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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误会 ...

  •   秦域之内供奉千灵将军的庙宇万数不止,都城内外更是修建了大小二十余座,其中以西郊暮山的千灵庙香火最是鼎旺。

      也不知此庙修建者是否有意考验这叩首跪拜的芸芸众生心中究竟装了几多虔诚,攀上山腰庙宇的石路足有三千阶。若要赶上庙中每月十五日在辰时举行的祭礼,居于城内者的信众在鸡鸣之前便需得打马动身。

      因而这日裴衡尚在梦中酣然忘返,便被一只从头而降的大手毫不留情地自塌上薅了起来。

      裴度少年时原也是个内敛沉静的温润公子,气度风姿卓尔不群,任谁见了都不得不赞一句“遗世翩跹”。奈何随着一窝弟妹拔萝卜一般地窜成了数个上房又揭瓦的混球,在日夜操心头痛以至于被气秃了半头墨发之后,衣袂翩翩的温雅公子终是成了一个为人惧骇的暴躁悍夫。

      裴衡不知道正做着什么美梦,被兄长揪着耳朵拎起来的时候还在咧嘴傻乐着,一身神魂显然正被梦里的某人勾着不愿醒来。

      裴度一看弟弟这呆样就知道他大概是把约好的行程忘得一干二净,顿时气不打一处来,伸手就往人挨过廷棍尚未痊愈的屁股上狠抽了一巴掌,“赶紧给我起来!”

      “啊!嘶……”裴衡痛得一个机灵,一片浆糊的脑子终是被抽得动了两下,才睁开眼就看到裴度一张大手又要甩下,急忙四肢并用地险险闪过,“哥,别打!醒了,醒了!”

      三日前,裴度与自家娘亲及弟妹们其乐融融地用过晚饭后,曾彼此相约在今日同赶西郊千灵庙三月中的祭礼,结果直到破晓时分,却只有裴度与一干侍从准时等在了府门外。

      裴大公子一个人在春晨的冷风里被呼哧吹了半晌,打理得一丝不乱地墨发被呼成了一只炸毛的狮子头,裴度君子如兰的风姿终是片片皲裂,撸起袖子便冲来后院挨个逮人。

      裴度粗鲁地拎着少年的耳朵将其扔回塌上,圆睁的怒目在屋室中逡巡了一圈,顺利地逮到了一个杵在门边不敢近前的蓝衣身影,“玄时!”

      少年被他吼得抖了下,踟蹰着走近,却有意将自己维持在了裴度伸腿难踹的距离,拱手行礼道:“大公子……”

      “服侍他洗漱穿衣,换药。”裴度毫无风度地咆哮道,“一刻内就是拖也要给我把他拖到府门口。”

      扔下了数片警告的眼刀,裴度广袖一甩,又风风火火地冲去了下一个弟妹的院子。

      青年怒发冲冠形色狰狞,因而除了素来不服管教的裴然挣扎了两下以致肿了两只耳朵外,其余的人都老老实实地被薅了出来。

      裴凝立在侯府朱红铜门的墙檐侧,用指尖轻轻挑起颊边因自家长兄的怒吼而手抖漏梳的发丝,目光自天边渐起的朝辉游移到墙边绿草之上趴伏的一只黑色小虫,忽地吟道,“阳春日晴暖,草木生华发。”

      她拎着葱白的指尖指了指眼下爬动的小虫,与身侧的侍女感慨道,“蟋蟀无智,竟也会晨迎朝辉,可见并非只有人懂得观天相地,万物存于天地之间皆有其所领悟遵循的规则。”

      裴衡拄着木拐不良于行地被玄时搀出府门,耳边就听到了自家妹妹一串叽里咕噜的苦吟,不由得掀起眼皮扫了扫,然后直白地落下了一句品评,“那是蚂蚱。”

      “……”

      少女的道心被裴衡的几字瞬间击穿,她机械地转过头,在瞥到兄长要笑不笑的扭曲表情后恼羞成怒。只是书海万卷横竖皆是风雅之言,裴凝憋了半天,只咬牙吐出了两个字来,“匹夫。”

      裴度像个看押犯人的酷吏一般跟在弟弟后边,只差拎一条鞭子狂甩,不料转眼就又看到妹妹立在墙角叽咕着不知道在作何,不由得冷脸叱道:“别磨磨蹭蹭,快上马车。”

