而揪耳训斥无伤大雅。可秦显今岁已是身形峻拔的少年人,此刻被当作小儿一般揪住耳朵,错位的羞耻感几乎让他瞬间面红一片,他下意识握住秦淇的手腕,却在转念后发觉自己竟做了如小儿一般无二的反抗动作,慌忙又搁下手。

      耳上的痛楚甚至比不得方才在衣上滚落的热碳,却比皮开肉绽的鞭笞对秦显杀伤更大,他垂着头,像个弓起身背的热虾,连话语都在颊上腾起的热气里有了几分卡顿,“松、手。”

      秦淇不悦地眯起眼,将手中的软耳拧成了一团麻花,“再说一遍?”

      捷胜将至,秦显不欲有行百里半九十之憾,于是颇为忍气吞声地纵容了青年教训稚童一般的行举,只低声回道:“军法苛酷,我又非铁石,怎会不怕。”

      秦淇被少年的驯服姿态捋顺了毛,却也未理会秦显的欲盖弥彰,他俯看了会儿少年愈渐赤红的两颊,琢磨出了一个收拾人的狠招,“若你出宫后敢不听调令,我便把你当小娃娃一般揍。”

      “三哥说笑了。”秦显微抬了两只眼睫,将眸间浮出的几分无奈故意透露给了青年,面上还带着点儿浑不在意的轻松,“我非小儿,怎会惧怕这个?”

      秦淇觑着少年几乎滴水不漏的做作姿态,不由暗赞对方心智迅长,他低笑了下,半是欣慰,半是觉得对方此刻强藏弱点的模样着实可爱可乐,让他难忍恶劣,“是吗?”

      “自然。”秦显神色不变,然而话音才落,他便被青年揪着右耳自地上拎起了身。

      将铜鞭重挂回腰侧,又松了一直捏耳作恶的手,秦淇一手反捉了少年的两腕,同时抬腿轻踹了下对方左腿的膝窝处,将重心一时不稳的秦显直接按趴在内室北置的长案之上。

      秦淇伸着另一只手在案上摸索了下,抓到了条一尺长短的黑金镇纸。

      青年手掂镇纸意图昭昭,秦显抿直了唇角,面上浮了些被拆穿和戏弄的羞恼。他蓄力一挣,抢在对方行凶前脱开桎梏,反逮住了对方持着镇纸的手腕。

      秦淇被捉了一只手,另一只则趁人不备遛去了少年身后,在秦显未及反应之前玩闹般地轻掴了下,笑得有点儿狡黠,“你非小儿,怎会惧怕这个?”

      打在身后的力道没引出半点儿痛感,秦显却似承受不住一般躬了身,将自己的脸低埋进了烛光难触的暗影中。

      坐在案后的心魔撑着头,饶有兴味地盯着秦显红得几要滴血的双耳,雪上加霜了一句:“从前他因年长之故,无论心机阅历皆走于你前,可如今你已走过人间二十八载,为何被欺负逗弄的还是你?”

      手腕握着的力道稍重,秦淇敏锐地觉察到了其中藏着的一点儿恼羞成怒,于是适时地收了取笑,转而正色道:“令行禁止,若有不从,听凭处置,可否?”

      “可。”这一字似乎将秦显方才被羞耻心激起的各样情绪尽数泄了出来,他松开钳着青年的手,在侧头时面上已恢复成了惯常的冷淡之色,“但我要查案时的自主行事之权。”

      秦淇痛快应了,“成交。”

      说服秦淇实非易事,今夜当称大捷。心魔在旁捧场一般地拍了下掌,算是恭祝。

      将手握的黑金镇纸扔回玉案,秦淇立身踱下了阶,“你可还记得宁昭二年灵烟节庆时,在飞琼殿里哭着跑出坐席,自言非要嫁你的林襄堂妹?”

      一个身着绿纱的三尺女娃儿跃入脑海,秦显点了下头,“记得。”

      “四月初一是她与喜乐侯嫡孙裴昌的大婚日,裴氏一门三侯,而林襄又是裴太妃的外孙女儿,二人婚事虽碍于近日都中案事不会大办,但当日赴宴者想来只多不少。”秦淇轻敲着鞭柄,沉吟道:“你与我一同前往。”

      秦淇继续说:“我的府邸与喜乐侯府同在城西,届时你在宴上多饮几杯,再借醉酒留于江淮王府一夜,翌日我会安排人易容后接替你回宫。至于宫内——”

      “我会安排妥当,三哥放心。”秦显撑起双臂,在一地焦黑红碳里站起身。

      春日风短雨促,殿外的风雨终在四更柝声里停了呼啸,内室之中一时独余烛鸣。静默中,扶鞭肃立的青年轻叹了一声,眉宇间的神情似是无奈,又似宠溺。

      “下不为例。”秦淇回首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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