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折剑》顾行渊

15、献计

　　“鬼怪”之案悬而未决，廷尉府的书房案头已经因秦淇昨夜的缺席堆满了将近一尺来高的卷宗与呈报，他焦头烂额地里外忙活了一整天，也没能批阅处理完毕，索性命亲卫们手拎肩扛，直接将数摞案堆打包搬尽了长明宫里，决意今夜就在秦显塌旁挑灯夜战，看照与公务两不相耽。

　　此刻暮色四合，沉濛一片，唯有小团炽烈的晚霞在渐起的灰夜中尚且残存，并不耀眼的霞光自枝繁叶茂间穿梭入室，在秦显的肩头铺了层斑驳的浓红，一只似鹰似鸢的墨色禽鸟停立在他的腕臂之上，正轻震着翅羽。

　　它似乎对秦显还有些留念不舍，频频转头去蹭少年的掌心，直到被秦显催促般地点了点尾巴，才一飞三回头地振空而去。

　　秦淇抱臂立在秦显身后，目光却没有半丝落到这只形态奇异的灵兽之上，而是一直游移在少年白皙脖颈上那圈被绳索勒出的肿痕。

　　秦显尚在病中，手掌腿上都是新伤，不论犯下何样过错，秦淇自觉都不该在这个节点动手教训，更遑论只是几句无伤大雅的劝说。

　　他有心道歉，一时又有点儿放不下为人兄长的面子，在心里矛盾了半天，最终却只憋出了一句颇有些没话找话的问句，“连苍虽远在太爻宗，都中却也留了人手。近几日的消息大约早就有人给他传了过去，你何必再多此一举？”

　　秦显侧过目光，敏锐地捕捉到了青年眉宇间尚未藏好的懊恼之色，心内了然，抬手扯下袖口将几乎被绳索勒得红肿青紫的手腕藏到了衣衫之内，又将衣领紧了紧，“我担心事外之人或会疏漏了些许重要的细节，反正不过动笔一封，权作预防万一。”

　　“阿显，我……”秦淇再次重整旗鼓，不料话刚刚从肚子里艰难地爬到了嘴边，眼角余光却不巧瞥到了一抹略有熟悉的蓝衣身影正远远地从月洞门拐入庭中，于是未及出口的后半句被迫夭折，噎得他几乎一时气短。

　　厉谦脚步生风，几乎是片刻就转到了二人近前。外人当面，包袱万吨重的秦淇无论如何也没法将道歉的话再重新掏出来，只得遮掩性地干咳了两声，凑近秦显低声道：“一会儿说。”

　　厉谦将眼前二人的互动尽收眼底，猜测自己大约来得不是时候，因而未再惹嫌地废话客套，拱手见礼后便直接讲明了来意。

　　“父皇命我负责？”秦淇有些意外。

　　秦琰冷淡不耐的语调在脑间回荡着转了几圈，让厉谦不由得抬眼飞快扫了眼靠立在窗侧的秦显。

　　此时天边残阳射落的红霞已悄然褪尽，少年整个人都被笼罩在了一片暗濛的夜色之中，将他的面容晕染得不太真切。厉谦打量了半晌，都未在其间捕捉到半分因秦琰的无视而生出的伤怀或失落。

　　虽然讶然于秦显的平静，厉谦还是在心里斟酌了一番字句，尽量将秦琰所言稍加润色修剪，才开口答道：“此案牵涉颇广，需得廷尉府与天一阁加入协查。”

　　“天一阁？”始料未及的字词落入耳间，秦淇眉宇微紧，“涉及武宗？”

　　厉谦点了点头，“据哑奴所供，她自小便随‘师父’加入了一个名为‘千生教’的武道教派之中，十岁时便被安排顶替了一名哑女的身份潜入千慧宫。”

　　收录着秦地千余数教派宗门讯息的《志仙卷》乃是宫学中的必修课业，少时秦淇自然也认真修习过，可此刻他在脑子里翻翻找找了半天，都没记起任何与此教相关的只言片字，不由得疑惑道：“千生教？”

　　秦显不动声色地接过了兄长的话音，“据传幽南山深处有一隐于世外的桃花谷，谷中有民百户，皆信仰山鬼‘千生’。曾有一落魄书生意外误入山谷，得其民赠《千生残术》半卷。书生精研半生，竟于卷中悟得天地轮回之道，修出起死回生之术。彼时书生已鬓发皆白垂朽无力，他不忍此道术自此失迹世间，遂立千生教。”

　　千生教一向隐世，无论武宗抑或朝堂，对其都所知甚少。所以当年直到血祸尽数发生之后，关于此教派的种种真相方才大白于众，可惜已是于事无补。如今秦显既知前事，自是要助兄长一臂之力。

　　只是他答得实在清晰流利，不免会惹人怀疑，左右此时连苍不在都中无法对证，秦显索性将理由撇到了对方身上，“我曾听舅舅提起过。”

　　此刻秦显只在中衣外披了一件薄衫，庭廊间拂起的夜风迈过南窗将他颊侧的碎发鼓荡得乱了些，秦淇见人衣衫单薄恐他病中再生风寒，凑近几步揽过秦显的腰，将对方倚撑在窗台的力道卸到了自己身上，一边关心道：“春日风冷，去内室坐着。”

　　秦显右腿还打着夹板，无法行走受力，因而齐鸿特意嘱人拿了一只木质单拐来给他作代步之用，此刻那只黄杨木拐就斜靠在窗台的边檐，秦显抬手便要取回。

　　“拄什么拐！”秦淇不由分说地抓过了少年伸去拐杖的手扔到自己肩头，随即便一把捞起了对方的腿弯将人横抱了起来，甚至还顺手掂了掂，评价了一句，“比以前沉多了。”

