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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偶遇 ...

  •   千灵庙里燃着的神香飘摇入空,与见低的暮云混杂成了一片暗沉难辨的青灰色,将晚间时分淅沥下起的小雨都染上了一丝清幽的檀香气味。

      都城西侧的最后一道尚供出入的城门随着渐起的夜色开始缓慢闭合,三丈高的金铜巨门被一众守兵拉拽着挪动,在地面铺就的厚重长砖之上发出了一阵低沉的摩擦声。

      为首的守兵张嘴打了一个带着疲意的哈欠,身虽还立在城门之下,心却早提前飞去了城西一处甚是美味的面摊之上,他不由得砸吧了一下无意掉入嘴里的雨水,咽了口饥饿难耐的唾沫,手上的动作更快了些。

      然而就在这时,一柄裹着深灰麻布的条状物忽地伸到了为首守兵的眼下,抵住了他正在发力的臂肘,硬生生地将在数人合力之下即将阖紧的城门强行维持出了一道几拳大的空隙来。

      为首守兵的思绪尚在馥郁芬芳的面香中徘徊游荡,因而慢了一拍才回过神来看向来人。

      天色暗沉,雨幕氤氲,城门处供以照明的物什便只有守兵手上的三两提灯,因而他视力虽不弱,一时间却也难辨来者的面貌,只能依稀看出此人似乎是个身形高瘦的青年——头戴竹笠,殷红劲装,肩上脖颈缠了一块宽长的赭色粗布,几乎将他下半张脸都埋入了其间。

      此时夜色已起,残阳退尽,氤氲的雨幕让青年整个人都沉浸在了一片朦胧不明的灰黑之间,唯有一双留于人前的眼眸在黯淡不清的夜色中炯炯亮着,好似某种眼睛会于夜间骤亮的兽类。

      虽说每日城门开关皆有定时,但规矩之外自有“人情”,城门的守卫多是北军之中无爵无官的普通兵士,实是冲撞不起昭阳城中诸个锦衣宝裘的高人贵户,因而为首的守兵第一时间并未叱怒,而是先问了一句青年人的身份,“何人闯门?”

      红衣青年声音清越,听着不过二十六七的年纪,“在下江淮王帐下左将军李阙,此番乃是回都述职,雨天路滑难行,赶得稍迟了些,望诸位行个方便。”

      为首守兵的表情先是扭曲了一下,随即与众人默契地发出了一阵爆笑,“你说你是飞翎将军李阙?!”

      约么是平日里看守城门的职务太过枯燥无趣,他笑得有些前仰后合,眉骨上的疤痕随着肌肉的牵动将他的面目衬得愈发狰狞起来,“今儿早弟兄们刚送了一个冒牌货去廷尉府,大晚上的,爷发发善心放你一马,赶紧麻溜儿滚。”

      飞翎将军之名虽盛于江淮,于昭阳城的寻常百姓而言略觉陌生,然而在大秦诸军将士之间却是无人不晓,哪怕有人从戎不过数日,大约也能够在同袍口中耳闻几句这位当年曾经风头无两的不败将军。

      戍守王都的北军之中有不少将士都是飞翎将军的拥趸,便譬如此时提着风灯立在为首者旁侧的一个少年守兵,见心里偷偷揣了许多年的标杆人物被一个狼狈如乞者之人“恶意假扮”,忍不住出声维护道:“李将军一表非俗,别以为穿了和他一般的红衣便能扮作他,你还差的远!”

      红衣青年沉默了片刻,似是不知该如何接话,良久后他才有些尴尬地轻咳了一声,再开口时音调较之刚刚低了不少,“在下真的是李阙......”

      “好啊,你说你是李将军,通行符传拿出来瞧瞧。”说话间,为首的守兵胃里“咕咕”的叫声几乎大过了周遭“噼啪”的雨点,他懒得再与这“冒牌货”多言,伸手便将青年卡在门闩处的不知是刀还是剑的条状物什往外推去,恶声恶气地吆喝着,“快滚快滚!”

      为首的兵士身材魁梧,平日间常仗着不俗的气力与人比招斗武,在北军里也算是个小有声名的力士。然而此刻他使力一推,竟发觉掌下的物什竟是纹丝未动,他心下一惊,还未来得及埋头细思,耳中便又落入了一阵由远及近的马蹄声。

      一条晃荡着的木牌悬挂于车头明灭的风灯之侧,为首守兵将一双铜铃眼眯成了一条细缝,虽没能看清木牌之上阴刻着的是哪家姓氏,却也识得出帘帘雨幕之内一看便造价不菲的骏马华车,不由得凶相尽收,客气地高声询道:“归城者何人?”

      “城南安平侯府。”雨中很快传来了答话。

      听见来者的身份,为首守兵的腰背都不自觉地弯了两截,抬手将堵在身前的红衣青年往旁边搡了一把,将自己壮硕的身躯强行自余留着的城门缝隙间挤出后,一溜儿烟地小跑到了马车侧边。

      车帘自外被掀开,猛然灌入的冷风险些将裴衡眼前小案上搁着的符箓掀飞,他赶忙提掌把这张价值三万钱的“鬼画符”重新压回案上,把视线投向了帘外在雨中立着的城门守兵。

      “原来是裴少将军,失礼失礼。”将眼睛在车厢内略略扫荡一圈,见并无可疑之士,为首的守兵赶紧几步退开,一边招呼着手下们拉开城门,一边则点头哈腰地致歉,“弟兄们职责所在,还请将军莫要怪罪。”

      能在任人唯亲的北军之中仅凭借自身爬上一官半职的人皆非等闲,为首的守兵忙着与裴衡套近乎,却也没忘了盯着立在城门边的红衣青年,青年刚一迈腿,他便好似后脑长眼一般地喝住了对方,“站住!”

