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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乱梦 ...

  •   五十年前,萧山之南出了一位极擅炼器的奇人。

      世人不知他师从何处,又是哪郡人士,只见得他一袭脏衣烂衫,蓬头垢面,手上拿着把锈迹斑斑的无鞘刀在街市来回乱逛,逢人便吹嘘自己手里的长刀乃是天下至坚之器,经了千锤万打,又承下烈浆浇身,一炉共铸百柄,最后只有一柄器成,他自名其为“合刃”,卖价五千金。

      时人皆以为他患有脑疾,不予理会,巡防的兵吏见他模样实在疯愚痴傻,身上又没携着可证身份的符传,便将其当作了自西北逃荒而来的流民押入了监牢。入监时他不肯被缴下武器,而兵吏也觉得男子手上那柄绣刀实在不可堪用,便干脆连人带刀一并扔进了牢。

      丈方牢狱三面皆围着臂指粗的寒铁栅,另一面则是厚达半尺的石墙,任人力能举鼎也休想轻易脱出。然而却不想其貌不扬的锈刀真为至宝,划铁砍石竟若切毛断发。

      自此,器师伏枕之名扬播列国。

      伏枕制下皆为神兵,天下人无不翘首盼求。罔迎阁乃皇族库仓,内藏奇宝名珍不可胜数,然而出自伏枕之手的器物也仅有四件,其中之一便是这卷色泽白亮好似银丝编缠的蚕丝索。

      蚕丝索坚韧无匹,任是锋刀利剑亦难催折。若秦显行动自如,倒是还能凭借自身气力与修为将其挣断,可此刻他双臂双手皆被反拧着捆缚在了腰后,绳索几乎勒进皮肉,莫说脱身,便是无意轻挣几下都会被抻磨得酸痛不已。

      秦淇半哄半强硬地让秦显听话,却也不忘小惩一番表达出自己刚刚的不愉。

      这是秦淇惯用的手段。

      秦淇似乎生来便懂得如何将恩威并施运用得炉火纯青,一分一毫一进一退大多时候都能被他拿捏得恰到好处,一边叫人忍不住与他亲近,一边却又不敢在他面前逾矩放肆。就如同飞走阁中那些个连驯兽师都驾驭不了的西原烈马,只在秦淇面前俯首。

      可秦显不是智力欠佳的禽兽,不会因畏惧疼痛而屈从顺服,更不会被施落的恩惠而收买,从此甘为驱驰任由调遣。

      于是当年心智愈长的秦显不由得开始审视起秦淇对他所做下的种种好与坏、恶或善,去揣度恩赏与责罚中到底夹杂着多少亲情与真心,又掺混着几分“驯兽”的手段和心机。

      直到平初六年,西南暴雪,瞿郡兵民因冻饿而死者不下十万数。朝廷因此紧急自朔幽与琅邪二郡征调了十万石粮食与三万冬衣驰援,岂料赈灾辎重押至三郡交界之地,十万石竟凭空消失了八万石,而原本絮棉的厚实冬衣也成了一堆烂布。

      秦琰怒极,下令将负责押运的一干官吏全部诛杀,并派遣当时已为楚王的秦显携天子符节急赴瞿郡,而秦淇却以秦显不通治粟为由举荐大司农常禄出任赈灾使,秦琰懒得再多听论辩,便让二人私下自决。

      生民有难,秦显不愿待在都中空谈论道,然而他一腔权衡利弊后的理由还没来得及向秦淇述出口,赴朝的诸位王侯公卿也尚未散尽,秦显的颊上便挨了一道不留余力的掌捆。

      适时天间小雪,寒风呼涌,因殿内温煦,只套着一件絮着薄棉的斓服的秦显尚未来得及披上氅衣,然而颊上腾起的肿痕却像一个炮于皮肤的烙铁,带着焦糊和热浪,将他生生灼烤成了一炉燃着的木炭。

      翌日,大司农常禄受帝令赶赴西南赈灾,秦淇则被拒在了楚王府邸之外。

      许是当年那道众目睽睽之下的巴掌在记忆中留存得太过深刻,以至于秦显现在回想起来,都能够清晰地感受到彼时对秦淇的失望以及自己被如此对待的愤怒与难堪。

      想到这里,秦显忍不住呼了一口气,同时默默在心里念诵了一小段清明咒,以此将胸中的种种混杂难言的情绪重新塞回尘褪的记忆之中。

      今日似乎是个艳阳天。

      此刻还不过寅时,廊庭间萦绕升腾了一夜的浓雾便已被晨风吹散,浓烈的日阳自浅薄的云层缝隙间斜直着落入内室,随着朝晖的升起缓缓抚上了趴伏在卧榻上的秦显身上,将他一身贴身的白锻都染成了刺目的金黄色。

      秦显半睁着眼睫盯着一小片落于枕上的日光发呆了片刻,身体的伤痛与精神的疲累两相交杂,竟让他在此一日间万物生发的时辰里生出了困倦之意,很快便陷入了一团乱梦。

      梦中知觉混沌,秦显只觉得颊上有些痒意,于是下意识抬手蹭了下,却不期然抹下了一手热汗与猩污。血水淋漓在他掌心的脉络之中,活似一颗参天的老树盘结于泥土之中的根茎。

      “殿下,打个商量。”女子气息有些凌乱,原本洁净的白衫此时布满了斑驳的焦黑与血污,像自刚刚自拼杀与赤火间滚过一遭,好不容易才死里脱生,“饶我一命,我卖你个消息,如何?”

