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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5、负荆 ...

  •   《蚩》卷记:北海有异鸟名“鳍”,生自万丈雪峰,背生双黑翅,其声如鸣弦嘲哳,好以人为食,颊侧又生两腮,俯入可潜行在海,捕猎大鱼,慧比小童,乘风归去,一日便行万里。

      天一阁包出的信函还在驿道间接传时,鳍鸟已经将秦显的手书送抵了太爻宗的千仞群山。

      今夜游神祭,宗中大宴,弟子武修皆身罩华彩,在主峰的复关殿内痛饮共醉。插在祀案上的祭神香被高山的风雪卷去了长烟,鳍鸟振翅在存着祭香的灰风里,远目被照入了绵延在群山间的烛橙,它沿着烛龙自南向北而上,在云上愈烈的风雪里跃进了群山间的魁首。

      千幛峰顶披云触月,终年风雪不歇,是常人裹棉带杖亦难踏足的险绝之地,此时却有一人稳立在此。

      絮大的朔雪卷飞了他的白衣,恍若合舞,连苍抬起一臂,没戴套袖的小臂轻巧地接过了鳍鸟的两足。鳍鸟的足爪尖利如刺,然而它抓着他的手臂,却没能勾坏爪下锦衫上的一点白线。

      青麟跪立在连苍身后三丈外,单薄的衣衫将她后颈上的刺青冻得发红,她喝着雪风,朗声禀道:“半月前,属下去了那自言寻到归云仙山的西狩国人的家宅,不想那里竟早已化为焦土,只剩了一具形似其人的黑尸。”

      鳍鸟被连苍拆下腿上卷着的纸信后便被抬臂放回了风里,它绕着峰顶滑飞了两圈,很快隐没在白雪间。

      高束的墨发被风吹得直抽面颊,青麟偷搓着在暴雪中赤红的双手,看向眼前一身薄衣却风姿若仙的连苍,第一千次在心中腹诽男子的非人,明里却将身子俯得更低了些。

      远道而来的白宣似乎还残存着熟悉的药香,连苍将信展在手里,在乱飞的雪花里看清了其上仅有的两字——

      九鼎。

      连苍许久无话,青麟有些忐忑,对着那身白衣又叩首磕了磕,姿态驯服,“属下有罪,去得迟了。”

      “北海之上常年浓雾不散,无论是精擅泅水之人,还是海边老练的渔民,只要进入浓雾,便是有去无回。”连苍将信折进广袖,回首看向冷雪中僵跪的女子,“而此人却能浓雾中全身而退,现下七宗列国皆在寻他,可能已经有人捷足先登了。”

      “是。”青麟应和着,她在厚雪里撑起双臂,试探地问:“那接下来——”

      “派人继续寻。”连苍垂首盯着足下踩着的白,思绪似乎还缠绕在秦显铁画银钩的两字之内,他前踏了两步,忽然道:“你去收拾行囊,半个时辰后,与我一同启程回都。”

      青麟一愣,再难掩目中的诧色,“您本来便是为幽阑宴回转太爻宗,如今大宴在即,宗中正是多事之时,为何又要回都?”

      无波的浅瞳生出浪涛时并不动人,像是骤乱的风雪,予人的唯有威慑和畏怕,青麟被那双奇异的眸子盯在了雪中,方察觉到了自己的僭越,她狠了很心,抬手给了自己一巴掌,俯身时将头脸都买进了雪里,“属下一时失言,请、请主上降罪。”

      乱雪扰着天幕,繁星和高月都隐在模糊的灰白里,连苍侧身,对着空远的群山捏了声口哨。哨声清厉,很快引来了这方雪域的霸主。

      一只身若巨象的鳍鸟拨开峰顶汹涌的风雪,自高天之上俯袭而至,沙哑的兽吼回荡在雪山,扰乱了祭节欢腾的弦乐。常年养在盛都的小鳍鸟听到声响,立时弃了鸟室的食盘,它兴高采烈地呼飞出殿,绕着母亲的长翅快旋。

