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折剑》顾行渊

28、死节

　　“正要跟殿下说这事儿呢。”内侍见秦显眼观天色，意会了其中暗含的催促，于是顺势开口：“当日人多眼杂，后来又有廷尉府往西郊围山查证，夫人忧心匆忙行事惹人觉察，便命我们的人暂将那两只凶兽一齐安置到濯衣山下的燕帝陵里，本想着等此事风声过后再命人从来时的山峡水道将凶兽运走，没想到昨儿听殿下消息后派人一看，陵里竟只剩了几撮兽毛。”

　　殿外庭廊疾风簌簌，一缕自窗扉挤进的冷气将案侧的烛火撩动得微微晃荡，衬着内侍缓缓压低的嗓音，竟让此刻明明若昼的屋室生出了一丝暗夜鬼话的怪谈气氛。

　　“这事儿牵扯的人不少，汝南至秦都昭阳这千里行船路上所经人手暂且不表，当初光是为着把这两只凶兽藏进西郊，夫人都买通了猎场里不下十数个守卫。”似是担忧秦显不悦，内侍说到此处时语速明显加快了几分，“不过请殿下放心，夫人和叶氏那头都派下了人手，想来过几日应该就有消息。”

　　内侍继续安抚，“先不管那只小不点儿的蓝狐，这黑豹这么大的个头，不管是那乱入帝陵的小贼见财眼开，还是我们的人中被混进了吃里扒外的内鬼，想把它从西郊燕帝陵运入都城，总会留有痕迹。”

　　前朝燕襄帝燕俟重奢好靡，当年他曾听信某位堪舆大家流连西郊之地时所述“沃野千里，藏风聚气，若兴建帝陵则国祚千年无虞”之言，竟不惜在外征内战之际兴民数万，将燕氏祖陵自千里外的汝南迁至了西郊。

　　后来燕襄帝携臣眷弃都北逃，叛王李沂趁机撅陵盗宝，不仅将燕帝陵内的黄金宝物劫掠一空，更是丧心病狂地将燕氏先人骸骨尽数倒悬城头供人凌|辱发泄。

　　及至秦氏入主昭阳，城头的帝骨便只余剩几抔燃着殆尽的残灰。

　　盘神雕兽的石棺已无人安息，耗钱亿株的燕帝陵自此便成了无主的废弃之地。

　　而今百年风云变幻过，当年尚能供各家摸金校尉留字一探的帝陵已然坍塌过半，曾经玉铺千阶的祭祀高台亦成了一片草木繁盛的碎石滩，千年前风云北海列国的大燕就这般与穷奢极欲的燕帝陵一齐被碾碎在了岁月滚滚的沙河之内。

　　然而岁月沙河奔涌不归，被裹挟其中的残垣断壁却不肯就此无声消弭，顽强地甩出了一块带着血污的尖石，刺破了秦都昭阳延绵了四百年的安泰——

　　鸿征二年腊月初九，乾安佳节，沂王秦肃率十万甲兵自西郊燕帝陵杀上秦都。

　　坛携新泥的冬酒还未来得及被合众共饮以庆团圆，便被沾血的长刃刺成了一地的碎片，而置于案上祭神的热蜡则成了燃骨烧肉的烛芯，传说可降下暖冬的白梅神在人祸之下来得烈火轰轰。

