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30、耳珰 ...

  •   “君子既受君禄,又食民俸,便不可独善其身,自避山雨。”像是苦等已久,秦显的话没有间隙地接了上来。

      “可笑。”秦淇逼近人,近乎霸道地将自己挤入了少年含着昏光的乌眸里,嗤笑着留下了一句品评,“自身难保的泥菩萨竟还肖想着普渡过江的众生。”

      二人离得近,秦淇身上覆着的梅馨便寡淡了些,刺凉的硝烟气撞进了秦显的鼻腔,将他唇角挂着的腥气冲散了。

      秦显在这混杂的气味间深吸了一口气,继续说:“前日齐老配熬的新方颇见起效,想来即便厉司尉不能寻出解药,假以时日魇症也可痊愈。”

      当年秦显初生心魔时彻夜乱梦,齐鸿便已熬了治愈良药承于帝案,是秦显自纵心魔不愿遵医用药,才致使后来愈发疯癫。

      而现下秦显日日啜饮黑汤苦药,以齐鸿之能,纵无力助秦显杀去心魔放解深执,也可使他不再夜夜深陷于神志不清的魇症之内。

      秦显嘴下的血线凝在了颌骨处,像水墨作里一笔错画的乱红,秦淇鼻头翕动,只在混杂中嗅出了巴掌酿出的腥味。他盯着少年颊上高肿半指的红印,吐出的语势一降再降,甚至有了几分和缓,“现下都内情势凶险,你若欲参与案事,明日我便差人将‘鬼怪’之案相关案牍全数搬入长明宫内,自此由你总管案务,如何?”

      “父皇正因知晓都内情势凶险,才会允我出宫旁佐三哥。”秦显低敛着眉宇,用长而密的眼睫遮掩着目中涌动的神光,他似乎还在纾解着方才挨下的屈辱和疼痛,耳尖处的薄红迟迟没有散去。

      秦淇盯着那两片白耳上的赤色,在周遭撩动不歇的烛亮中窥出了对方不肯退让的执拗。

      灌入内室的风愈疾了些。

      铜炉里盛着的火碳被风抚得“噼啪”不停,与殿外的落雨声混出了一片惹人好睡的杂音,然而秦淇却像是被什么极吵闹的声响灌了满耳似的,面色难看地搓揉起了自己的两只耳骨。

      带茧的指腹挨上了柔软的耳垂,在这个排遣烦躁的无意之举里,秦淇摸到了自己右耳上的细小圆洞。

      少时秦琰耽于射术,闲暇时常往奚府寻友郊猎。

      犹记某日天间小雪,秦琰牵马携弓而来,途经府园西墙外时觑到一株白梅迎风折出。少年人无规大胆,见梅香郁郁便要攀折在手,他两步踩上高墙,却在低眸时瞧着了墙内高梯上伸臂欲摘枝的奚家女儿。

      白梅细雪引雅客,墙上少年与墙内少女同攥着一枝馨梅,同在凛冽的冬风里酡红了双面。

      秦淇是世间的有情人共缔的姻果。

      奚璇孕时肚腹圆圆,又极好辣食,众皆以为此胎育的应是个女娃儿。秦人素来自有双亲为家中新生的女崽制作耳铛以祈福长命安康的风俗,怎奈秦琰与奚璇虽有此挚心,却皆是生来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富家人。

      二人窝在芳容殿前的梅林里,将千万金的神石奇玉凿坏了一筐又一筐,及至产日将近时才终是造出了一只彼此满意的长命耳珰,本想着待奚璇出月后继续同制,怎想最后肚里钻出的娃儿竟是个小男郎。

      幼时的秦淇无意听闻有此前事,不舍双亲白耗心思,索性寻针在右耳上自穿了个小洞。

      秦淇生得俊美,戴着串耳珰不仅未显不谐,反而更添风神。他沐着某个灰头发的小人儿妒忌不已的目光,在春风里纵马狂歌。

      烟和初年之前,他便是这盛都里最潇洒肆意的少年郎。

      烟和初年之后,他摘了耳珰,离了盛都,在边关的雪风里啜饮上了灼人的烈酒,从九重天上的得意客坠成了一条瘫软无骨的醉泥。

      秦淇性情自专强势,又是独揽一郡军政的宗室诸侯,长横八万里的江淮无一人敢动手抢下他怀里的酒坛。他窝在营帐内醉得昏天黑地不知人事,将秦琰寄来的密信当作草纸擤了鼻涕,致令秦显在匪窝里多啃了大半个月的窝头才被“救”回。

      因他醉酒之失而饿瘦一小圈的幼弟并没有令秦淇生出几分清醒,他将少年交予傅临飞安置后便又逃似地扎回了酒堆。

      帅帐外飞雪连天,帐里人抱坛痛饮。

      灼人的烈酒和着冷气滚入热烫的肺腑,将青年激得浑身阵阵发抖,头脑四肢渐起的麻痹让他重新溺回了前尘——

      慧德夫人的棺椁尚未在礼乐诵声中沉寂于地;两情相悦的女儿亦未戴上凤冠披上霞帔,在满都的耻笑与唾骂间嫁与人妇;而他也依旧是盛都里未尝世间八苦的无邪少年。

      若成就一身铁心硬骨的代价是失至亲、丢至爱,秦淇情愿天真拙稚,作个只尝人生喜乐的无忧人。

      秦显并非生来便是一副罕露喜怒的木偶模样,他委屈会哭,欢欣会笑,那张过分精致漂亮的小脸能凝出与天下间所有小人儿一般的喜怒和哀乐。

      还记某夜宫中大宴,秦显因未完成舅舅布下的武课而在晌午时受了一场竹藤条。

      年不过七岁的小人儿还未练就一面可生挨疼痛的冷脸,他撑着循礼的坐姿强挨了半个时辰,终难再忍因姿势挤压而愈发痛疼的伤处,便借以更衣之由暂退宴席,屏退左右后兀自躲去了飞琼殿西侧的梅林里偷哭。

