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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7、汤羹 ...

  •   三更柝声响,磨牙吮血的江淮王飞马夜道,长明宫内的秦显则正盯着手边的一碗汤羹出神。

      犹记烟和初年深冬,秦北之地曾迎了一场连绵近百日的风雪。

      不巧时年兼逢春旱,各郡县的田亩粮收不足往年三成,而物稀必价昂,市坊内米价一时竟贵如丝帛。

      守有资材的富家贵府自是无碍于市价,甚至其内自诩风雅的公子王孙反因雪压梅枝的冬景而日宴不止,可金门铜瓦外芸芸的贫农小户却已四处打听起了卖畜售子的门路,以乞能够挨过这场大雪没膝的寒冬。

      但物泛则价廉,一只力壮的耕牛尚能因身上的百斤骨肉卖上一万钱,而七八岁年纪的幼子若是干瘦又无貌,在坊间甚至换不来半石粗米。于是饱受饥寒的贫家户易子相食,无亲无友的孤寡者则冻饿而亡。

      一夜风卷雪,埋不尽天下间无望而死的饥寒尸。

      秦北四郡灾况紧急,秦琰不得不急调秦南的瞿、琅邪二郡的贮粮,并命二郡守备军护运以求一路万全无虞。

      秦人忙于雪患,而毗邻瞿郡的萧人却早已在侧伺机良久。守备军开拔翌日,萧人便暗遣死士将时任瞿郡郡尉的徐辰刺杀于府宅,随即以二十万军突袭秦西边关数城。

      主帅身死而人祸泱泱,可用调兵的郡尉鱼符亦不知落于何人之手,瞿郡守备军无头苍蝇似地在各自城关内乱飞了一阵,终在因边境数年的安平而彻底松懈的神经里摸出了一丝上代曾历的烽火与狼烟,紧张又惶急地在城墙之上按照往日的操训还算规整有序地架起了滚石与火油。

      只惜西关将士终在笙歌与安泰中歇凉了热血,洒尘的战鼓没能震去将军们肥肠大肚里满灌的酒肉,军士们一身报国的忠勇亦无法将疲软无力的血肉变为无惧无畏的铜骨铁皮,而西萧将士的战马与长刀却依然如三十年前一般声厉且锋锐。

      于是仅在二十日后,曾埋骨大秦数十万将士才重夺的郡西七关连失其三。

      瞿郡白氏之祖因骁勇于战而封爵发迹,其后人大多承袭祖志好武从军。白邕十二岁时便被其父安南侯带在身边戍关守边,性勇毅而好兵书,虽未经大战,却也凭借岁岁年年间捣匪平乱的军功成爵受官,成了个戍守于飞延山下一座八千户小县的县尉。

      秦律以重法严刑束规臣民,军中法度犹更。郡内将官不见郡尉鱼符,麾下一兵一卒皆不得擅动,违者以谋反之罪腰斩于市并夷九族。可作驰援的边关各县守备军因摄于律法不敢私调,只能如热锅蚂蚁一般滴溜溜地各自打转,乞求那飞传军报的快马能速如疾风地将帝令传回西境边关。

      可战事瞬息万变,将在外若受君王钳制用兵,则争战十有半败。

      瞿郡多平原而少险山,适于农耕而不利守城,瞿西的飞延山乃是抵御西萧铁骑的最利屏障,一旦失守,西萧的骑兵则自此长驱直入再无阻挡,彼时万民流离失所,千亩良田数十关县亦只能拱手让敌。

      于是在军争徒起的第二十三日,曾被秦琰口赞守矩性平的白邕就着城头的烽火亮,用剃羊肉的小刀雕了一个并不能以假乱真的木鱼符,并乱涂了几笔青漆,便携着这枚假符吆喝着麾下仅六千数的将士并四方郡县守备军增援赴战。

      萧军素以轻骑突袭而名于列国,此番攻秦更是为求速战减装而行,所携粮草不足以消耗旷日持久的攻城战,于是仅在炀关下与秦军僵持半月后便撤兵退守。

      秦军退败暂止,而某个大胆之人亲刻的假符也连带着新一封军报传回了秦都,白邕尚未等到西萧退撤至目及之外便被众将自城头扭送着入了军狱受铐待刑。

      白邕行犯军法,皆为无赦死罪,但其于此战之功无论瞿郡诸将抑或帝王公卿皆是目所共睹。琉柱璃瓦的烟云殿内,众个戴冠持笏的官卿嗡嗡地吵乱了三日,终是在狱内的罪将被重枷折断脖颈前将恕令发回了西境。

      悍勇卫关的边县郡尉因守城之功被赦了身断两截满门屠灭之罪,但却在帐前的众目睽睽下褪衣受了百杖,并自此成了瞿郡守备军中只可吏管百卒的窝囊百将,而白氏一族为官将者亦皆受累贬削。

      世代簪缨的瞿郡白氏于朝夕间沦为诸氏末流,秦人皆惜一氏忠骨自此衰微于世,却不想幽怀阁内的白家女儿竟在数月后跃为了前朝后宫炙手可热的新贵——不仅无生养之功便自美人破规封阶夫人,更是被秦琰在天长节家宴之上亲指为“嫡皇子养母”。

