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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4、乞儿 ...

  •   黑云趁着夜色洒了一夜的寒雨,直到破晓时分才像个吝啬的商贾一般不情不愿地露了些黯淡的朝阳。

      一身褴褛的半大少年顺着墙根挪了两步,就着越过高檐的晨曦晒起了自己有些潮湿的发顶与破衣,一张棱角过于分明的脸庞微微仰起,将其上抹着的土泥与新添的青紫尽数暴露在了日光之内。

      他似乎在鸡鸣未起时便已等在了这里,眼中还有着一点惺忪的睡意,瘦削单薄的身躯斜靠在背后老旧的墙砖上,好似一株被夜间暴雨催折过后的野草,实在无力再撑起疲软的茎叶,又倔强地不肯躺在一地的烂泥里,只得孱弱地挨在坚石上强撑身体,作出一副依旧在昂扬生长的虚假姿态。

      大概又过了小半个时辰,这条细长的小巷尽头终是传出了一声已被望眼欲穿的“吱呀”门响——

      只见一个体型胖硕的中年女子提拎着一只木桶探头探脑地迈出了门槛,下垂的三角眼在瞥到不远处等候的少年时面上现了些厌恶出来,好像是看到了什么极其令人恶心的秽物一般,匆匆一眼后便将自己的大头扭到了另一边,在原地叉着腰不动了。

      少年显然已经对来人这副姿态习以为常,快步小跑靠近女子后,原本没什么表情的脸灵活地扭曲了一下,再抬头时,面上已经显出了一个十分乖巧驯服的表情,“春华姐。”

      女子高昂着脑袋,斜乜了一眼比她足低了小半个头的瘦弱少年,面上并未因对方的逆来顺受而多上半分好脸色,“钱什么时候拿来?”

      “最近都里因闹‘鬼怪’巡查得严,不太容易——”

      “我呸,你个贱崽子!”女子不敢放声引来旁人,掌上的力道却是一点儿未留,大手毫不客气地呼上少年的小脸,直接打断了他未竟的解释,“打断了手也给老娘去偷,明儿再给不上钱,老娘就提桶粪来灌你嘴里!”

      女子面上闪过一丝诡异的畅快之色,好似胸肺里积存着的经年日久的某种情绪都被这夹着劲风的一掌囫囵泄了出来,刹那涌现的快意让她难以控制地抓起少年偏到一边的头,另一手则继续瞄准对方尚不及她巴掌大的脸颊一顿猛扇,直到自己带着厚茧的掌心都泛起了丝丝胀痛,才嫌疼地收了手。

      少年除了刚开始被掌捆时疼得小小地抽了一口冷气,之后便一直像个默不作声的沙包一般任由女子施为,直到对方歇了手,才抬起手背轻轻揩去了嘴角边的血迹,继续敛眉顺目地低声讨好着:“我会想办法尽快给您。”

      “呸!”女子又啐了一口,嫌脏似地将行凶的手掌在肩上搭着的抹布上擦了两把,抬起粗腿踹了一脚边上盛满了剩饭剩菜的木桶,骂骂咧咧地转了身,“小杂种,滚滚滚。”

      少年看起来干干瘦瘦一吹就倒,反应却不慢,只是他腰腹上似乎还带着伤,让他弯腰俯身的动作顿了顿,没能及时扶住被踢得歪斜的木桶。

      几团裹着菜叶的剩饭被惯性甩了出来,在未消的雨洼里滚了两圈,沾了一层脏污的黑泥。

      在某只因夜雨而懒怠晚起的公鸡的叫鸣声里,女子摸着自己红肿的右掌迈回了身后的府院。

      少年低头看向身前的木桶——昨夜府里的主人家们似乎设了小宴,余剩的饭菜里竟还掺了许多啃食得并不干净的鱼肉骨头,给那已被人挑去荤腥的饭菜里添上了点儿惹人垂涎的肉香。

      形销骨立的少年喉头动了动,将自己的目光从里面几块若隐若现的骨肉上移开,抬手捡拾起了滚落在雨洼里的饭菜。

      冷饭剩菜混了雨水和泥点,没有丝毫“美味”可言,然而少年却像没有味觉一般地大口吞咽起来,咀嚼间甚至带上了些急切,两双眼睛也在四下逡巡着,好似一只正在角落里享用着爪下猎物的小兽,虽四肢疲软又无力,却还在遵循本能守卫着自己来之不易的食物。