      不想刚啜出几个泣音,他便被后领处突降的大手拎上了半空。

      秦显一悚,急忙用双袖抹泪。

      秦淇原在宴内谈饮正欢,却忽于周遭食香酒郁间嗅到了一丝极轻浅的血腥气,他循着气味回身捉寻,一眼便窥着了正低调退宴的幼弟。

      小人儿步伐略重,唇边似还带着几分苍白,秦淇心生忧疑,起身悄追后便于此逮住了正避人啜哭的秦显。

      “怎么又哭?”颊侧的石玉耳珰随着少年疑惑的歪头摇动了几下,发了一串清越的磨撞声,像是殿内伴宴的钟磬。

      秦显揉清了两只红眼,抬头便见来人竟是惯爱捉弄自己的三哥,他不敢扯谎,却又忧惧实言相告会遭对方叱责耻笑,慌张无措之下未及回语,面上便已滚了几串泪下来。

      小人儿哭得鼻眼皆红,一脸赤彤彤地被拎在刺寒的北风里,活像只被恶人捉住的猫崽儿。秦淇被幼弟此刻的可怜样儿逗得笑起来,抬臂一揽,直接托着猫儿的屁股将他抱进了自己怀里。

      少年臂间肌肉紧实,硌得秦显轻“嘶”了一声。

      “这是被你舅舅揍了?”秦显拜于连苍门下并非秘事,秦淇盯着猫崽儿因托抱动作而疼得瞬间惨白的小脸,很快便猜中了缘故。

      母亲与舅舅皆不喜与人过分亲密,自秦显记事以来,似乎从未有人如秦淇现下这般抱起自己。陌生的隔衣相亲之感让他下意识想要推拒,然而他的手撑在少年的胸膛上,却反被掌下灼人的温热黏了个紧实。

      秦显垂下眼睫,掉了串泪,“是、是我懈怠练武,对不起,我不该哭。”

      “为何不该哭?”秦淇欺人时恶劣,哄人时却一改坏面,他揉着怀中小人儿一头软呼的乌发,语态几乎有些温柔,“武道艰辛,撕筋炼肉的疼楚怎是一个小娃娃能受得住的?哭又何妨,只不过今夜哭过诉过,明日还需紧于习练。”

      少年的耳珰染着四方梅色,乱响在北风里,“毕竟我秦家儿郎惯来勇毅,才不会败于苦痛,是也?”

      幼子心墙松散,轻轻一推就倒了个彻底,他在少年温和的教诲中交付了信任,像只祈盼宠爱却害怕会惹人厌烦叱骂的小兽。秦显细观着兄长的神色,最后动作小心的将头轻轻贴在了对方温热的颈窝。

      没有叱骂,他被抱得更紧了些。

      少年的石玉耳铛坠到了他的颊上,凉得有些刺肤,可秦显却听到了自己心府疯癫一般地热跳。他点了下头,面上已红了一片。

      在秦显尚不能理解“身份”二字背后深意时,便开始被叱令不得作出丝毫不合身份的言行。可此刻他有失身份地被高抱在臂里抚头安慰,而他却在因这份无间的亲密欢欣不已。

      秦显觉得羞惭,可他的十指却将少年的衣衫抓得更紧了些。

      那夜北风犹记,有个模样俊俏的小娃娃,在梅林里向戴着耳珰的少年哭诉了好多的委屈和难过。

      宿命无常人难料,当年呜咽哭诉的小娃娃茁长成了沉敛冷峻的少年,而那时温语哄人的少年却自堕成了日日瘫醉难醒的酒鬼。

      远赴万里的秦显在兄长帅帐前端立十数日,终是被帐外的狂风乱雪抽得生了怒。

      他在秦淇的呕声里冲入帐中,抬手夺过青年手握的酒碗,仰头便将其内残酒一饮而尽,“冬寒彻骨,烈酒暖身,今夜魏轩当陪大帅啜酒共醉。可边关将士粮草不盈,棉衣未絮,又有敌虎耽于侧,大帅明日当调将肃兵,披甲整装,卫戍臣民。”

      少年跪在满帐的黄汤与秽物里,乌发上覆着一夜淋落的厚雪,“秦家儿郎惯来勇毅,怎可败于苦痛!”

      厉喝进耳,终是惊醒了麻木长醉里的江淮王。

      此刻,内室涌动的湿风吹灭了几支立俑托捧的热蜡,骤然黯下的光度让秦淇的视线有了片刻的模糊,恍惚间,他在少年垂落的眼睫下捉到了一点跳跃的昏光,好像窥到了边关帐内那双引他清醒回生的深眸。

      秦淇垂落在侧的两手下意识紧握成拳,似乎在捉起棺椁内母亲青白色的手指,又似乎在攥着心悦的女儿自盛都寄来的绣帕。

      然而他握着拳,只攥到了风。

      故人已逝,故人已失,可峻拔冷俊的少年却鲜活地立于咫尺,只需抬手,便能轻而易举地触到对方的体温。

      躯体温热,是可解痛醉的良药。

  • 本文当前霸王票全站排行,还差 颗地雷就可以前进一名。[我要投霸王票]
  • [灌溉营养液]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