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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9、掌捆 ...

  •   搭在肩头的掌心尚带着一点儿室内炉火烘烤而出的温热,此刻紧挨在被他薄雨打湿的武袍之上,甚至让南鸿感觉有些灼烫,然而他胸中涌动着的激烈情绪却随着肩膀上的热度缓缓冷却了下来。

      南鸿侧过头,觑着秦显喜怒难明的面色无声地张了下口,似乎还想再说些什么,然而他张齿含了半口冷风,终究还是敛下了脸上未消的愤然,“属下遵命。”

      侍卫队来得喧嚷又嘈杂,退去时却安静而有序,瘫软在地的内侍被引诱似地挣动了起来,然而他才乌龟慢跑一样地向殿外的方向退了半尺距离,后领便又是一紧。

      身高七尺的青年内侍在秦淇掌下成了只不到二两重的鸡崽,秦淇甚至还有余力将人在半空中颠了三颠,“公公看着面生,不知职从宫中何处?”

      似是方才短暂的僵持让秦淇在一腔恼怒中稍稍冷静了些许,吐出的措辞颇为客气,让几乎被吓破肝胆的内侍终将口中磕绊了半晌的问礼唤了出来,“三、三殿下——”

      “奴婢奉职于幽怀阁。”内侍颤颤巍巍地抬着袖子抹了一把额上层出的冷汗,语态中已带了几分习惯性地谄媚,“这不是我家夫人新得了些上好的龙骨,想着此药最是益于镇惊安神,便亲熬了汤羹命奴婢趁热送来。”

      傅临飞受命于秦淇戍守在此,若无秦显明令绝不会擅离内室,若内侍仅来送呈汤羹,秦显实不必将傅临飞刻意支去廊外。而方才傅临飞既在廊外,便已明白地昭示了室内二人所谈乃是不可与外人道的秘事。

      只怪内侍长居深宫,识不得江淮王麾下鼎鼎有名的近卫统领,亦不知诸事细处,他自觉未漏马脚的一番避重就轻之语,实则却在将秦淇当作三岁的无知小儿一般搪塞。

      秦淇一边嘴角抽动了下,像是在怒极而笑,“世人言瞿郡白氏皆为僭越之徒,不想夫人性情竟如斯贤德。”

      因着此刻背对秦淇,内侍看不到青年愈发狰狞扭曲的脸色,只听得对方言语间似有和缓之意,便以为秦淇已歇了怒,心内不由得暗吐了口气,因紧张而绷起的肌肉也跟着放松了下来,开口说起了漂亮话,“夫人待六殿下一片拳拳之心阖宫皆知,前几天闻听六殿下在外受伤,夫人更是急得坐卧难安,恨不能以身代——啊——”

      内侍忽然短促地尖叫了一声。

      松开五指将掌中的内侍如一口麻袋般扔落脚下,秦淇复又俯身一拎,右手一掏一拽,直接攥着内侍的前襟将人拎上了肩高的半空,同时垂落在腿侧的左手蓦地捏作成拳,比着内侍瘦削尖锐的面门便要砸下。

      幽怀阁是个秦宫里的奇诡处,它好似一片遍布颗粒的砂纸,无论是隐忍卧薪的邪教奸细,还是宫闱深处心奸脑滑的奴婢近侍,似乎最后都能被那满庭繁绚的芙蓉消磨成一柄无用的钝刀,自此失了伤人与自护的锋锐。

      像是被青年呼动的拳风骇着了似的,内侍此刻竟只顾大瞪着两条眯缝眼,原地僵硬成了一只装死的负鼠。

      然而下一瞬,皮薄肉软的内侍并未如人预料一般血喷三尺,青年膂力千斤的一拳被秦显自半途阻住。

      “三哥,”秦显放低了嗓音,“放他退下吧。”

      四载光阴既长且短,足够秦淇纵马喊将赢下数十场漂亮的胜仗,却不足使他往秦都纵马一回见拜至亲。

      犹记深冬某日,大雪覆野,风声猎猎,墨发深衣的少年郎立马挽弓,在众骑的呼笑声里于天穹顶摘落高雁,秦淇纵马在前,回首时隔着数丈的野风,捉到了幼弟眉眼里被落晖尽染的笑意。

      可现下他站在秦显一臂之内,就着屋内明晃的昏光,却辨不清少年一双深眸中的半丝情绪。

      光阴不留痕迹地淡化了亲密和熟稔,将纵马射猎的边关少年塑成了传世画作里的公子显,秦淇在臂缚上钳握的力道里感受到了因久别而生出的疏离和陌生。

      记忆中的人影成了握不紧的流沙,秦淇看着空荡的手心,心生起了一股不甘的恼怒。

      “这是什么意思?”秦淇睨了眼自己狼皮臂缚上紧锢着的修长五指,随即将目光直剌剌地撂去了秦显目间,“我不能教训他,还是说——“

      含嚼着恼怒的利齿吐不出雕金绣花的溢美词,秦淇发出口的质问字字诛心,“我再没资格管你的事?”

