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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闹街 ...

  •   一滴透亮的水珠顺着竹条编出的沟壑弯弯曲曲地垂到斗笠的边沿,随着他不经意间的低头动作砸下,最后混入柳木小案的一团水渍之中。李阙下意识抬手去抹,不想濡湿的衣袖却弄巧成拙地又在其上添了几滴脏污。

      他有些尴尬地收回手,刚欲开口致歉,眼角的余光却无意瞥见了一道搁放在案上的黄符,于是肚子里冒出的道歉字眼在喉咙里半道拧成了另一句,“这是山青符?”

      裴衡垂在身侧的指节微微动了下,似乎是想要扶上腰间长刀,却因某种因由被意识扼住了动作,整个身体都呈现出了一种十分紧绷的态势,直到片刻后才渐渐自僵直中缓和了些许,开口接上了青年的疑问,“何为山青符?”

      “天地灵气稀薄,灵符已是无用,后人们白首穷经,便有了如今可替代其功用的符箓。”李阙提指将黄符自案上捏起,正反看了一圈,“所谓‘山青符’,便是取蓄藏灵气的山青草碾碎成汁制成墨石,再以笔沾画于黄纸之上。”

      “真正有灵符之效的山青符实在难得,大多都是假造。”眼见着自己指上残留的雨水将符箓晕湿了一角,李阙却并不在意,口里继续道:“前年郡里来了一群妖道。这伙人声称自己能招鬼唤神,续命改运,哄骗乡亲们把家中的粮食钱财交予他们。当时正逢南郑来袭,大帅无暇他故,便派我去处理此事。我带人剿灭他们的道坛的时候,烧了不少这种废纸。”

      眼前青年气质轩昂,谈吐得体,提及江淮之事又如数家珍,可裴衡对飞翎将军只闻其名不见其人,对方身携的长兵又被裹藏着无法供以辨识,因而他对青年自言的身份并未尽信,于是借着对方的话茬继续试探道,“不知李将军是如何分辨此符真假的?”

      “简单。”李阙勾着唇角笑了笑,松开两指将那一角已被雨水晕成一团墨绿脏污的符箓重新扔回了小案,“山青符上有灵草所蕴留下的灵气,因而其墨遇水不化。这符箓少将军是从何处得来的?”

      “城西千灵庙中的......林暹道长。”提及今日遇见的女子,裴衡的语气莫名有些不自在,还好这份情绪实在过于隐晦,车内其余两人并未察觉。

      裴衡答毕,车厢内重归沉默,凝滞的气氛缓慢地蔓延开来,让李阙终是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了自己似乎表现得过分熟络,难得地从肚子里摸出了一点儿尴尬,不由得正了正色,拱手道:“刚刚多谢二位为在下解困。”

      “小事尔,不当言谢。”裴衡说着,抬手轻轻掀开了侧边的车帘。

      此刻未及辰时,又正逢休沐不设宵禁,因而即便夜起风雨,坊市之间持伞披蓑的行人依然络绎,裴衡无目的地张望了一眼,将视线随意聚焦到了一处高挂的风灯之上,“供外郡官吏暂居的郡邸远在城东,纵马赶去恐怕也需两个时辰。李将军一路辛劳,不如今夜就近下榻城西。”

      玄时与裴衡自幼一齐长大,后来又结伴西行从军,默契自不必言,几乎对方才开口,他便已闻弦歌而知雅意,于是接话道:“近日都中血案不断,兼之两月后便是烟灵节,北军对外来入都之人的监管比之平日里更加严格,将军未带符传,怕是不好入住客舍。”

      裴衡一唱一和着,“江淮王府就建在城西,既然将军被三殿下急召,今夜不如直接去王府落脚?”