      四百年前,燕氏无道,天下诸侯纷起,西洲秦氏借太爻连氏之力得登帝座,为念其勤王之功,秦威帝聘娶连氏女为后,并在百年后传位于二人所出嫡子。自后数百年间,秦连两族姻亲不绝。

      秦显虽非长子却为嫡出,天资亦超尘拔俗,又兼为两氏血脉,乃是众所默认的下代秦帝。“嫡皇子养母”之名纵然暂无实益,但有朝一日秦显继位,却足矣撑起瞿郡白氏一族辉容。

      如此运道可称日逢金雨,白皎喜不自胜,自是叩首拜恩。

      可连瑶薨逝时秦显仅有五岁,远超常人的禀赋使他无法如寻常稚童般将幼时的记忆模糊成一团难以细考的残影,生身母亲的音容相貌在识海中清晰刻目,秦显有时甚至能在偷偷回想年幼旧事时嗅到她常悬腰间的绣银香囊的气味。

      而母亲虽性冷,对待亲友却素来细腻温和。秦显被她一路耐心地护牵在手心,从牙牙学语到蹒跚学步,从一字不识到口诵珠玑,这份血浓于水的恩情本已深重,再兼连瑶当年一尸两命死得惨烈,秦显心中关乎母亲的种种遗憾与万般爱敬早被时间蜕洗得愈加刻骨。

      秦显不愿认下这份徒然降头的“恩典”,不惜在宴上公然忤逆,可君心如铁且威权深重,他在飞琼殿前跪了数个晨昏,都未能令父亲收回成命,最终只得低头折骨地默认了白皎的“养母”之名。

      彼时白皎不过双十年纪,尚未痛尝生养之苦,名下便已多了一位身高五尺天资卓绝的清俊少年郎。

      初为人母的新奇与热切并未轻易被少年郎殿前的跪求而浇熄,很快便在周遭一众“狗头军师”七嘴八舌中野蛮生长成了一个溺子的“长辈”,并太阳西升一般地勤学钻研起了自己一塌糊涂的妇功,以待来年可如自家阿娘一般为“小辈”春缝长衫、夏积冷果,秋煮热食、冬绣棉衣。

      年纪尚幼的少年郎辨不清白皎这番温柔小意之下究竟是否有十分的算计,但对方的攻心之计年年日日而不辍,纵然秦显依然待其不假辞色,心内却终究因这份温和的在意与照顾起了几丝轻缓的波澜。

      “夫人一月前便命人特自瞿郡药商手里购来了今岁品相至佳的龙骨两斤,兼以最适入汤的黄芙蓉为佐,晚间又打着精神亲自调烹了数个时辰才得了这一小碗芙蓉龙骨羹。”内侍觑着秦显兀自怔愣半晌,眼见着一路小心保着温烫的汤羹热烟渐歇,忍不住出言轻声提醒道:“殿下不先尝尝吗?”

      样类繁杂的奇果佳蔬被色泽金黄的浓汁紧裹其内,顺着蒸腾而出的白烟外散着汩汩勾人垂涎的馨甜。秦显支头听着眼前内侍的说劝,在一片浓香与热气中心生出了几分无奈。

      秦显一直不知白皎究竟是自何人处探听出了自己的口味,送来长明宫的汤食非甜既辣。

      犹记小时某日,秦显实再难忍日复一日的淡汤寡食,于是趁连苍不在宫中时,心存侥幸地偷吃了一碗据说是白皎亲烹的燕窝甜羹,不想翌日便东窗事发,被连苍拎到廊下跪誊了整日的《仪礼》方才作罢。

      心智稚嫩的幼子可为一刻的口腹之享甘违师训,而尽经甜苦的秦显却已再难如曾经那般被一碗汤羹哄诱动摇。

      况且他与瞿郡白氏本是因利而党,后又因势而分,无有爱恨,及至终局,彼此也算两不相欠。

      只是后来秦显曾无意间自幽怀阁内一名扫屋除尘的老妪口中听闻,当年他被污通敌谋逆、身陷牢狱时,白皎曾在芳容殿前散发脱簪,跪恳君王苟留他一条性命。

      彼时秦显身背叛国乱臣大罪,与他过从者皆受株连,白氏以一门赫赫军功爵位才将自身与秦显划清界限从而保族活命,而白皎却逆水行舟般地为一个已然众叛亲离的“大恶之人”开口求情,实在糊涂又愚蠢。

      而逝去之人早成棺内玉衣包裹着的一条腐骨,秦显即便为白皎追封再多尊荣,也无法两相对面地向人问讯出这件旧事的真正缘由——是擅于明哲保身的氏族为自己留下的一招万全的后手,还是这位仅长秦显七载年岁的养母竟真的待他有一分真心?

      此刻此时,旧事难辨,前尘难考,唯有案上汤香郁郁,惹人流涎。

      秦显执起碗内斜立着的白玉汤匙,浅浅地舀了一口。

      这一口轻辍只堪堪给秦显的舌尖覆上了一点儿蜜甜,珍惜的龙骨与金贵的芙蓉依旧在碗内堆得满当,然而立在案前的内侍还是暗自松了口气,连面上习惯挂着的谄笑都多了几分实意,“熬羹时夫人还特自向里面添了一味淮南蜜,就怕殿下嫌弃涩口不肯吃。”

      “事情查得如何了?”放回汤匙,秦显抬头扫了眼南窗外黑沉的天色,开口将二人的交谈自耗时的寒暄中切回了正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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