      少年似是饿狠了,洒落的饭菜很快便被他风卷残云般地吞入了胃腹。

      大约是被这几口冷饭垫了点儿肚子,少年的精神较之前足了不少,再三确认地上已无粒米残余后,便拎起了脚边的木桶匆匆离了后巷,经过一路的七拐八拐之后,转进了城西倚帐坊里一间旧瓦茅屋。

      建章五年,倚帐坊曾发生过一起纵火案——有一乐伶与坊内居住的某家公子私定情缘,怎料公子却是负心薄幸之徒,一面哄骗乐伶委身于己,一面则与别家结姻成亲。乐伶得知真相后由爱生恨,散了全部身家购来火药藏在倚帐坊内外,在对方大婚当日引燃点爆。

      据说当年倚帐坊内千众,幸免者人不足百,乐伶亦葬身火海。自此之后,便时有过路者于夜间闻听得此处废墟中传来喜宴锣声。

      所以即便后来此地重建屋舍,也甚少有人敢购居于此,久而久之,倚帐坊便成了无家可归的浪汉与乞儿的容身暂居之所。

      此时辰时刚至,除了胃中空空急于觅食之人,宿在坊内的大多数人尚处梦乡之中。

      少年本不欲吵醒屋内安睡的众人,奈何两扇院门实在年久失修,任他动作再是小心,轻轻一推便是一声刺耳的“嘎啦”声。

      于是少年蓦一进门,茅屋里便钻出了两个被院内响声惊动的小乞儿。

      “越戬!”最先迎上前的是一个穿着破旧灰裙的半大少女,她原是满面欣喜,抬眸却见少年颊上明显才添的一片高肿起的巴掌印,两弯盛着笑意的漂亮柳眉瞬间竖成了一个倒“八”字,忍不住怒道:“她怎么又打你?!”

      “嘘——”少女的声调下意识高了八度,越戬一边抬手示意近前的二人稍安勿躁,一边迈步将拎着的木桶放到了院内的一张缺了半角的圆石桌上,“我没事,你们先吃饭吧。”

      越戬将东西放下后便要转身出门,衣角却忽然被轻拽了一下。

      “哥。”半大的少年留着和越戬一样的短发,五官气质也有六七分相像,只是他身量才到越戬肩头,骨架上贴着的肉甚至比不过邻家营养充裕的猫崽儿,此刻穿着明显不合身的宽大长衣,好像一跟挂布的竹竿。

      越戬颇有几分兄长气度,见少年面上隐有忧色,便安抚性地一手揽过对方的肩膀按到怀里,一面低头严肃地嘱咐道:“昨夜仙乐街的事你们也都听说了,这个月都城里不太平。都尽量待在屋子里,可以找巡卫较严的街市乞食,但绝对不可以偷抢。记住了?”

      越戬身不高腿挺长,三言两语间就已走到了两扇歪歪斜斜的院门边,少女小跑着追了两步,竟也学着越戬怀里的“猫崽儿”拽上了他的衣角,“那给春华的饭钱和小攸的药资......”

      院墙根放着一筐各式的碎瓷碗蝶——这是一个名唤“小攸”的乞儿自城西某家金贵富户外乞讨的时候拖回来的。

      据说是因为府里的两个小娘因着争风吃醋在宴席上大打出手,碗碟杯盘碎了一地,小攸赶巧正碰到府里奴役拖着扔出来,于是便当个宝贝似地拉回了茅屋。虽没卖上一个钱,但自那之后乞儿们要饭的家伙什便再不缺了。

      “放心,我有办法。”越戬一边回话,一边弯腰在竹筐里挑拣了一番,拎出了一个碎了两片角的瓷盏揣进了怀里。

      此刻他面上擦着土灰,脸也肿了半边,笑起来实在有点儿形容可怖,但他还是忍痛对着二人安抚性的扯了下嘴角,“傍晚前我会回来,到时候我们一起带小攸去医馆。”

      “走了。”将自己被攥着的衣料自两人的手心中扯开,越戬转身出了小院。

      长街内未及捡拾而起的血肉顺着纵横相连的明渠在一夜之间传遍秦都,与夹冷携风的春雨一齐浇熄了都中人因临近节庆而生出的种种热枕与盼愿。

      信守独善其身之道的贵府富户紧阖府院闭门不出,需得繁忙度日的穷农苦贩也被尸妖的利爪尖齿吓歇了大半,人流洛邑喧嚣不绝的西城门临近辰正时,竟只有三两个小贩尚在沿街叫卖着早食与菜果。