      今岁的灵烟节乃是五年一场的大庆,趁此回都述职的将帅官吏众多,郡邸占地虽算不得小,但同时客居上百人数也难免拥挤,因而不少江淮的将士都暂住到了秦淇空置多年的王府。

      而青年所言是真或假,及到江淮王府,下马立知。

      似是没有听出二人的试探之意,李阙从善如流,面上甚至带了点儿显而易见的惭愧,“那就麻烦裴少将军了。”

      于是挂着“裴”字木牌的高马华车避着人群在长街之上艰难地原地转了半圈,往右拐入了满目华灯彩绸的仙乐街。

      此街挨靠西市,乃是昭阳城内颇负盛名的热闹之处,为人赞誉的繁楼便开建在此。今夜风起雨骤,仙乐街却是明如白日,有些顽劣的孩童甚至不遮不避,在风雨中追跑打闹着,欢快的笑声和着人群的喧扰合成了一片盛世华攘,连天落的雨滴都成了砸在鼓上的欢祥之曲。

      被车外的喧嚣所动,李阙忍不住回身掀起车帘向街市望去,由着远近的烛光融碎了他因一路疾行而致的风烟,“边关路阻难行,每夜营里供燃的蜡烛和炭火都有定量,从前常听大帅提及都中奢靡无夜,如今亲眼所见,才知大帅所言非虚。”

      江淮郡毗邻陈、郑、梁三国,自古便是久战之地,虽地缘辽阔,却是十户九空。加之气候干寒作物难生,百姓多处贫饿,连军饷每年都需得挨靠着的另外三郡贴补一二,更遑论“繁盛”。

      盯着青年眼中缭动的赤色,裴衡忽地忆起了秦显。

      少年人剑惊四座,街头巷尾到处都说传着大秦六殿下的逸闻与美谈,可声名鹊起的秦显适时却连宫门都未曾踏出过半步。日中修书习武,夜里吐纳修炼,唯一被人允许的闲暇便只有晚食后不足半个时辰的练琴。

      当年不知究竟搭错了哪根筋的裴衡在某天竟起了将秦显拐出禁宫的心思,于是他揣着九万斤重的巨胆,与林灼狼狈为奸地连诱带骗,终是在一个夜黑风高的三更天里将秦显拽到了城中西南立着的三十三重摘星高楼之上。

      时日已久,裴衡现在回想起来,甚至已记不清当时的种种惊险细节,唯一清晰映目的,便只剩下了秦显那双跳跃着清亮月色的眼瞳,好像一缕熄灭的烛火,忽地被引火燃亮,一时竟是光若日月。

      裴衡被心中记忆所动,未免移情,忍不住开口问道:“将军可是第一次来都?”

      李阙点了点头,刚想再开口补答两句,不料此刻异变徒生。

      大批的人群忽然自前方不远处的一条与仙乐街交叉的街路上涌进,转瞬便将原本熙来攘往的长街变得拥塞起来,仙乐街上的行人不知发生了何事被推挤着缓慢后退,偏偏涌入者步履急切,好似后有猛虎一般只顾前冲。

      街市上祥和的喧闹很快被可怖的喊叫声所取代。有人不幸被推倒在地,口中却连尖叫都未来得及喊出,便被后来者踏得没了声响,血肉之躯成了无生的踏石,刚刚还捏在手上的糖人被七八脚碾成了齑粉,而前涌着的人流却未有半分止歇的趋势。

      与此同时,一串诡异的“咚咚”之声正在渐行渐近。

      那声音沉闷,伴着砖石与屋舍破碎倒塌的重响,好似有一只体重过载的四足野兽正在街市之上招摇奔行。

      马车被涌来的人流逼得停立路中,被疯狂前冲的人流撞得摇来动去。李阙因着靠近车门的缘故,最先发现了人群的异动,先一步钻出了马车,裴衡与玄时则紧随其后。

      而此刻,那发出不祥之音的“巨物”也终是逼近至了街角。

      一个梳着羊角小辫的女童缀在人群的后端,手上还拿着半串已被压成山楂饼的糖葫芦,脚上阿娘新买的花布鞋也只剩下了一只。

      她似乎与家人走散了,小鹿般的眸子还在惶急地四处张望着,只是她身低腿短,只能被挤在大人们的腿间踉跄着前行,然而忽然之间,她只觉眼前一空,原本黑压压的人群自头顶慢慢转为了眼下一团蠕动着的长虫。