      裴家妹妹一腔了悟彻底被两个“匹夫”搅扰得一字不剩,少女脸上红白了一阵,最后眼不见为净地躲去了车上。

      裴度出了两脑袋的汗,辛苦奔忙了一大早,终将诸个不守时约之徒从塌上赶到了车里启程上路。

      裴衡身后还带着几日前在宫里挨下的棍伤,刚刚匆忙地换敷了一遍药膏,现在麻痹镇痛的药效还没起来,伤口不免刺痛,因而他只得有些窝囊地蜷着腿趴伏在马车的座位边。

      昨夜好眠,此时虽朝阳才起,裴衡倒未觉困倦。只是他依稀感觉自己醒前似乎做了一个不错的梦,虽醒来后便已忘却难忆,脑子里却还保留了一丝若隐若现的缱绻余韵。

      裴衡有心再续美梦,干脆就这么趴着睡了过去。

      不过不知是马车过于颠簸还是自身伤痛作祟,睡得并不安稳的裴衡梦里非但没有再见着心心念念着的某人,反而被一个不知自何处窜来的白毛大猫挠了一路。以至于被玄时拍醒后,裴衡脑袋里还回荡了好一会儿的猫吼。

      裴衡大概是整个安平侯府里唯二个尚未拜入千灵将军庙下之人,浑身上下都摸不出半点虔诚,兼之有伤在身,于是在到达暮山山脚后便在一众或鄙或妒的目光中趴上马,四肢晃荡着上了山。及踏入庙内,便拉着玄时躲进了斋堂。

      这处斋堂乃是庙中对前来拜谒的信众开放的餐食之所。

      若有余银,便可在置于室屋西侧的功德箱内填上一银半钱,若是两袖清风,亦无需羞赧自卑,千灵将军庇佑北海列国中的一切生灵,便是一只肚子瘪瘪的狸花猫儿遛进门槛,也能讨来两块用以饱腹的鱼肉。

      仰赖于裴度在侯府中的威慑力,车夫挥鞭策马的手臂几乎甩出残影,终是在一个时辰内驾着马车飞驰到了山脚,此时距离祭礼开始尚有两刻时间,斋堂内座无虚席,裴衡与玄时二人只得一人捧了一碗清汤面靠立到了窗边。

      玄时用手臂碰了碰身侧的人,“听说千灵庙里有个厉害的相面师。前些日子有弟兄找她相看,得了个‘三日桃花至’的谶,结果第二日就得了心上人的香囊。你要不要去瞅瞅?”

      大约也成了世间痴人之一,如今裴衡对以往不沾入耳的儿女情长也有了几分兴趣,且他自觉与秦显两情相悦,说话时便不自觉带了点倨傲的前辈口气,“若是有人来事尽知,平生便再无惊喜意外可言,一步一行都成了循命而动,那还有何意趣?”

      玄时就着他这番好似被裴凝传染一般的玄论吸溜了一口热面,抬头就见裴衡一副眉目含春的模样,手一抖差点把捧着的汤碗扔出去,脑海中电光火石地浮现起这人曾在军中庆功宴上大放的厥词。

      裴衡本就没想瞒着自己的侍卫兼发小,见此刻玄时一副大惊失色似有所知的样子,便抬指轻轻“嘘”了一声,没有否认,“知道就知道,别到处吵吵。”

      玄时一腔好奇都被他这声“嘘”吊了起来,连碗里的面香都没那么浓郁了,忍不住低声打听道:“谁啊?”

      斋堂之内有一身麻布粗衣的农家子,亦有一身绫罗的金贵户,可谓三教九流龙蛇混杂,裴衡白衣跨刀立于其间倒也不显另类。只是有关秦显之事裴衡一向谨慎,但富贵不归故乡,便如衣绣夜行,裴衡忍不住显摆了一句,“自然是这世间最好的人。”

      玄时这辈子跟心悦之人说话的次数两手可数,哀怨之下就想灭灭裴衡这幅得意忘形的嘴脸,“世间最好?难不成这人比六殿下身手还俊,模样还俏?”

      言者无心,听者有意。

      裴衡最后一口面汤差点顺着气管呛进肺里,感受到颊上渐起的温度,连忙遮掩性地假咳了两声,板起脸训道:“不可对六殿下不敬。”

      训完了人,对秦显最是“不敬”的裴衡心虚得无法自已,只好略显慌张地将视线藏去了窗外。

      目之所及人头攒动,然而此刻蜩沸的人声却不及胸腔中剧烈震颤着的心跳来得响亮半分。

      只是裴衡虽魂不守舍,无意识转动着的眼睛却还在人潮之中游移飘动,因而在意外捕捉到了某个略有熟悉的人影时,记忆已然先于意识叫出了对方的名字,“哑奴?”

