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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叛王 ...

  •   雨夜的风雷声中,昭阳城多了百十个迷途于闹街的不归人。悲恸的嚎哭连成了一片喧扰的人音,未亡人的热泪混在寒凉的雨水中滚落在地,与地上飞涌的赤流一同汇入了街侧的明渠。

      苍天好似亦为人间的爱恨所动,不忍再多细听,砸下的雷声近乎轰鸣,将一切的悲欢离合都吞没其内。

      奈何世间之情非外物可动,唯有一路彻悟方得解脱,震震雷声没能斩去生者心内难抑的悲声,也没能捣碎此刻秦显催心折骨的旧梦——

      秦显感觉自己似乎正在被人拖行,脖颈之上缠绕着的铁链勒得他难以喘息,让他本能地挣动起来,然而手脚却好似被灌入了千钧重的铁铅,秦显拼尽全力的挣扎,竟只堪堪掀开了自己的一只眼皮。

      他似乎在黑暗中度过了太过漫长的时间,以至于眼睛一时竟无法重新适应周遭的光亮,秦显大张着眼,却只看到了一片模糊不清的光斑。

      相比于视觉的迟钝,嗅感的恢复力几乎惊人。

      在秦显尚未在白茫之中搜寻到一人半影时,浓郁的血腥味便已夹着冬雪的清冽循着鼻腔灌入了肺,大约是太过虚弱的缘故,秦显竟止不住地干呕起来。

      胃里窜起的恶心之感让秦显麻痹的四肢找回了些许知觉,他有些难耐地挣动了两下,想要让自己跪立起来,只是这里的地面不知为何竟是十分湿滑,他才艰难地支起自己的左腿,便被脖颈上拖拽的力道扯得一个趔趄,重新趴倒在地。

      而此时,秦显眼前的白茫终是消退,让他对上了一双熟悉的眼睛——还记得他第一次见到白皎是在天长节的家宴之上。

      金雕玉梁的飞琼殿内果香酒浓,然而秦显还是远远闻到了女子身上萦绕着的芙蓉香。不过十六的女儿一身云雁细锦的华裙,凤钗珠环簪头戴耳,在殿前盈盈一拜,夭桃浓李,姿容倾国。

      然而现在她被压在七八具披甲执锐的将士的尸身下,一头青丝胡乱地散在地上粘稠的血泊里,素爱的白玉珠垂不知被何式刀兵削去了小半,残损地趴在她被血泥涂花的面颊之上,原来顾盼神飞的眸光也成了两只漆黑发散的瞳孔。

      只是还未等到秦显混沌的头脑将眼前的青白尸身与记忆中明眸皓齿的女子交叠在一起,铁链便已勒着他的脖子将他拖上了殿内的石阶。

      秦显身上还穿着单薄的囚衣,被日日灌下的用以阻隔内息的汤药已经让他在寒冬腊月里生了满身的冻疮,此时的他像个被剥去了鳞甲的蛇,一身裸露的血肉被人拖拉在地,近乎成了一场酷刑。

      秦肃倚坐在长阶尽头的帝座内,眯眼盯着秦显被自己的兵将拽得连滚带爬的可怜模样,嘴角忍不住翘起了一个微弱的弧度,好似某个旷日持久的愿望终于一朝得偿,强烈的满足感让他整个人都处在了一种极其兴奋的癫狂之中。

      而这种诡异的癫狂情绪,在他抬起自己的铁靴将鞋底的血污与脏雪尽数踩在秦显的面颊之上时达到了极致。

      “啧啧。”秦肃近乎贪婪地盯着脚下的面容渐渐因自己碾磨的动作而添上更多脏污与红痕,语气里难掩亢奋,“太子殿下,好狼狈啊。”

      “秦——肃——”酸软的肢体完全无力抵抗踩踏而下的铁靴,激烈的屈辱感将秦显全身的血液都逼上了面上耳尖,甚至连无意敞露的胸膛都被染上了一层惹人目光的殷红。

      秦肃将脚自青年被折磨得红肿一片的面颊上抬开,伸手捏着秦显得下颌强行将人自地上拖跪起来,声音有些不悦,“你该叫孤‘二哥’才对。”

      “你无君无父,无国无民,为一己私欲陷苍生于战火,你——.”秦显的话音一滞,被忽然捏开的牙关让他只能发出几个惹人发笑的模糊字声,留下几滴令人羞耻的涎水。

      此刻两人的呼吸挨得极近,几乎纠缠在了一起,秦肃的声音有些冷,似是对秦显的回答十分不满,“孤再如何,也是与你血脉相连的兄长。”