　　而秦肃胸中的积恨似乎比前朝苦燕久矣的百姓还要炽烈几分。

　　百年前的匹夫一愤，将玉衣里的燕氏先骨磨成了一地齑粉，今朝的诸侯一怒，王都的万家灯火都尽皆成了横七竖八的断肢与死骨。

　　曾经甘淋一身湿雨只为救下宫苑墙角一窝新生猫崽儿的灰发少年被世间的刀斧琢雕成了踩骨踏血的杀神，幼时口中许下的戍国安泰的伟望业已彻底消弭在了此刻酒香郁郁的火海之内。

　　黑甲灰发的青年以悖逆作旗，背下万千恶业，将他半生的痛苦与不甘尽数宣泄在了苍生的血肉之上。

　　犹记是夜北风疾，白雪紧，杀声烈。

　　秦显被杀民害亲的叛王拖上血迹斑驳的昭阳城头，眼见着年少偷上高楼时极目望下的繁灯荣景化为血海尸山，耳听着血脉相连的亲族在此起彼伏的嚎叫中变成一排城头新悬的吊尸，然后细嗅着鼻腔涌进的浓腥与凛雪，看诸个被黑甲押解而至的公卿官爵在新帝与旧主前昭明忠奸。

　　君子死而求节，小人苟跪而生。

　　可当粗粝的绳索缠上脖颈，满腹的经纶之道君子之义便都在女墙下排排悬尸突裂的眼球中尽数化为了战栗。

　　惧生畏死，乃万物之本性。可人之所以为人，便是心存一线可踏破生死挣脱道规的灵光。

　　林灼被兵士押上城头时已经失了一臂，当年敢与裴衡一齐拐骗秦显出宫的混账少年已在岁月的雕琢之下长成了身披银甲的北军将领。

　　他仰颈怒骂而至，又狂笑不歇而去，沁血的氅衣将他的来路拖出了一条醒目至极的赤痕，好似挣开破晓后一道刺目的红日。

　　城头风嘶雪涌，今夜君子死节。

　　“殿下？”自被方圆司放归后，栖盈便一直随侍在秦显身侧，她见案前内侍一串长言后半晌不见回语，已对秦显蓦然出神愈发习以为常的女子熟练地凑前轻唤了一句。

　　存压于识海深处的记忆被内侍口中熟悉的几字引动，本就因入魔之症神思不稳的秦显几乎嗅到了鼻尖隐现而起的烈烈腥风，林灼脖颈歪折的轻响随着呼啸的北风在脑海中回荡而起，两只至死未瞑的笑眼让他喉中都泛出了一股浓重的苦味。

　　似是想压去这份辗转难咽的滋味一般，秦显提匙向口中复灌了一齿汤羹，及至苦涩被甜腻尽数掩去，才开口叮嘱：“都中宫内案事频出，三哥为此夙兴夜寐，务要规束手下莫作多余之事乱他手脚。”

　　秦显的样貌生得清晰而深刻，除了唇上一点浅淡的赤色，整个人都黑白分明得无有半点混淆，好似殿内堂上高悬的白描图，不着贵衣、不束高冠，亦是自有威仪。

　　将眼前少年隐含威胁的冷语小心接下，内侍抬手轻揩了一把额上冒出的热汗，“奴婢定会再三嘱派手下谨慎行事，不给三——”

　　就在内侍正欲叩首拜头之时，外间忽地传出一声堪若惊雷的破门声。

　　暗夜密谋，心里本就藏着两分避人的心虚，此刻砰响骤然而起，内侍面上的两只眼珠几乎都跟着身体被骇得抖了两抖，才揩去汗滴的前额转眼就又被激起了一层水汽，他还未来得及抚额再拭，便只觉后领一紧。

　　天间又起的细细小雨与马上横风将青年紧束脑后的发髻吹得有些散乱，额前的发丝被打湿成绺，身上披着的净裘也在一路疾风中被溅出了大大小小的黑泥。人前矜贵无极的江淮王此刻形容竟是狼狈如鬼，随着被踹成一地碎木的门扉疾闯而入，活像个来此追魂索命的怒面阎罗。

　　“三三、三、三三——”刚刚仅存于二人交谈之间的青年徒然现身，其引发的惊恐不啻于大变活人，被拎住后颈衣领的内侍几乎瘫成了一条软泥，嘴里“三”了半天都没能在青年目下将后面的字吐将出来。