      “三哥待我谊深恩重,我的事自然能管。”秦显微敛着眉目,打眼瞧去竟有几分幼时的乖顺,然而他的手指捏在秦淇的臂缚上,半点儿都没卸力,“只是此人乃是受命传话,若因此承罚实在无辜,三哥若有问,询我便是。”

      李阙亦知需劝谏秦淇勿因纵性而生事,以免遭弹劾、受恶名,深历朝堂的秦显自比混迹帐营的将领更懂人言之畏。且奚白二氏累世姻亲,实不必因不知者之罪而互起嫌隙。

      外间逡巡而至的风雨吹乱了秦淇一头几可冲冠的乱发,他咬着利齿,在外间黑风的“呼啦”声里甩下了手里拎着的内侍,将一腔愤懑都喝进了嗓音里,“滚。”

      被扔飞的可怜内侍撞上了一侧兀自“咯吱”半晌的倒霉屏风,两条被城门失火殃及的“池鱼”一起摔趴在地,屏风折断了两根支立着的腿,内侍则是磕了一头青。然而现下他却没有余力细感额上钝痛,他连滚带爬地向殿外逃去,像个在残花群里平地飞窜的兔子,片息间就逃得没了足音。

      内室三人再减一人。

      春日天光阴晴难定,反复起歇的风雨此刻又有了点儿愈演愈烈的苗头,失了屏风遮蔽的冷风在内外间来回游转,将青年身上覆染的一层浅香送至了秦显的鼻尖。

      芳容殿前有一庭瓷白胜雪的江淮春梅,乃是秦淇之母慧德夫人当年初入秦宫时亲手所栽。

      寒梅品性坚毅,独在异乡亦不消长势,于此庭间往来之人哪怕步履如飞,逢它盛时也需得肩接几片落花,受下几缕冷香。

      此刻秦淇一身梅馨,显然在步往长明宫前已先去见过了秦琰。

      千生教肆虐秦都,秦显留在宫中不仅无助于案事进展,反而牵累秦淇多耗神思,出宫一事势在必行。然而昨夜二人交涉时秦淇态度已明,再多赘言只是徒耗唇舌,秦显索性转求秦琰。

      秦琰行事一向不拘手段只求胜算,昭阳城弥漫的春风里带着不详的血,生于大秦内争外乱之年的头狼早就嗅出了其中欲来的山雨。

      昨夜秦显往芳容殿一去一回,出宫一事便成了板上钉钉的帝王诏谕。

      “拿父皇压我就范,”在胸口滚了一日的愤怒终是在独留风雨的殿室里泻了出来,清脆的巴掌声紧跟在秦淇半句怒叱之后,皮肉相撞的鸣响在室间几乎有些炸耳,“你现在真是长本事了。”

      秦淇这一掌没有半点留手。

      带着厚茧的大掌几乎覆住了秦显的左半张脸,火|辣辣的刺痛自额角一直蔓延到下颌,口里薄嫩的软肉在外力冲击之下砸上了尖利的虎齿,无可避免地被戳出了一道深裂,涌出的猩血从唇角细密地滴落,淅淅沥沥地连至颌角,最后“啪嗒”落地。

      眼尖心利的江淮王早在当年两场碎肉砭骨的军杖下摸透了自己的幼弟,能使江淮将士鬼哭狼嚎涕泗横流的军法根本打不碎秦显刻进骨里的不驯。小崽子被营关外一原芦花迷得南北不知,除非他将人像守营的狗一般圈住脖颈栓上木桩,否则定有再而三的夜逃之事。

      少年稚幼,将自己的软弱和惧怕藏得四下漏风,秦淇将人从里到外地觑上几个月,就捏住了少年郎的七寸——

      秦显畏惧屈辱。

      挨在脸颊的巴掌总比一顿军法来得行之有效,而一场褪去外袍卸下甲衣的众前鞭笞,也足矣让秦显不敢再偷望一眼营关外的芦花。

      褪袍卸甲,身上便只余剩了几层透软的薄衫遮身,生在九重的天皇贵胄被一根铜鞭砸进帅帐前的泥污里,在周遭无数道视线的注视之中无法自抑地颤抖喘息,狼狈可怜得像只被踩碎了硬壳的蜗牛,一贯淡然冷峻的小脸上几乎被逼出了些许不堪忍受的碎裂神情。

      这让秦淇原本满含怒愤的心胸忽然丝丝拉拉地泛起了几分刺疼,好似血肉间忽然生出了一片寒凉的小刀,正自内而外地将脏腑皮肉划剥开来,疼得他失了挥鞭再劈的气力。

      血肉铸就的诸侯王有心有情,学不得千幛峰上遗世独立的无心仙客,能安默不动地以人作木,顺己心意百般敲碎,又捡着一地碎烂的骨头血肉重新拼雕出一个令行禁止的木偶。

      秦淇在心口的刺疼里痛快地倒了戈,从此再舍不得予人丝毫屈辱。

      可此刻余存的理智终究折在了连日的疲乏和久压的怒火里,秦淇感受着因撞击而微微发烫的手掌,听着血滴落于地的微声,在少年颊上迅起的肿胀掌痕里品味出了一点儿冲动后的懊悔。

      再开口时,秦淇的声势便歇了不少,只是话里依旧不愿饶人,“天家嫡子,连氏高徒,为都内几只为祸的妖物便以身犯险,罔顾伦常。”

      “简直是——”秦淇语顿了一下,似乎正强咽着某些个险些脱口的粗鄙之词,他兀自咀嚼半息,方顶着一张嚼蜡的恶脸在齿间磨出了一句雅言,“滑天下之大稽!”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29章 掌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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