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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又见 ...

  •   秦史记,威略将军裴衡于鸿征二年殉城而死,时年二十三岁,平生所历战数逾百,几无败绩。百姓感其功业忠节,于平烟渡立威略将军祠,以表追思。

      英姿勃发的裴将军在泱泱人间匆匆而过,在泛黄青史卷中书下了寥寥几笔,在残损的旧城立下了一座摇摇欲坠的石像,却也失约于了那个与自己纠缠半生相知相许的太子殿下。

      光阴倥偬,裴衡渐渐成了斑驳竹简之上镌着的冰凉文字,而刻着他生时眉眼的将军像亦被尘灰与蛛网裹覆,浩荡无涯的尘世里,便唯有秦显脑海间的他从未有过片刻的远离与褪色——

      疯疯癫癫的帝王抱着他残剩下的头,昼也思他,夜也思他。

      偶现的梦魇在秦显的刻意纵容之下终成了昼夜不休的魔障,他几乎每日都能见到裴衡——或笑或悲,或叫或怒,或是一身戎装,或是飒飒白衣,但更多时候却只是腐烂血污的尸身形态千百地出现。

      所以当裴衡浑身湿透,拎着一个血淋淋的兽耳自殿外踏入时,秦显不免以为自己尚且陷落在了另一场虚无的幻觉之内。

      曾经的人间已无裴衡,自欺欺人的幻境便是秦显唯一一处可愿流连之所,因而即便如今的天地里立着活生生的裴少将军,秦显一时也没能自眼前少年的身上将自己心中那抹不舍收去。

      他还是下意识地贪恋起“幻觉”中的心许之人,就像从前的每一个日夜那般。

      于是,这一抹贪恋便化为了缱绻的目光,被秦显小心翼翼地搁在了裴衡尽是雨水与划痕的面容之上。

      裴衡一路奔马而来,恨不能学那万载前的仙人可御风而行一息千里,可当他此刻真切地立在了自己念了数日的心上人面前,他竟在自己无畏无惧的肝胆里抠出了一点儿胆怯,而对方落到自己身上的目光更是让他几乎有一种手足无措之感,初次踏上战场时都未有颤动半分的手指没出息地轻抖了两下。

      此刻两人所思风马牛不相及,却是不约而同地缄默了下来。

      侍立在秦显身后侧的栖盈转眼打量了一圈裴衡,实在不解明明前一刻尚在满面焦色的人此刻为何立在殿前修起了闭口禅,忍不住开口唤了声,“裴少将军?”

      女子的催促声几如火上浇油,非但没能平复裴衡沸腾混乱的心绪,反而给他更添了几点慌乱,等到裴衡被膝盖砸在地面时的钝痛激得回过神来,自己已经跪在了地上。

      裴衡非是秦显的臣属,无需跪礼,但既已跪下,再起身更是逾矩不妥,他只得继续将错就错,“臣、臣裴衡,参见六殿下。”

      心内默颂的最后一字清明咒言款款落下,点醒了尚浸于前尘旧梦之中的某个痴人,秦显终是后知后觉地意识到眼前之人非是梦魇中难以触及的幻影——少年将军鲜活而生动,正真切地存在于这片岁月之内。

      狼狈的裴少将军身上铺了一层昏晕不明的黄橙火光,将他满衣的泥泞和血污都混成了一片红褐相间的斑驳色彩,散乱着的发丝还在绺绺掉着雨珠,一丝不错的跪立姿势让他整个人看起来无害且驯顺,而秦显却好似突然被某种迸裂而出的燎烧火星灼烫到了一般,视线近乎落荒而逃。

      秦显躲藏般地垂下目光,却见眼下原本整洁规整的长案忽地变得杂乱了起来,记忆中的人偶小头凭空出现,呆呆地立在了无数碎散着的带着血污的木屑之间,没有眉目的面容此刻竟以血胡乱地点上了五官——落笔之人大约是丹青绝世之辈,让秦显在那几点几横之中轻而易举地辨出了裴衡的模样。

      夜半不当再服茶饮,栖盈便细心地嘱人按着太医留下的安神方煨了一炉汤药,此刻她眼见着裴衡膝下都积了一片湿雨,而自家殿下却还是一言未发,不由得借着给秦显添药的契机小声地凑在他身侧叫了一声,“殿下。”

      鼻下令人作呕的药味稍稍挤退了随着幻觉而起的腐臭与血腥,为掩饰自己的失态,秦显取过了栖盈奉上的汤药啜了一口,将自己的视线全部埋到了眼下晃动着的浓黑药汁里,“不必行此大礼,裴少将军深夜冒雨而来,不知有何要事?”