      连苍抬步踏上鸟背,鳍鸟将他载进了雪山的长风里,像是羽化而去。

      青麟抓了把峰顶的雪,熟练地将其敷在自己面上新添的肿处,她顶着消弭在视线内的黑白杂影,轻轻地“哇”了一声,在原地抖掉了一身鸡皮疙瘩。

      一刻后,连苍在檀枝锋半腰的古院内寻到了他要见的人。

      连苍在太爻宗内素来畅行无阻,无人敢让他在门外小等,听闻连苍踏夜而至,正一脸喜气地坐在院内小亭与徒儿们共饮的连枝急忙将人迎入。

      连苍行走秦都,人见皆惧,连秦显在他面前都是一副做小伏低的乖顺貌,在以强为尊的武道宗门内更是积威深重,众人见他都像老鼠见了猫,原本叽喳地围在连枝周围笑谈的弟子瞬间成了一堆锯嘴的葫芦。

      舍不得让徒儿们冻在冷风里,连枝干脆自己退了席,主动将连苍引到了主院外的松林,她并不年轻,面上却无半分褶皱,看着依旧明艳风流,“稀客啊稀客,师兄怎么忽然来我这里,要不要一齐吃杯酒?”

      “近日天象骤变,吉凶难测,我要回都看顾。”连苍并不废话,直截道:“事从急,无暇道别,若都内一切安定,我会在幽阑宴前赶回宗中。”

      连苍与现今的太爻宗宗主乃是一母同生的兄弟,二人因前事不睦已久,所谓话不投机,兄弟两人多说两句都会动辄拆房破殿,为免宗门财务遭难,作为二人唯一的共同友人,连枝被迫成了个无份无例的传话筒,她听着连苍的话,忍不住偷偷抽了下嘴角,心叹师妹难当,面上笑道,“好的,师兄放心去便是。”

      席上喧闹的“叽喳”声因他的到来都小了不少,连苍敏锐地在好友面上看出了“归心似箭”,没再多留,转头便去了。

      今夜游神祭的欢闹声荡在空中,弦乐吵嚷不歇,祭祀的牲血尽染了天下间的小民王公,众人欢闹一处,家家户户皆在高庆节宴,通夜饮谈。然而远处的喧闹声没能溜进裴衡的北苑,他坐廊前的石阶,正孤落地拿着一只未成形的木雕在刻着。

      玄时捧着一碗醒酒汤,踏过一地的木屑走来,看到了阶上排排立着的没有面目的小木雕,“你早早退席就是为了雕这些?”

      裴衡抬头看他一眼,手上的刻刀砸得更重了些,仿佛他拿得不是无生的木头,而是令他咬牙切齿又难以放手的某人,他接过汤来,一口饮了,随意找着理由搪塞道:“醉了,怕撒酒疯在人前现眼。”

      裴少将军能在沙场万人斩,也能在庆功宴上喝趴群雄,玄时跟他长这么大,没见他几时真醉过,但他见人面色颓唐,也没好拆穿,决定今夜作只个贴心人,“那夜从长命宫回府后,就一直是副闷闷不乐的模样,怎么,和六殿下吵架啦?”

      裴衡心里漫起难言的苦涩,他强笑了下,口里的话酸楚的不行,他垂下头,一边刻木一边低声回:“我哪敢跟他吵。”

      手里的木雕小人胖乎乎地,还没有面目,却挂着玉带留着长发,他盯着手里的木雕,手里一抖,在木雕的衣衫上划出了一道口子,蓦地,裴衡在手抖的错刀里,想到了三年前他与秦显拜别时的情景。

      当时他曾豪言自己将横刀立马,为秦氏护守边关,如今他封爵归来,原就掺杂着各色数不清道不明的赤诚忠心在一场醉酒后彻底堕落成了旖旎的热望。

      他的心悦之人生在九重,他需得爬过尸山血骨,才能在记着秦显的青史中留下自己的名姓,三年前出关赢功,让他在史册里离自己的心悦之人更近了些,却错过了彼此情窦初开之时。

      井道内的“临仙”在几日前的雨夜里成了扎在他心上的钝刀,放尽了他心里的藏着的滚血。

      裴衡垂下头,将眼里的赤红藏进了廊前烛下的阴影里,他划雕着木雕,声音有了几分沙哑,“别管我,你去和他们喝酒。”