　　“等……”被人像待幼童一般地在空中抛了几下，秦显方才在猛然窜起的羞窘之间扒拉出了一点儿反应能力，为时已晚地拒绝道，“等等！”

　　秦淇对自家幼弟可谓是百逗不腻，他虽碍于早上的事没敢像以往般开口笑话，却没能忍住偷偷摸摸地使坏松了下手，感受到臂间的人瞬间窒住的呼吸，秦淇心里乐不可支，强撑着一脸的不苟言笑，将人稳稳放在了内室的长案前。

　　短短十几步路，秦显就从一个黑白灰分明的无色水墨化为了一只被扔到蒸笼里煮过一番的虾蟹，他无声地盯了明显在忍耐笑意的秦淇片刻，总算在重见兄长的狂喜与紧张中彻底将从前躲避不及的情绪重新翻找了出来。

　　沐浴了一会儿秦显隐含谴责的目光，秦淇终是良心发现地露出了少许不自在，正了正色后，对着迈步跟来的厉谦重新谈回了案情，“接着说。”

　　厉谦将视线规规矩矩地落在自己的脚尖，继续回道：“哑奴会在每月十五的休沐日前去西郊的千灵庙，并将一月间宫内发生的大事小情尽写于一张字条，压在她在庙中供养的一盏长明灯台之下，自会有人将其取走。有时灯台下还会留有写着任务的新字条，这些任务一般并不危险，轻易便能完成。”

　　“哑奴被查问的事，可有不相干的人知晓？”秦显突然问道。

　　此刻室间相谈的三人都是心思玲珑之辈，尤其厉谦久历刑案，他几乎是转念便明晓了秦显的意图，随即开口保证，“殿下放心，外人只知昨夜长明宫众被尽数押入方圆司，其他细节一概不知。”

　　“三日后便是十五的休沐日。”秦显将视线转向对案而坐的秦淇，“命人装扮易容成哑奴的模样，混在已被洗清嫌疑放归回长明宫的宫众之中。待三月十五日，令她如常去往千灵庙递送消息，我们则派人在旁监守，若能抓到来取字条之人，或许能顺藤摸瓜，查出更多关于千生教的线索。”

　　“今日我命亲卫扮作普通信众往千灵庙探查了一番，并无所获。”秦淇的指尖有一搭没一搭地敲着自己的膝头，“这倒是个法子。”

　　秦淇点头后，三人又对具体实施细节商议了片刻。在一轮缺月堪堪挂上庭外柳梢之时，厉谦领命告退。

　　“司尉留步。”秦淇开口叫住了厉谦。

　　历谦敏锐地在这声清雅的嗓音之中听出了一丝暗藏着的冷冽，心里不由得带上了些谨慎小心。收回半步迈过门槛的腿，厉谦伫足回身，“三殿下可还有事吩咐？”

　　秦淇姿态放松地盘膝于案前，一手托着下巴，凤眼半睁不睁地微微眯着，似乎有些倦怠，“风闻司尉是审讯查问的高手，想必很快便能在千生教的奸细口中问出阿显身中之毒。”

　　厉谦生于一窝豺狼虎豹之间，自小便看尽了人面鬼心的画皮，如秦淇一般将威胁说得近乎直白的人实在少见，因而他心里虽本能地生出了几分惶恐，更多的却是觉得有趣。

　　“三木之下，何求不得？”厉谦笑了下，“殿下放心就是。”

　　厉谦生得好看，尤其是那一双微微飞挑着得柳叶眼，不仅生生抹消了他气质间夹携着的几分阴骘狠毒，每每笑起来时，更是徒生出了一丝与他气质性情极不相符的温雅多情来。

　　秦淇轻呵了一声，“那就仰赖司尉了。”

　　厉谦退下后不久，宫中主掌制膳备饮的绮珍司便使人送来了晚食。长案上原本置着的笔墨纸砚随即便被各类菜肴佳馔取代，缭绕蒸腾的热气推开了屋内的安神香味，将饭菜的甜香馥郁整屋。

　　秦显在记忆里稍微扒拉了一会儿，才在某些尘封落灰的角落里翻出了些曾经十分熟悉的菜名来，“这是繁楼……”

　　繁楼以制辣闻名盛都，秦淇记挂着弟弟身上的伤势，因而只打包了些偏甜的菜式。又担忧凉食伤胃，于是在回宫后便命人将菜肴送去了绮珍司里重热，“据说繁楼里新请了一位技艺超绝的厨娘，这道清蒸黄兔是她的拿手好菜，尝尝。”

　　秦淇说着，手已经捏着条著将一根油光水滑的兔腿塞到了少年的饭碗里，自觉已然贿赂到位，青年开口将之前咽进肚子里的后半句接了回来，“我早上……”

　　“没关系。”秦显低声打断。

　　他抬起眼睫，将自己的目光从碗中的兔腿拽到了眼前的青年身上。此刻夜色初落，粒粒橙红在室中廊内接连燃起，暖色的烛光映上了秦淇眼底的青黑，也将他身上遮藏着的疲态显露了出来。

　　此时的秦显面上尚带着几丝未消褪的肿痕，那一丝鲜活生动的浅红柔和了他原本有些不近人情的沉冷嗓音，削去了几分让人不敢久视的攻击性，竟让那冷峻的眉目一时显得有些莫名的柔软。

　　秦显浅笑了下，将刚刚的话又轻念了一遍，“没关系。”

作者有话说

　　注：“三木之下，何求不得”，出自陈鸿璧《第一百十三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