      身后的棍伤在马背的一路颠簸之中被重新撞成了一片猩红,左膝处也在片刻前的打斗中添上了一片青紫,因而裴衡用手在地上撑了一下,才动作略有迟缓地站起身。

      事关案情,不当声张,裴衡只得将自己动如擂鼓的心肺藏了又藏,抬头看向秦显。

      只见眼前的少年披着一身宽松的灰袍,正跪坐于长案后手持汤药垂眸轻饮,似乎是苦意入喉不堪忍受,那垂落的长睫正在轻轻颤动着,在眼下投着一层时长时短的细影。

      从前裴衡只觉好友风姿惊人,目中胸内皆是坦坦荡荡的欣赏之意,如今心间存了各样各式不得为外人言道的心思,便连此刻对方无意颤动的眼睫竟都成了可堪扫动自己心湖的春风。

      不敢再在那张面容之上过多停留,裴衡有些慌张地移开了视线,瞥向了旁侧侍奉的栖盈。

      栖盈会意起身,向为首的追云使送了一个眼色。在宫中历久,再是死板的樗材也能叫其间的八面凶风磨出一颗或大或小的玲珑心来,因而殿内众侍很快便悄然利落地退了一空,唯余受命于秦淇的傅临飞尚侍立于内。

      女子离得迅捷,却也没忘循着惯常的习惯自荷包里取出一颗花糖偷偷塞进了秦显的手心。

      秦显不由得垂下目光,手掌中搁着的牛皮糖包尚带着女子指腹残留的丝丝余温,那股馨甜又熟悉的栀子香甚至无需细细地去嗅,便已在不自觉间逸满了四周,将原本萦绕案上的药香与腥气慢慢推开。

      这是栖盈自己熬制的花糖。

      秦显极喜甜食,一般人品之腻喉的味道他才尚觉适口。而长明宫虽设有庖厨,但秦显每日的饭食素来由连苍为其定谱定量,不得绝食贪食,更不准挑剔偏爱。但凡稍有逾越,便是责罚加身。

      栖盈不懂这究竟是何方何处的规矩礼仪,竟连饮食此等人之大欲都要管辖至此,连身在其外的她都深觉窒息压抑,难以喘息。

      因而在某年初春,于夜间惊醒的少女沉思呆坐半宿,第二日时便带了七八宫女携篮提筐,跑去了秦宫中专门培育世间百花以供贵人们游赏品评的千色苑,将时下新盛的可作食用的花木采撷半空,并将其曝晒风干,分品类装坛存起。

      待到昭阳城第一场冬雪铺肩之后,少女腰间便多出了一只小巧的绣竹荷包,里面鼓鼓囊囊地装满了以花木和糖浆熬煮出来的硬糖块。每当秦显受伤挨罚或是又眉头紧皱地咽下一碗苦药时,她便会偷偷自荷包中取出一颗花糖塞到少年手上。

      即便到后来时,栖盈已嫁作人妇,秦显也已位及太子,每到冬日时,她还是会特意使人将今岁新制出的几十坛糖罐千里迢迢送去楚王府。

      可就在秦显登位的第一年冬,送来的却再不是盛装了小半木车的糖罐,而是一个用指尖拭血写就的歪扭残缺的“恨”字。

      在腐臭柴房中挣扎求生的栖盈不明白究竟是人心易变还是自己太过痴傻,以至于到将死之时也没能想通,究竟为何篇篇书页间两小无猜郎骑竹马的二十载情谊,比不过画舫楼船之上的回身一瞥,而那一夜洞房花烛衣带缠绵间的山盟海誓痴心不悔,也能轻易碎裂在轻飘飘的流言蜚语之中。

      栖盈悬着手腕,似乎想在面前的绫罗帕中写下千言万语来向秦显诉尽这四载间的万千委屈——

      她想写自己于大庭广众之间被掌捆叱骂的侮辱;她还要写自己被众人羞辱唾骂为不洁之妇时的愤懑;她更要写自己知晓夭折的女儿究竟是如何被暗害又被如垃圾般扔弃荒山时的疯怒。

      可她的指尖颤颤巍巍,却不知究竟如何才可写明讲清,这半尺长短的血帕装不下女子的千般难堪与万般可悲,最后她一腔困缩于心胸的不甘,只堪堪吐出了一字未来得及写尽的“恨”。

      少年人的皮囊无暇完好,五感清晰而敏锐,而秦显却依旧自身周一片浓郁的栀子香中闻出了一丝腐败之气,他垂下头,意料之中地在自己掌中看到了当年送讯的瘸腿老妪辗转数日才送到自己手中的沾满腥臭旧血的帕子。

      裴衡忙着收拾自己不听使唤越蹦越快的心跳,一时并未察觉出秦显的异状。

      忧心自己所言或会令秦显先入为主,因而他并未率先提及自己的猜测,只是一瘸一拐地走到了秦显长案前的木阶处跪下,抬手将豹耳呈到了对方目下两尺之内,恭声禀告道:“今夜城西仙乐街有尸妖作乱,这是臣自它头顶割下的右耳,殿下可识得?”

      不露声色地将幻觉中显出的血帕与掌中真实的花糖尽数藏于身下的矮垫,秦显提起两指,略略在兽耳的血洞处翻动了两下。

      漫漫光阴将许多记忆之中的细枝末节都已修剪隐去,秦显在脑海间搜寻良久,方才在眼前之物上寻到了稍许熟悉之感,只是年长日久,他尚无有把握确信,语气中不由得带了几分犹疑,“这是几日前你我在外郊山林遇见的凶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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