      玄时的父亲玄康乃是安平侯麾下副将,作为其独子的玄时自小便跟着裴衡一同在都中长大,他舍不得把发小独扔此处任其自怨自艾,干脆也弯腿坐在亭廊阶前,劝慰道,“六殿下是嫡皇子,自小众星捧月,性子霸道些也正常,你既为人臣,年纪又大他几月,让让他又怎么了。”

      玄时说着,用手肘怼了怼少年,开始出主意,“再过些天就是裴昌的大婚日,听说到时六殿下也会赴宴,到时你偷偷把人拽进林子里,说点好话,再赔个不是。你们是少时的情谊,总不至于吵一架就割袍断义了。”

      “没用。”越戬垂着头,听着身边狗头军师的谏言,更丧气了,“我把他打了。”

      “啊?!”玄时目瞪口呆,好半天才收回神。

      蓝衣少年在阶上站直身,忽然懂了自家大公子怎么变成如今这副暴躁的模样,他指着人,手有点抖,一时连在军中时的敬称都吐出来了,“少、少将军,你不要命了啊,那可是——”

      “那可是六殿下!”玄时轻声道,恨不得学裴度把人的两只耳朵都拧下来,他深吸一口气,强行撂下了自己马上就要以下犯上的手,咬牙道:“明天你去负荆请罪,还能救。”

      “不去。”裴衡雕着木雕,自己也成了块木头,他讷讷地窝在石阶上,身下连个垫子都没放,就这么让自己的伤压在石阶上,他嘴唇发白,神色却好似根本不在意这份痛楚一般。

      裴衡重义重情,看着暴烈凶悍,待亲近之人却一向忍让,不会轻易发怒,玄时盯了颓唐的少年,有些想不通,忍不住问道:“你们究竟因为什么事闹成这样?”

      裴衡的心事不仅会影响全族的身家性命,更是关乎秦显的声名,他不能与任何人开口,可他亦不想欺骗发小辜负对方关怀,于是只好缄默下来。

      见人垂眸不语,玄时也不想再揭他伤疤,他想起少年前几日洋洋得意的模样,有心让人想起点儿快乐事,于是转开了话题,“据说能拿在游神祭里拿到瑚姑泼洒的姻缘符,便能和心悦之人许下一生一世的缘分。左右侯爷已经解了你的禁闭,不若我陪你去坊街上晃一遭,接接姻缘?”

      传说瑚姑是千灵将军麾下掌管北海风雨的巫神,又兼管海内繁衍姻缘,在游神祭上受下他的姻缘符之人若将此符转赠于人,而另一人若接下,此段姻缘便有仙神赐福。

      玄时有心让人高兴,没想到却正扎中了裴衡的铜处,他手上一抖,又在木偶上划错了一刀,手中的木头小人已经无法再刑修补,他将木雕放上石阶,与废掉的另几个摆在了一起。

      能让秦显梦中记挂之人想来不凡,裴衡不知此人是否是那日庙遇的道人,或是另有其他,今日游神祭,秦显需在宫内赴家宴,此人会否在街市向瑚姑讨求姻缘符,然后送予秦显?

      思绪一旦发散,就有些难以止歇,遗憾与嫉妒比挤压的伤口还让他难以忍受,在入相思门前,他不知道自己竟也是这般心有劣念的小人,竟是无法祝佑秦显与其心悦之人琴瑟一世,欢娱长久。

      裴衡知晓,自从在某夜醉后的一场荒唐的热浪里,他此生便已酿了九成的悲局,除非苍天乞怜,才能让他这份离经叛道的大望得偿所愿。

      裴衡弯下身,在廊前堆积的碎木中取了块新木,复又开始雕刻起人偶来。他开始后悔起自己当时在井道中说了那么多的废话,以致于他的剖白之言未能出口,他以为自己还可待得来日,可他如今却可能连表明心迹都已失了的立场。