　　自庭外带人一直追至殿内的侍卫统领南鸿倒是难得在此惊变之下保了几分沉稳，趁着内侍跌声喊“三”的间隙，先一步挡在了秦淇身前，“三殿下，长明宫乃嫡皇子居所，纵然您诸侯之尊，也不可无礼强闯。”

　　因近日诸事，现下戍守在长明宫内的人员颇为杂乱。除却原本奉职于此的侍卫队外，尚有遵奉帝令戍卫在秦显身侧的追云使。

　　深宫肃寂，两扇被踢碎的门扉“砰哐”得过于刺耳，此刻两者皆被此间震响所动，秦淇奔牛一般地怒喘了不消几息，灯火辉煌的寝殿内便已被断续涌入者挤了个满当。

　　强怒之中，秦淇并非全无理智，只是他多日未眠，又一夜疾奔而至，倦怠之下实在懒于佯作往日循规之态，他半张着两只凤眼将殿内林立的诸般人等囫囵扫过，嗓音里含着的尽是冷意，“全都给孤滚出去。”

　　南鸿出身寒微，上无宗族庇佑，下无贵人护助，凭靠着腰上累累头颅才换得了长明宫内一张白玉侍牌。近日宫内外事案频出，原领侍卫兵队正副二职之人皆被牵累贬黜，方才得秦显破格授赐侍卫统领之职。

　　今夜之前，青年统领对于江淮王的了解仅限于坊间宫内真假难辨的传闻，他不知对方脾性，也太过急于在赐下青眼的主君面前昭彰忠心，于是颇为无知无畏地在秦淇本就滚沸的心绪上又添了一把热油，不仅未如追云使一般听令退下，反倒向前顶了一步，“我等乃长明宫戍卫，只听从陛下与六殿下之命。”

　　青年统领端稳雅俊的面容之上忠义凛凛，好似下刻便可提携玉龙，为君报死。

　　秦淇睨着他的神情，忍不住轻嗤了一声，似是不屑计较不知所谓者的不自量力一般，他将视线移落到了秦显两目之间，语气里带了点儿命令，“管管你的人。”

　　秦淇蹬门而来，现下又毫不客气地出言不逊，几乎将秦显一张薄面当作两片门扉一般踹了个七零八碎。

　　君辱臣死，南鸿听不得这个，“请三殿下慎言！”

　　伯乐之恩堪比再造，而自尸山间挣得的军功绝非投机而来，初领要职的青年竟成了殿内诸个携刀带刃的卫使之中最是无惧悍将之人，南鸿甚至被秦淇迎面而来的怒意鼓荡出了半身热血，心里身上皆无半分软退。

　　气氛一时僵持。

　　携着湿雨的冷风自两扇残损的殿门处斜卷而入，将满室的长影吹得波澜飞荡起来，被无意撞开的绣竹屏风在风吼中摇摇欲坠着将倒不倒，在二人的唇齿交锋中时不时发着几声惹人牙酸的“咯吱”。

　　一直端坐案后的秦显终是扶杖起身。

　　“春夜风疾，门扉老旧不堪一推。栖盈，你亲去工事司寻一二宫匠前来修缮。”秦显蓦一开口，便率先为两扇惨遭迁怒的殿门起了行颠倒黑白的诔文。

　　能在秦宫内寥寥几个上位者眼下讨得几点微权之人绝非愚蠢之辈。秦显三言两句已将方才的破门强闯定性为两相无事的意外，纵是栖盈与南鸿一般已对秦淇言行心生不悦，现下也无立场再言。

　　“是。”将视线自阴沉满脸的秦淇身上垂落回脚尖，栖盈对着自家殿下守礼一揖，领命退去。

　　“孤与三哥有事相商。”多赖于秦淇送予的万金良药，秦显右腿骨折处已撤下夹板，只是行走尚需借助外力，此刻他撑着黄杨木杖自案后缓步拐出，安抚般地轻拍了下青年统领的肩头，“南鸿，带卫队守于庭院外，若无孤的传召，任何人不可擅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