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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3、恼怒 ...

  •   秦显白皙修长的五指还带着一抹被室内碳火烘烤而出的薄红,点在墨黑带血的皮毛之间异常扎眼,不知怎地竟勾起了裴衡无论如何也回想不出的某个靡梦——凌乱纠缠着的发尾与衣衫,屏风后晦暗不明的灯烛明明灭灭,压在身上的人将温热带茧的指腹攀上他的耳后,肌肤相触时迸发的热度几乎烫得裴衡失了呼吸。

      犹疑迟迟未有得到答复,秦显只得一面在齿间默默嚼念着清明咒,一面极其艰难地将视线划到眼前人的脸上,将似在低眉走神之人的思绪重新唤回案前:“裴少将军?”

      梦中携着低低喘息的轻唤与此刻落于耳间的声音弄人般地重合在一处,将他一身三魂七魄撞得几乎所剩无几,在头脑短暂地空白之后,裴衡方才迟钝地意识到自己正在对方眼下做着何种荒唐的思量,“殿、殿下。”

      裴衡动作慌张地拱手躬身,几乎有些无地自容,“......殿下,臣失仪。”

      所幸此刻高估自身定力之人并非只有裴衡。

      相思数年之人鲜活地存在于自己触手可及的地方,秦显几乎能嗅到萦绕在裴衡身周的水汽与血腥,而对方的一举一言则成了绑缚在他心神上的丝线,稍稍一动,便能将他如一个木偶一般牵来转去。

      秦显搜刮了满脑袋的理智,将自己的注意力自眼前人身上强掰了下来,开口接回了茬出的话音,“就豹耳上的伤痕来看,确似我的剑招所致。”

      闻得秦显将二人的话题重归案情,一脸窘迫的裴衡不由得暗暗松了一口气,立时顺着对方铺上的台阶滚了下来,“臣也作如此猜想。”

      秦显虽不甚清楚当年“鬼怪”之案的一干细节,可就最终的案结来看,白氏从未牵涉其中。而现下理应早被白皎派人处理妥帖的凶兽却被千生教掘去缝成了尸妖,又恰巧被裴衡于仙乐街上撞见辨出,看来此间的命线已因他的介入产生了些微偏移——

      “去回禀三哥。”未作长考,秦显转头看向了侍立在侧的灰衣青年。

      傅临飞领命退下。一时间,温煦的内室便只余剩了一座一跪的二人。

      开阖的门扉放入了几串外间的冷风凄雨,带着寒湿的西风贴着殿内的墙根拐了数道转角,扑了一下秦显所在长案上置着的灯烛,火光触了蜡水,发出了微如蚊声的“刺啦”响动,将秦显投在身后的深影晃得明灭了两下。

      因身份之别,裴衡不便在人前对秦显表现得过于热切,此刻终于熬到左右无人,积攒了许久的牵念便稍显迫不及待地自喉里钻了出来,“殿下身上的伤好些了吗?”

      “无碍,修养即可。”秦显敛下眸子,抬手将案上余剩的半碗药汤端起饮下,让口齿间漫上的苦意撑住了自己面上岌岌可危的严肃与镇定,“宫中虽有外臣不可留宿内廷的条令,但现下裴少将军有伤在身,实是不宜再冒雨而行,不如今夜便在长明宫内暂宿一夜。”

      安平侯裴愈于建章五年奉帝令任朔幽郡郡尉,其夫人许氏不愿夫妻自此别于两地,便也收拾诗书与细软跟随夫君去了边郡生活。太妃裴氏不忍裴衡小小年纪无长辈护佑教养,便向秦琰求了一道恩旨,令其可自由往来内廷。

      如今的裴衡早非当年孤弱的幼儿,而是受帝封加军爵的边郡将领,当年获令可随意出入秦宫的裴家三郎确实已成”外臣“。可这二字突然自少时亲密无间的伙伴口中说出,还是让裴衡感到了一丝不甚自在的疏离。

      “多谢殿下。”裴衡循礼俯头拱手,而隐在光影之下的眼睛却悄悄抬了起来,他小心翼翼地在秦显看起来颇为冷淡的面上逡巡了一圈,揣摩半响后无果,于是将单膝跪立改为双膝,试探地致歉道,“那日连累殿下受伤,臣有罪。”