      “把他拿了。”为首的守兵招了招手,变脸一般地将自己略有谄媚的神情重新掰回了一张刚正不阿的厉相,“按照秦律,不携符传出入城关者,需得暂时羁押入狱,待到验明正身方可释放归家,尔可有异议?”

      “在下并非未携符传,只是在数日前途经汝南时,见洪水肆虐,良田居室被损毁大半,百姓流离失所,不善泅水者的老幼更是多丧命水中。在下于是便在几个损毁严重的村落里帮衬了乡亲们几日,不料随身细软竟意外被山洪冲走。”红衣青年一边横起武器抵住冲来的几名守兵,一边耐心解释,“大帅急召入都,在下实是无暇找回行囊,只得两手空空地赶路。”

      为首的守兵日夜戍守于此,早已从各路行旅之人口中将各种五花八门的解释与理由听了个遍,因而即便青年的言辞神态甚为恳切,他的脸上也并无半分动容之色,只开口又催促了一遍几个过来拿人的兵士,“别愣着,赶紧扭了这人扔去廷尉府。”

      青年人虽高挺,身形却有些瘦削,乍眼看去似乎没什么战斗力。于是其中一个身材魁梧的守卫仰赖自己身高力壮,率先跨出一步,提起自己布满老茧的厚掌便要抓去青年人的肩头。

      淅沥的雨声中,好像有人轻轻叹息了一声。

      玄时睡了一路,城门守兵过来盘查时才悠悠转醒,刚张眼便见到裴衡如临大敌地盯着柳木小案上的符箓,倘若目光能如炬,林暹这张师传的符箓怕是都要被对方炯炯的目光生生烧出一个火洞来。

      他刚要开口问上一句,就见身侧原本斜垂着的车帘突然被自外冲来的横风鼓动出了一个向内的半弧,紧接着竹制的帘子被人猛地掀开,大团水汽与冷风直直地扑到他的面颊之上,玄时只得本能地眯起眼,右手则迅速摸上了自己腰间别着的短刀。

      刃锋出鞘,原应划出一声清厉的刀鸣,然而此刻它却好似一个忽然被扼住咽喉的啼鸟,音鸣被迫戛然而止,只堪堪发出了一声略显可怜的短促嘶叫。

      将车内二人未及拔出的刀刃重归鞘内,红衣青年长吁了一口气,双腿一弯便跪坐到了车中空余着的垫子上。

      青年冒雨行至,身上早已被淋湿大半,唯一有挡雨之用的竹笠不知为何残缺了一角,凉湿的雨水顺着那处断裂滑上他的鼻尖,再顺着面上的肌肤缓缓而下,将因有斗笠遮挡而稍显干爽的脖颈也濡湿了小片,若此刻他手拿着的并非武器而是一只破碗,怕是真会有大发善心之人给他扔下几个铜钱。

      像只不慎淋雨地长毛兽一般,红衣青年摇头甩了甩面上的冷雨,稍稍将覆面的围巾往下扯了扯露出口鼻,又伸手拍拍身上须得使力搓洗一番才能重新洁净的粗衣,方才开口自我介绍道:“在下江淮军李阙,见过裴少将军。”

      李阙之名着实震耳,裴衡心中一动,不着痕迹地将车内的不速之客从头扫视到脚,最后停留在了对方用一块处处皆是漏洞破损的粗麻包裹起来的兵器之上。

      据说李阙生于关外,其母是被南郑劫去充作军奴的良家子,因而其父不祥。幼时被郑军当成肉盾绑上战场,侥幸脱逃后,又被秦军所俘。时任江淮郡守的奚岭老将军见其筋骨非凡,便将当时年仅九岁的李阙收入了门下。白首二年,因其所率领得前锋军在淆水之战中大破郑军,被秦琰着封少上造,敕号“飞翎将军”。

      据传,李阙手持的兵刃乃是伏枕取天下至轻至坚之石,耗费十载年岁所锻造的心血之器,名曰“上兮”。饮火而不融,泼水而不流,渴血而不滞,能切金断玉,斩骨拍颅,锋利无极。

      裴衡抬眼,给玄时递去了一个按兵不动的眼神。

      这时,刚刚被青年飞身摆脱的诸个守兵才追至马车前,垂下的竹帘再次被外力掀开,车内明亮的灯烛将李阙的落魄之相映照得愈加清晰,为首的守兵颇为凶恶地斜睨了他一眼,伸手就要向着人抓去,不料他还未碰到青年半分衣角,手腕便被坐在侧边的玄时握住了。

      “这位大人是少将军的一个远房表哥,说好了两日后去城外官道上迎他,不想今日便到了,还弄掉了符传,实在给弟兄们添麻烦了。”玄时一边说着,一边灵活地自袖口摸出了一小块金子塞到了守卫手里。

      被金子闪晃花眼的守卫并未察觉出少年手心中徒生的薄汗,他抬眼扫了眼车头悬挂着的“裴”字木牌,毫无负担地将脑中的规矩律令抛去了九霄之外,“刚才不知道这位大人的身份,实在得罪了,还请勿怪、勿怪。”

      沉甸甸的金块揣进了兜,为首守兵挂在脸上的谄媚都更真切了几分,他十分有眼色地将车帘重新放落,步伐轻快地吆喝开道,顶着一身风雨目送着马车入了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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