      说完,秦肃像是要给自己的话找补一些证据似的,抬起另一只手摸了摸秦显枯燥的发顶,面上扬了一点儿猫哭耗子的虚伪神情,“几月不见,竟瘦这么多了。”

      秦显忍无可忍地想要躲开头顶抚上的手,然而下颌却被钳得动弹不得。在秦肃看来,便好似一只无力的小猫儿在用头顶摩挲着自己的手掌。从来只能仰目而望的胜者被一朝拉入泥潭,如今竟只能在自己的脚下手中无力地挣扎颤动,剧烈的颠倒反差让秦肃胸中翻滚难言的欲望再次涌动起来。

      这无际无涯的世间,大约唯有人心的欲壑最是幽深难填。

      秦肃不由得想在手下这张素来冷漠淡然的脸上逼出更多鲜活的情绪,甚至想要他再狼狈可怜几分,最后只能仰望自己的鼻息,哀求自己的怜悯。

      比起脖颈上缠绕的三四圈铁链,秦显挂在胸前的木雕人偶几可忽略,可是当它被人暴力地扯断之时,秦显还是敏锐地从自己已被勒得麻木的皮肉上感受到了一丝轻微的刺痛。

      秦肃将并未刻有眉目的木雕人偶握在掌中随意翻看了两下,忽然落下了一句没头没尾的话,“其实他本来不必死的。”

      秦显一怔,身体几乎是不受控制地轻颤起来,脏花的面颊竟也没挡去那瞬间而起又很快被遮掩掉的讶然与惶恐,“你在说什么?”

      “裴衡真是个难得的帅才。他带着六万琅邪军,竟将孤的二十万将士截在平烟渡不得进退,令孤不得不又增调了十万军士。”秦肃饶有趣味地盯着强撑着冷漠之态的秦显,“双拳可敌四手,可将帅却不能以一当万。”

      逗猫似的,秦肃将手里握着的木雕人偶扔到了自己脚下,同时松开了钳着人的手指,重新靠回了椅背,“他的身体被乱军踏成了一团烂泥,头却还在。若你想要,开口叫两声‘二哥’,孤命人把那颗头送来秦都给你。”

      “平——”秦显的嗓音沙哑得有些不像话,他颤着手指捡回了木雕人偶,强撑着四肢想要自地上起身,“平烟渡乃是一夫当关的险城,纵你再加十万将兵,想在朝夕之间攻破亦是难事。”

      “孤的十万军士驰援的是阆关。阆关一失,平烟渡便是孤城。”秦肃像是突然想到什么似的,懊恼地摇了摇头,“孤忘了,你应该还未收到秦淇的死讯吧。”

      “荒谬之语。”秦显咬出了切齿的字音,“三哥怎——”

      秦肃暴起得毫无征兆,加之秦显自昏厥醒来后头脑一直处于有些迷蒙混沌的状态,因而他几乎在未及反应之下被男人自地上拽起,扔到了帝座之上。

      用北海深处的崖枯石雕制而成的帝座黑沉如墨,衣衫不整的秦显被按在其中,好似在上面强行抹上了一笔尤其刺目的白与红。

      秦显还来不及过多感受后脑被坚石撞破而出涌的温热血流,便被随即压上的男人钳住了下颌,未尽的话语被直接打断。

      秦肃穿着一身足近百斤的重甲,右手上是未及拆卸的铁掌,甲胄加持着的巨力几乎将秦显脖颈缠绕的锁链掐弯。他好似个忽然被触及到逆鳞的恶兽,刚刚面上萦绕着的欣慰与闲适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是近乎可怖的怨怒。

      “这么关心他?”与秦淇有三分相像的英俊面容几乎扭曲,“我实是不解,为何你宁愿整日像只狗一样跟在他身边任打任骂,对我却疏离冷淡?”

      “还有父皇。秦淇当年不过十二岁,父皇便把整个江淮郡都封予了他,后来甚至把年幼的你都送到秦淇身边供他教养。这样即便在父皇百年之后,秦淇也能得到你的庇佑,在封地逍遥一世。”男人的字音沙哑,好似在心间挤出了一股发脓的血水,“——凭什么?”