      濡湿的衣衫粘黏在身后裸|露着皮肉的伤口之上,稍稍动作便能轻易惹来身体一阵战栗,裴衡甚至不需故意矫作,只需放开阖紧的牙关,就能自然而然地听到自己嘴里一声倒抽的凉气,“陛下仁慈,只罚了二十廷棍,臣自觉此罪需当严惩,任凭殿下处置。”

      裴家的三郎在上房揭瓦方面颇有造诣,早年时他便常被自家兄长抄着鸡毛掸子从府东追到府西、自府南打到府北,在求饶认错上经验堪称老练。

      他在案前熟练地行着苦肉计负荆请罪,而坐于案后的秦显却已然陷入了另一方幻觉之内——

      眼下狼藉的长案与粉碎的木偶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则是一面残损倒塌的石碑,其上镌刻着的字迹已被风沙与岁月磨损得浅淡不清,细细观摩许久方才能寻到竖列在上却已缺撇少捺的“威略将军”四字。

      而安宁温煦的内室也已化为了一方蛛网密布的破烂庙宇,一座丈高的石雕巨像无声地立着。

      它似乎曾被某个富贵的信徒镀上过一层粲亮的金粉,后又被更多的穷困之徒将其上的金芒尽数剐下,如同承了一场千刀的凌迟,浑身上下都是细细密密的划痕,乍眼看去,堪称触目惊心。

      秦显闻到了残损的石像上裹覆着的腐朽的尘灰,和此刻尚无知无觉跪着的少年将军身上散出的馥兰香气混在一起,仿佛融合了数千个昼夜的光阴。

      心魔悄无声息地现身于石像之前,正抬着那双赤色的眸子静静地盯着这具威略将军像上已破损大半的面容,惯常狰狞疯癫的神情似也被此间幻境的尘埃所覆,面上竟只剩下了难言的缱绻与难悟的伤怀。

      一张残余着芙蓉香气的扎花宣自半空中飘飘荡荡地落到了秦显身前的石碑之上,盖住了两个半的残字,将纸上列列既直白又矜持的蝇头小字呈于秦显的视线之中——这是当年白皎为秦显准备的一纸写满相思爱慕之情的念白。

      “是你先招惹了他,又不知悔改地应下了他。”静瞻石像的心魔蓦地回身,拖在地上的墨狐大氅在积满尘土的石砖之上画出了一圈醒目的半圆,赶跑了一只自庙顶不小心掉落在地的蜘蛛,“可你却没能护住他——”

      “是你害死了他,秦显。”

      在砖石上滚出了一圈小小烟尘的毛绒蜘蛛悄悄爬上了秦显目下的石碑,不知是幸或不幸,造化并未赐予它一双听得懂悲欢喜怒的双耳,它支着长足漫无目的地在碑上乱爬一气,在“威略将军”与扎花宣上踩了无数脚的土灰,将其踏成了一团难以辨别的脏花。

      裴衡低眉佯装着一向无往不利的乖顺貌,却长久未得身前人半字回音,忍不住偷偷掀起眼睫瞥了一眼——

      夜深雨冷,栖盈恐亮烛屏退睡意,因而内室的灯火只寥寥地点着几盏,额前狼狈散着的碎发往裴衡抬起的眼里不客气地滴了几点混杂着血丝的水珠,给他的视线强行糊上了一层模糊的水雾,将此刻坐于眼前的秦显成功化为了一片看不真切的白与黑。

      裴衡有些难受地眨巴了两下眼,抬着手背刚欲撷去,周身气机却忽的一凝,还未待他自走入这间寝殿后便开始超载负荷的头脑蹦出一点应激反应来,下半张脸便被一只尚带着温热的手掌覆住了——

      裴衡的眼眶才艰难地吞下两缕混着血丝的雨水,重新清明的视野里便被赫然放大的俊面与赤目侵了满眼,密密麻麻的赤线攀爬成了一片浓密的蛛网,将秦显的双目染成了一片令人胆寒的殷红,好似一团黑白墨迹之中徒生的异色,给那身淡若仙佛的风姿硬生生添了一抹诡异的邪气。