      玄时整日随侍在裴衡身侧,对秦显身边之人也有印象,只是人流如织,让他瞬间在千百人中挑出一个只有一面之缘的宫侍实在艰难。他刚想开口向裴衡询问大致方向,便见刚刚还一瘸一拐需人搀扶的少年一个跨步,身手利落地拎着拐棍自窗内跳了出去。

      他还没想明白为何半个瘸子忽然无药自医,裴衡已然快要蹦跳着淹进人群,玄时只好将面碗一扔,也跟着追了上去。

      裴衡箭法一流,可在乱军之中射落敌将头盔上斜插的翎羽,只是他现今腿脚不甚利索,不得不在人流中游动了两下,才赶到“哑奴”近前。

      “姑娘留步!”

      “哑奴”忽然被一个陌生少年拦住,一时有些反应不及,呆立的片刻便被前后推搡的人群挤出了前涌的队伍。

      裴衡见状立刻趁这个机会开口道,“在下裴衡,几日前曾与你家主人同往外郊游猎。在下有事相询,姑娘能否借一步说话?”

      约是裴衡的语态太过恳切,“哑奴”在略作犹豫后还是迈步跟着他走到了斋堂外的廊檐之下。

      秦显那夜陷入幻觉的事裴衡在第二日时便自长兄口中听闻,只是他回府后便被自家老爹罚了禁闭不得随意进出,虽说宫里紧接着便又传来了秦显只是惊悸过度才致幻觉的消息,可不能亲见确认依旧无法消解心中担忧,今日撞见“哑奴”着实是意外之喜,“你家主人可还安好,伤病可有好转?”

      “哑奴”抬手打了一小段手语。

      裴衡将眼前人乱飞的十指几乎盯出了一个窟窿,也没能领悟出其中的半分意思,只好退而求次,“抱歉,姑娘点头摇头即可。”

      然而就在这时,一个清冷的女子声线忽地自旁侧低柔地响了起来,“小道观公子目长如寸,乃人臣显贵之相,此世本应辅佐圣主文成武定,名播后世。可惜情宫应煞,若公子一意孤行,恐会截生断命,累族伤亲,最终身首异处,不得好死。”

      回廊中来往行者络绎,因而裴衡一开始并未意识到女子是在与自己搭言,直到一道带着审视意味的目光浅浅落于身上时,裴衡才转头看去。

      只见此女一身素白长袍,束发高帽,面若白玉,臂间托着一柄三尺长短的灰白浮沉。她立于高香信众之间,喧扰吵闹之内,面上却闲适从容得好似端坐山颠的化外隐士,“小道不才,有一张师传的符箓,或可保公子十年安泰无虞,只需三万钱,不知公子可有意否?”

      “林道长?!”姗姗来迟的玄时一抬眼就见裴衡与一个熟悉的白衣身影立在一处,不由得有些讶然。

      玄时没听到女子的前一句话音,只见到了裴衡略有冷酷的面色,于是凑近前小声提醒道:“这就是我跟你说的那个极准的‘相面师’。”

      此刻“哑奴”已在他转身的间隙重新钻入了人群,裴衡不仅没能得来心上人的消息,又被不知从何处冒出的陌生之人迎头“诅咒”了一番,心里着实郁闷。他将视线略略扫过女子鼻尖上奇异的红痣,嗓音微凉,“天道有循,逆天改命乃悖逆之举,天地不留。我劝道长以后还是莫要再为几两银白之物冒此大险了。”

      面对少年直白的讽刺,女子并未生怒,反而意味不明地笑了下,拱手行了一礼,“那林暹便不打搅二位公子了,请便。”

      近日裴衡身不能行,心却忙碌不休地胡思乱想着心上人,自然也将当日秦显梦呓时的那几声深情款款的“临仙”翻来覆去地琢磨了好几遍。此刻突遭熟悉的字音响彻于耳,裴衡的思绪几乎瞬间便被记忆拉回了几日前的昏黑井道之内。

      “等、等等!”裴衡磕绊了一下,“你方才说——叫什么?”

      “金乌初上白云暹。”女子似是恐眼前人耳力堪忧,耐心体贴地将每个字音都拉长了一截,“小道,林——暹——敢问公子名姓?”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6章 误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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