      秦显被迫高仰着脖颈,腿则被对方的另一手压按在帝座之上,就像条被长钉贯穿了头尾的鱼,挣动已成徒劳。

      然而明明是这般弱势的境地,秦显面上却扬起了一抹讥讽,他盯着眼前近在咫尺的至亲,眼神好似在看一个画皮拙劣的鬼,“昭昭野心,何必多寻借口,作出一副‘求央怜悯’的下位之姿?”

      烟云殿外风雪大作,涌动着的北风顺着未有关合的门扉冲入了遍地肉尸残骨的琉璃殿内,将男人披在身后的墨狐大氅吹荡成了一片昂扬着的战旗,重甲将他的身形勾勒的高大而健硕,一头披散着的卷曲灰发被压在头盔之内,随着狂风舞荡翻飞。

      在呼入的风声里,秦显耳中被灌进了一声低沉沙哑的笑。

      “知音难得,孤都不想把你交给他们了。”身下之人狼狈虚弱的模样几乎令秦肃有些醺然,好像自己从前种种求而不得的落寞与不甘都正在被缓缓碾碎,心中扭曲的快感让秦肃忍不住念起了旧事,“还记得我第一次与你在宫中校场比试,明明你当时才那么大一点儿,踮起脚都够不到我的头顶,却已能在十招之内胜我。”

      “当时我被你刺下武斗台,在地上滚了两圈,手掌被一颗凸起的石子划出一道血口。”秦肃似乎并不想将自己的旧事泄露给风雪抑或旁人,他俯下身,嘴唇几乎要贴到身下青年的耳根,“那时我不过十六岁,自觉难堪,便去寻母亲倾诉,然而她只是瞥了我一眼,没有惩戒,亦没有斥责,只平静地对我说了两个字——”

      “废物。”秦肃的声音夹着怒愤,仿佛在这只言片语之间,他又变为了十五年前那个趴在台下受人耻笑的少年,握着一手的鲜血看着自己的幼弟接下众人的赞声。

      “旧日你赐予我的耻辱,今日也该奉还于你。”秦肃松开了压制,重新直起身,引指冲着阶上戍守的近卫勾了勾。

      很快,一柄长近四尺的重剑被两个近卫四手抬来了近前。

      秦肃双手取过逍遥剑,用炙热的目光舔了一遍阴刻着古素纹路的沉黑剑鞘,最后将视线落回眼前无力瘫靠在帝座上的秦显,面带痴狂,“它在太爻宗的剑池中沉寂了无数岁载,纵然连氏一族天才济济,万年间也仅有连苍能够将它带离深池,不想连苍能够取剑却无法将它拔出,直到——”

      无数驳杂的记忆在脑海中奔涌着,将男人眉宇间的戾气压得更深了些,他几近生硬地转换了话题,“偿还我曾受下的羞辱,我便将裴衡的头颅送来给你。”

      “片面之词,我为什么要信你?”秦显言语振振,然而喉间吐出的颤抖音线却将他的心事倾诉殆尽。

      秦肃盯着青年面上假作的从容与镇定,片刻后,他失落地低叹了一声,似乎放弃了这个交换,“那算了吧。”

      连日喝下的汤药让秦显连坐在椅上的气力都需得调起精神,才能不至让自己狼狈地瘫倒,然而此刻他眼见秦肃转身欲走,全身的力量几乎在瞬间冲进了手臂,让他竟抓住了即将移出视线之外的长剑——

      “你要我怎么偿还?”

      剑上传来的阻隔力道轻微得聊胜于无,却让戴甲携刀几如重器的秦肃停下了身,他拿起了秦显垂在腰侧的手腕,将对方的左掌搭在了石座的扶手之上,“简单。”

      以秦显此刻的虚弱自然已没有力气持剑,于是秦肃便拎起了青年的右手使其握住剑柄,自己则张开五指覆在了对方的手背,引着他缓缓划开了剑锋。

      剑鸣泠泠,竟如悲曲。

      逍遥剑锋利无匹,秦肃并没有花费太多气力,便用长剑将秦显骨节分明的左手钉在了石座之上,可他却似乎犹嫌不够似的,按着长剑继续向下贯穿。

      此刻,天地风声渐缓,白雪簌簌,殿内静寂一片,秦肃几乎能够听到锋刃破开皮肉的响动,青年因强忍痛楚而愈发急促的呼吸声传入耳侧,让他眸子里爬上了几缕亢奋过度的血丝。

      秦显的左手还勾着那只木雕人偶,编织成绺的红线缠绕在他的指尖,另一端则系在人偶发髻上的小孔。他的手指因被贯穿的剧痛而痉挛扭曲着,却还不肯放松肌肉松开指尖勾紧的红线。好像那人偶一旦落地,他便再也无法抓紧心中某个重之又重的人。