      突然被抓到半空中的女童一时忘了哭喊,呆呆地转过头,随即便见一只硕大如鼎的豹头迎目而来。

      人在恐怖到极致之时,往往会有片刻的失声。女童还未及自突兀的惊吓之中寻回自己的声音,整个下半身便被抓捏着她的爪掌捏成了一团碎肉,失去支撑的上身则被如扔弃垃圾一般地掼在地上,尚有一丝气息的女童只堪堪发出一声短促的尖叫,下一瞬她头颅便被一只兽爪踩得粉碎。

      模糊的血肉骨头很快被降落的雨水冲成了片片涌动着的赤流,顺着地面砖石的缝隙四面八方地延展而去,不祥的血腥气自长街之上缓缓地蔓延发散,无数惊惧的嘶喊此起彼伏地响起,人流愈加失控。

      豹头熊身的“巨物”继续前行,前爪随意地在人群中挑拣出一二人肆无忌惮地虐杀。持刀携盾的北军巡卫以卵击石地阻挡了两息,很快便成了几团新摊的肉饼。

      它体型硕大,哪怕四足着地时,脊背的高度也已超过了一丈,身上覆盖着的褐色鬃毛被鲜血染成了一片粘稠着的血衣,而那颗被缝制在身躯之上的豹头则呲着一口尖牙巨齿,漫无目的的择人而食,好似九幽之内形态诡异的尸妖,人间再是猎奇可怖的志异卷里怕也无有描绘过其半分模样。

      裴衡额上的热汗被一头落雨冲得七零八碎,几丈之外,李阙已持兵飞身至尸妖近前。

      缠绕着的破烂粗麻被扯开扔落,飞荡着掉入了长街之上蔓延开来的血流之中,一抹亮若银月的剑光随即亮彻而起,那锋利的薄刃切断了雨幕,随之飞袭的气流几乎在半空中冲出了一块无风无雨的境域。

      尸妖充血的兽瞳咕噜噜地转动了一圈,四肢趴地一跃,灵活地躲过了当头袭来的剑锋,随即长尾一扫,在无数木头瓦砾断裂的震响声中旋身跃起,沾满了无数血肉残渣的右爪高高举起,向着眼前不知死活的红衣青年抓去。

      李阙自半空刚刚触地,一只血淋淋的兽爪便已当头袭来,他只得就地往旁侧翻滚躲避。

      尖爪落下,将一地的残尸与石砖撵了个粉碎,声音几乎震耳。裴衡无暇顾及耳内震荡的剧痛,迅速向前飞跑几步,趁着它一击不中的间隙自高檐飞身跃下,刀锋直指尸妖的后颈。

      这次尸妖没能及时躲开,长刀直直地盯入了他的脖颈,切开了一段缝合着头颈的铁线。似是要伴和尸妖的嘶吼,一声惊雷自滚滚黑云之中震下,片刻前的细雨此时竟已渐起倾盆之势。

      刀尖插入要害,尸妖动作间却并未展现出丝毫受阻之态。裴衡被它自背上掀开,失重飞滚了出去,干洁的白衣很快沾满了雨与血。

      他才勉力扼住自己前滚的身体,尸妖便已追至近前。裴衡本能地撑臂向后闪躲,然而就在此时,他的动作竟忽地一滞。

      巨大的豹头近在咫尺,灼热的吐息扑入鼻中,几乎令人作呕。裴衡忽然生起了一股极其强烈的熟悉之感,四日前在外郊山林之中撞见的凶兽不受控制地自记忆中跳了出来,与眼前的豹首缓慢重合。

      为了确认自己心中所想,裴衡的视线下意识地慢慢上移。

      尸妖的两只黑色圆耳此时正因愤怒而颤动不休着,其中一只略有残缺,似乎是被某种锋利尖锐的武器刺出了一个血洞。而诡异的是,它连随意拼合的头颈处都已黏合结痂,而那残耳上的缺口竟还在缓缓地滴着粘稠的污血。

      逍遥剑乃当世神兵,被它所伤而留下的伤口百日难愈,纵然千金的灵药也无法弥合一二,血流十数日之久方能见凝血之象。

      裴衡的眼睛缓缓瞪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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