      裴衡呼吸一窒。

      “别叫,别动。”少年灼热的吐息喷在掌间,烫得惊人,秦显深呼一口气,勉力维持着自己声音的平稳,“我很清醒。”

      秦显这句自证大约便如一个抱着酒坛正东倒西歪地走着蛇步的酒鬼大声吵嚷着“我没醉”一般无有说服力,裴衡两只大眼明白地闪过了一抹狐疑之色,浑身的肌肉下意识绷紧蓄势。

      “几日前的外郊凶兽一事乃是白夫人一手策成,我是知情人,那天对你说的话也是——”

      碑上乱爬的八爪蜘蛛不知自何处刨来了一颗带血的木偶小头,正用两只毛茸茸的前脚试图将其粘在它刚刚新结的蛛网之上,奈何蛛网柔细不堪承重,小头骨噜噜地滚落到地,放出一串木击砖石的轻响,声如擂鼓一般重重敲在秦显的耳中,似在催促。

      一缕热汗顺着脊背肌肉凹陷的沟壑缓缓滚入腰间,秦显静静地看着地上面目全非的木偶小头在倏忽间变为熟悉的头颅,喉间滚动片刻后,终是自牙关之间挤出了最后几字,“受她所命。”

      弯弯折折的裂痕不知何时已爬满了庙宇内残旧的将军像,它好似掐捏好了时辰一般地随着秦显最后一字话音的出口而轰然崩塌,汩汩的脓血与骨肉自石像内冲出,它们恍似有生,倏一触地便开始蠕动着凝结相融,数不清的“裴衡”好似疯涨的菜苗自“红土”之上拔地而起,仿佛脑海之中有关对方的所有记忆都被幻觉凝结成了一个个真实如生的血肉。

      秦显被成百上千个“裴衡”层层包围其内,道道携着怒恨与质问的视线几要将他整个人都灼烤融尽,他敛下眼,躲避一般地将视线落到了身前的石碑之上,八爪蜘蛛险已在崩散的落石里寻回了木偶小头,又开始编织起了第二张蛛网。

      “对不起。”秦显的声音有些低,几乎要消弭在倏尔落下的雷声之内。

      裴衡僵直地跪立在地,将眼前之人的话语在脑中拆开又掰碎,耗费了长达数个呼吸的时间,才终于艰难地咽进了肚子。只是这几句不长的招认致歉似乎偷偷长了利刺,不仅割伤了他的咽喉,亦刺破了片刻前那个还未来得及被回味几轮的靡梦。

      裴衡因伤势而略显苍白的面颊被胸中骤起的怒火激出了一层醒目的红,他一把扯开按在自己面上的手掌,撑立起身的同时抬指薅上了眼前人的衣领,“秦——”

      他在案前已跪了片刻,膝下积了一滩夹着血丝的雨水,此刻猛然起身,鞋掌在湿滑的地板无法借力,行动不便的腿脚一时失衡,在一声令人牙酸的尖利摩擦声中,裴衡的怒声被迫戛然,整个人不受控制地向后仰倒。

      秦显本身气力足够撑起二人的体重,只是他此时身陷幻觉,四肢五感只来得及遵循本能将人拎住,却忽略了自己还是个腿打夹板的真“瘸子”,于是力拔山兮的秦显平生第一回被人原地薅了一个姿势不雅的趔趄。

      为稳身形,秦显匆忙张指在身前撑了一下,好巧不巧地按在了重新被粘结在蛛网之上的木偶小头。老朽的木制物什禁不住秦显压下的力道,竟就这么轻而易举地被碾成了一片细小的碎渣。

      整个身体都被迫悬吊在半空的裴衡听不到这声只存于秦显幻觉之内的“嘎吱”脆响,他只感觉抓着自己衣襟的手臂猛得一沉,随即便是一阵强烈的失重感,在耳畔落入的案倒瓷碎的杂音中,两人的身体一齐向阶下栽去。

      “轰——”

      风雨嘈嘈,闪电的白光牵着闷雷而下,在暗沉无光的内室析出了两具相互翻滚纠缠的身躯。

      千钧一发之际,裴衡只来得及钻到对方身下充作一张临时的肉垫。身后本就遭了一路颠簸而惨不忍睹的伤口被迫重重撞在地上,瞬间升起的激痛让裴衡眼前发黑,他难抑地挺了下腰,口中忍不住跟着溢出了一声沙哑的痛呼,“啊——嘶......”