      玄时张口,正欲再劝慰几句。就在这时,不远处的北墙忽然一声震响。

      裴衡的北苑与府外巷道只隔着一处小池,因为小时候的裴衡总爱行偷溜之事,为了方便出入,北墙附近一直没有安排侍卫戍守。

      苑内两人被响声惊动,转头看去,就见一身青衣的林灼正自地上起身,他拍着土,头上顶着一朵摔下时不小心染上的合欢残花,他立起身,先给两人一个开怀的大笑,“总算从家宴上逃出来了,那群小崽子叽叽喳喳地吵得我耳朵疼。”

      林家家主郡安侯极好美色,取了十几妾奴放在家中,生了一堆小娃儿,家宴上吵得堪比坊内闹街,林灼捂耳忍耐了片刻,终在一个两尺娃娃跑来拽他颊侧小辫的时候再不想留,夹着尾巴就从席上逃了出来,他在自己院里转悠了两圈,便想起自己不久前从朔幽回都的好友。

      “你怎么一副丧气脸?”林灼抬起眼,便看到裴衡一脸哀色,他跑跳着近前,亲密地揽上好友的肩膀,晃着人说:“都中几个大坊今夜都有游神,走,一起出去逛逛啊。”

      “不去。”裴衡想也没想便拒绝道。

      林灼跑得快,没看清这廊前的一堆木头,差点坐碎了街上摆着的一排木雕人偶,他随意捡起一个,刚好就捉到了裴衡方才刻的胖乎乎的一只,也不知道他究竟是怎么看出来的,指着那人偶便笑道:“你刻的这是殿下吗,殿下胖了瞅着还挺喜庆的。”

      裴衡面上一阵青白,他迅速将木雕抢回手中,惊觉自己反应过度,又掩耳盗铃地又就着这个坏掉的木雕刻起来,下手没轻重,扣掉了胖木偶的半个脑袋,他讪讪放开手,有点炸毛,“我胡乱刻的,并不是谁。”

      “不知道长命宫里那个狗洞堵上了没,要不咱俩先往长命宫转一圈,看能不能把殿下也拐出来。”林灼也没在乎这件胖木雕,他将裴衡强行自地上托起来,郎笑道:“今夜华灯千万,当与友人两三同游同乐!”

      林灼实在扰耳,裴衡有些怀疑是否是林家是嫌他太吵才把他赶出席来,他挖了挖耳朵,一腔哀色倒是被吵灭了不少,他想着林灼的提议,竟也莫名意动起来。

      胡猜乱想百无一用,裴衡握着手里的胖木偶,在一阶的碎木屑里找回了自己的九万胆,他踏下阶,踩着月色与烛光,将今夜的自怨自艾撕了个碎,他敢肖像九重天上的高客,怎会止步于几声“临仙”。

      悲局何所惧哉,若得有幸相守,朝夕便幸,若秦显无意,他便是对方戍守边关的战将,为心悦之人守上一世的雄关,死后青史相靠,也算全此衷情。

      裴衡看着天幕,听到了游神的声音。

      当年两人把秦显拐带出宫后东窗事发,裴衡险些被打死在祠堂,玄时在侧看他们好了伤疤忘了疼,苦心劝道,“两位,先不提宫闱守备森严难以偷进,就算将六殿下拐出了宫,若是出了意外,可不是一顿家法便能了事的罪责。”

      林灼笑得没心没肺,他拽着玄时,竟也想让人加入,“怕什么?就算把整个昭阳的武修绑在一起,都不是殿下的对手,再说,我和裴衡也在,谁能伤殿下分毫?”

      裴衡已经被鼓荡得热血上涌,头脑发热,对于玄时的劝慰一个字都没听进去,不过他倒是想起了刚刚少年的提议,他看着玄时,命道:“去,你去给我拿一把荆条来。”

      “做什么?”不好的预感顿时萌生,玄时皱眉问。

      裴衡眼神晶亮,他仰起头,已经望向了秦宫的方向,“负荆请罪,何待明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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