      秦肃发现了青年手上的小动作,不由得嗤笑了一声。

      秦显的右手还被男人攥在剑柄之上,左手又被钉牢于石座不得挣脱,因而他只能无能为力地看着木雕人偶被秦肃夺在手中。

      “裴衡的头颅需得半月时间才能送至王都,孤便先赐于你一个木制的小头,好让你聊解相思。”秦肃说着,指节倏一用力,那曾被人耐心雕刻又被人小心翼翼保留的木雕人偶瞬间被一分为二。

      青年耻辱与愤怒的模样几乎令秦肃上了瘾,他下意识舔了舔自己的嘴角,投下的目光好似在看着某种引人垂涎的珍馐,“我本来可以饶他不死,可我实在是——”

      “——太想知道,冷淡矜默的太子殿下,在知晓心悦之人因自己而死时,会是怎样一副表情。”

      秦肃握着人偶躯干的五指倏忽收紧,精锻的铁掌几乎在瞬间便将那脆弱可怜的木头压成了一片破烂的碎屑。他伸着手臂,将那堆带着血渍的木碎自秦显头上点点洒下,使他终是在青年的眸子里寻到了一丝破碎之感。

      那一点破碎就像是被击穿的镜面上的空洞,无数皲裂随即蔓延——绝望、恐惧、惶急、还有那万分之一的期冀......

      秦肃目光灼灼,他似乎是想要将此情此景此人尽数刻进自己的记忆里,好能让他在无数发狂的日夜之中解开心中难为人知的所有妒恨与怨怼,他将人偶仅剩的小头放到了秦显膝上,喉间的每一个字音都冷酷得令人发指,“现在我知道了。”

      残损的木屑落在自己的发顶衣上,带着无生无血的死木的凉意,可秦显却感觉那点点木屑好似块块带着腥臭的腐肉,他被迎头浇了满身满脸,躯壳神魂都被灼成了千疮百孔。

      而那颗无有面目的偶头竟在倏忽间化为了裴衡腐败的头颅,他张着嘴,裸露在外的眼珠转向了秦显。

      “殿下,救我——”头颅上仅存的几颗牙齿相互碰撞着,发出可怖的“磕吱”怪响。

      外间的风雪愈发猛烈,无数硕雪随着涌动着的北风卷入,殿内浓郁的血腥与腐败气味跟着翻腾起来,秦显吸下了一口冷风,却好似鼻腔被灌入了一抔脓血,被呛得猛咳起来。

      ”太子殿下——”裴衡温文的嗓音成了歇斯底里的嘶吼,其内夹杂着的尽是恐惧和不安,“殿下,救我——”

      秦显想要回答,然而他的唇舌似乎已在寒风酷雪中没有了知觉,他张着口,却只能听到自己牙齿疯狂打颤的“咯咯”声。

      就在这时,一道轰天的惊雷突降,巨响像一个可劈天地的大斧,将秦显眼前一切的风雪与尸堆震得粉碎,连粘连在他魂魄之上的裴衡都在转瞬消弭,秦显身体猛地一抖,倏忽张开眼——

      秦显的响动惊动了守在内室的人,傅临飞上前两步,因不确定对方现下身陷幻觉还是尚留清醒,于是先试探地低唤了一声,“六殿下?”

      旧时记忆织成的梦境真实恍似重历,痛苦和恐慌几乎将秦显从里到外地撕碎又黏合,他平复了数息,视线才在榻顶垂下的璎珞与珠帘上凝回了一点焦距。

      秦显坐起身,像个濒死的枯鱼被重新扔回水里一般大喘了两口气,“......我没事。”

      此时外间风雨依旧,一声闷雷再次震响,掩去了殿门开合的微声。

      栖盈已脱去嫌疑被放还长明宫,重新接回了秦显身边的侍奉之务。蓦地拐进内室,见少年神态清醒地坐在榻间,虽有些意外却也庆幸对方醒得凑巧,于是顺理成章地禀告道:“殿下,裴少将军在殿外求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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