      不过这番萧条景况倒是方便了越戬——往常被四处轰赶,以至于只能远远地缩在墙根角落处讨食的乞儿今日占到了一个醒目又开阔的位置。

      只是越戬如今年纪已过十四,四肢五感具全无有残疾,而终日涂着土灰黑泥的小脸又让旁人看不出他有能卖得几钱的皮相。于是少年摆上怀里的破盏从城门大开跪讨到晌午十分,白瓷小盏里依旧光溜一片。

      没有善心人给饥肠辘辘的少年扔下一粒米,亦没有达济天下者给无家可归的乞儿赏下一枚钱。

      古往今来,似乎再是繁盛无极的世道里也总会有这么一群无处可去又无处依归的人。

      他们不通阳春白雪亦不听下里巴人,放下为人的廉耻、施尽一切的手段便也只为了能够苟活过下一个昼夜,就像过街的老鼠与臭虫,只能被人喊打着流窜在繁华之下的阴影之内,成为一个个于世不容的窃贼与乞儿。

      “去,滚一边要饭去!”这时,一声粗犷的男音忽自越戬的几步外响起。

      惯常在此兜售豆腐的小贩被风闻入耳的长街尸妖吓破了胆,今日本欲躲避家中,奈何老母不忍孙儿挨饿,不待他睡过一场回笼觉便将他连打带骂地轰出了门。他不敢违抗母命,肚子里却是窝着一股无处可诉的闷火,于是在见到一身褴褛的少年占了他昨日摆摊的位置时,不待对方回话便直接一脚蹬了下去。

      而越戬此刻所有的注意力都在不远处进城的络绎人流里。

      自跪坐在此处起,他便好似摇身一变成了个未有登上册录却无比尽职尽责的城门吏,将每个进城之人自头到脚细细打量过一番才肯将人从视野中放行。

      大约是少年被骂来打去惯了,身体在意识尚未回转之前便已率先作出了反应。

      只见越戬动作灵活地就地一滚,虽姿势如同一条被风掀飞的滚山虫般不雅,却堪堪躲开了这道脚力不弱的蹬踹。

      拉扯一帮小崽子过活的乞儿大哥早将“勤俭持家”四字刻进了脑子,越戬翻跑时,右手甚至没忘抄带着自己膝前的破盏。

      营营苟苟之辈的悲喜怒骂都是极耗心力的稀罕物,小贩见自己一脚落空也未再继续追赶,啐骂了几句后便支摆起了自己的豆腐摊。

      少年裹着一身几乎就要脏出包浆来的破衣,倒也并不在意在浅洼湿石上翻上几圈,只是他昨日才挨过一番痛打,身上的青紫经过一夜的发胀本已愈加难忍,此刻被迫在硬石上滚上一遭,疼痛加之饥饿让越戬不由得眼前一阵发黑。

      他像个虾米一般在地上蜷缩了片刻,才抖着胳膊将自己重新撑起。

      钟鸣鼎食之家的川平长公主痴愚得满城风雨,而命如草芥的乞儿即便在众目睽睽之下被殴打致死也至多惹来几句行人的慨叹,很快便会被北军的巡卫裹上一张草席扔去城北的乱葬岗。

      至于被如此这般地踢骂扇打,则更是无人管照。

      带着幼弟在轰轰闹闹的秦都苟且过活已近两年光景的越戬吃足了“不平则鸣”的苦楚,他甚至没回头看上一眼踢来的粗腿来自何人何面,自地上爬起后便使唤着因久跪而麻痹的双腿重新寻了一处无人的墙角缩了起来。

      昨夜暴雨如注,晨时乌云遮蔽,不想时至日过中天竟放了晴,流光溢彩的七色虹光姗姗来迟地挂上了蔚蓝的天幕,细幽的暖风阵阵飘过街巷,烘干了少年乞儿身上潮湿的旧衣衫。

      暖阳的日光唤人小睡,尤其对一夜未眠的少年人来讲,困意实比肚子的“咕咕”声还要搅扰他的专注,所以当某个驼背的老妪穿着熟悉的粗布灰衣现身在视野内时,越戬没能第一时间起身跟上。

      不过那只拉着老妪的驴子并未比消瘦的少年肥硕几斤,干瘦的四肢拉拽着堆满稻草和乡民的木车,前行的速度几如蜗行牛步,加之今日街市车马萧瑟,因而越戬并不急切,谨慎地看过左右,确认四下并无异状后他方才慢悠悠地缀了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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