      外间守立的追云使与侍卫闻听到室内响动,连忙进殿查看情况,只是为首一人的脚跟才踩进门槛,耳边便落了句暗藏威慑的冷喝——

      “退出去。”

      二人自台阶上带着倾倒的长案一路滚下,在地上连翻数圈,秦显浅浅搭在肩头的厚袍在动作间被迫散落,铺在了已是狼藉一片的阶下,倒地的灯烛将积聚的蜡油倾了满地白点,也将火色蔓延到了地上的衣衫与白宣之上,而随之发散的焦糊气味仿佛一道无有字句的清明咒,让秦显短暂脱出了眼前的幻象,及时将闻声而来的众人喝退了出去。

      裴衡被痛楚激出了半脑袋的冷汗,奈何他此刻脏腑里装得全是羞愤与恼怒,根本无意顾及自身伤痛,在听到殿门重新被阖紧的声响后,拽在秦显衣襟处一直未松的手指紧了紧,将欲要撑臂起身的秦显重新薅回了近处,瞋目切齿地补上了刚才被意外打断的质问:“秦显,你耍我!”

      “她究竟给你灌了什么迷魂汤,这么混账的事你也应?!”裴衡脸上的两只眼珠几乎要瞪出了四面眼白,若他是个有耳有尾的凶兽,此刻怕是已经气得炸起了满身的毛。

      险险扑灭了衣衫上渐起的火光,秦显便被身下人的力道拽得上身一斜,而紧随着对方话音掉落而至的便是一道近在咫尺的拳风——

      秦显垂下眼,没有躲闪。

      能一拳将西齐人举着的铁盾砸出一个凹槽的前锋将军马失前蹄,带着怒意的一击竟连秦显的嘴角都未擦破,只留了一道几不可见的红印,甚至比他自己眼底漫起的赤红还要浅上几分,“混蛋——”

      秦显不知对方这声怒不可遏的评判是对白皎还是自己,抑或二者皆有,干脆尽数包揽下来,毫不挣扎辩解地伏了罪,“对不起。”

      风雨潇潇,斜射的落雨吹灭了一盏前庭的石灯,栖盈携着小侍将灯内已打湿熄灭的灯火取出,正欲将取来的新烛置进,身后却蓦地传来一声震响——似乎有人大力摔开了两扇殿门。

      栖盈被惊得一抖,险而又险地稳住了掌中的火烛,回身望去,就见裴衡满脸怒容地自殿内迈了出来,抬脚就要冒雨跨出回廊,来不及再行揣测思索,她连忙招呼侍立着的宫人为其撑伞披蓑,自己则快步迎了上去,“裴少将军怎么......”

      裴衡没有江淮王那动不动就迁怒一片的毛病,见女子上前温声细问,他强压怒意地停了身,“深夜不归,恐累家中兄长担忧,先告辞了。”

      少年明显怒气冲冲不欲再留,栖盈十分有眼色地未再惹人厌烦,吩咐侍者小心送客后,匆忙提起裙角快步折回了殿内。

      内室仅燃的几盏灯火被倾倒大半,只剩阶上一个半人高的人形铜灯燃着一点微弱的星光。栖盈捧着白烛拐过转角,首先入目的便是屏风之上的一道模糊的肃立长影。

      被秦显连日的疯症折磨得夜夜难安的栖盈心头一跳,人还未开口,背上就先出了一层杯弓蛇影的白毛汗。

      “我很清醒。”秦显先一步打消了女子未及言说的犹疑,吩咐道:“命人往幽怀阁传话。今夜仙乐街作乱的尸妖借了那日外郊凶兽的尸身,她若不想此次谋划东窗事发,就赶在三哥之前将事查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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