      梦中的秦显如同一只暂附于躯体之上的游魂,他看到“自己”对女子之言恍若未闻,脚下连踏数步,破碎的瓦砾尚未自楼檐之上砸落下地,他便已持剑逼至女子近前。

      两人距离瞬间拉进,秦显便又嗅到了对方身上散出的那股奇特的淡香,好似冬雪初落,庭间第一枝白梅临寒而生,在寂落天地间倾洒出的幽淡之气。

      二人适才已经交过手,女子自知不敌,手上弯刀一扯一横,在卸开秦显疾刺而至的剑锋的同时旋身侧避,足下一点便如鹊起鹄落般轻飘飘地退出了秦显的攻击范围,继续开口周旋。

      这次她直接抛出了一根直钩扔到了秦显眼前,“我当年买下哑奴的时候,只花了一千二百钱。”

      秦显紧追不舍的脚步蓦地一顿,很快明白了女子话语之中的隐义。

      脑海中身形瘦弱的少女自来到长明宫后便被栖盈安排到了偏僻无人的书室洒扫,秦显偶去寻书,每每都见她抱着扫帚蹲坐在石阶上逗弄脚下的小虫,脸上还挂着浅淡的笑意,看起来似乎是个性情柔和的女子,“空口无凭,随意诬陷?”

      “鱼儿”如预想一般地咬了钩,女子却没有立即收回鱼竿,反而继续向秦显抛洒着饵食,“哑奴的母亲原是坊间的歌伶,十月怀胎辛苦生下了一个小孩却不知道父亲是谁,就这么放在身边养着。一天歌坊意外走水,母亲为了保护哑奴,被人从火里救出来的时候身上已经烧焦了大半,哑奴也被烧坏了脸。歌坊掌柜见一大一小没了利用价值,便将她们母女赶了出来,甚至吝啬赏下一副治疗烧伤的药膏。”

      “哑奴只得卖身治母,可却无人愿意买她。我遇到她们的时候,母亲已是奄奄一息,勉强救回来后也只撑了半年光景便撒手人寰了。”女子清冷的嗓音在檐上的长风之中接续着,“哑奴是我收入门下的第一名弟子,又潜伏多年,殿下可能猜出她今夜的任务是什么?”

      秦显将目光在脚下缭绕蒸腾的大火之中缓缓扫过,最后望向了与此处高檐几成对角的长明宫,心中蓦地涌现了一股极其强烈的不安,好像有什么超出预想的事情正在某处发生。

      将秦显面上浮出的动容之色尽收眼底,女子终是图穷匕见,“取下我的头颅,殿下便是今夜捕盗的首功,天子与世人皆会记下您的功劳,若殿下在此回转,便有可能在哑奴动手之前救下尚在襁褓的幼弟。”

      秦琰膝下九子七女,唯有九皇子秦辛尚未满周岁。

      女子放在秦显面前的“饵”堪称惊心,但“鱼儿”若能冷静地思量稍许,便会发现女子依然只是在空口白牙,“纵然你们四处纵火行凶,将整个秦宫都搅作一团,但期望一个不通武艺之人在重重防守之中取下皇子的性命,未免过于异想天开。”

      “今夜之前,若有人与殿下说,只需百人数便能入得秦宫,偷来至宝,杀人千众,殿下是否也会觉得是异想天开?”夹杂着火温的夜风拂起了女子头上系着的围纱斗笠,露出了她小巧鼻尖上一点醒目的红痣。

      “不过是趁虚而入。”秦显冷酷的面容终于被激起了几分怒意,“若舅舅尚在都中,岂会让你们轻易得手?”

      “我的话说完了,殿下请便。”女子摊了摊手。

      她拎着携配的弯刀立于檐角之上,与诸个铜雕的脊兽排排而站,下一瞬,女子整个人向后一仰,倒竖着自六重高阁之上一跃而下,染血的白衣与墨发在风火中翻滚翩飞,恍似一只振跃于空的鹤。

      一道冷汗自额上滚落,无声无息地滑进了秦显此刻布满汗渍的领口,他没有过多犹豫,转身便向着秦辛的居处疾奔而去。

      还未赶至金翡宫时,秦显远远地便听到了一阵哭吼,那嘶哑的女声几乎压过了周围一切的嘈杂,振聋发聩般地送到了秦显耳中。

      内廷宫眷众多,但若论起温雅和柔之性来,当属魏烟。秦显与对方虽然少有交集往来,却记得女子的声线极其细软温和,实在让人无法将她和此刻的嘶吼联系在一起。

      而秦显心中一直萦绕不去的不安在此刻也已达到了极点,他在连绵的殿宇庭楼之上飞跃腾挪,很快便循着声音来到了魏烟所在。

      今夜浓云遮月,天地之间唯有脚下百顷秦宫的大火燃着灿亮的橙光,将四方照耀得恍如白昼,也把众人脸上惊慌恐惧的神色映照得清晰无比,而此时所有人的目光则都投往了一个方向。

      瘦弱的少女今夜换下了她平日常穿的麻布衣,而是着了一件甚是精美的留仙裙,可惜火苗烧毁了其上细致小巧的花团刺绣,只剩下了一条不规则的焦黑布边,而汩汩的鲜血正自她单臂怀抱着的一只襁褓内潺潺而下,将裙摆原有的色泽也浸染成了一片刺目的猩红。

      “六殿下!求你救救我的孩子,救救他!”素日端庄娴静的魏美人此时披头散发,甚至比对面的哑奴还要狼狈得多,她紧紧抓着秦显的衣角,在少年的脚下瘫成了一个疯妇。

      此时襁褓之中已经没有了婴孩的哭声,而自其内不断透渗而出的鲜血也早已超过了一个九个月大的婴儿能够维持生命体征的前提,然而哑奴以匕首顶着襁褓,却无一人胆敢上前。

      “稚子何辜?” 秦显与围在此处的众人一般,心中尚存侥幸,“只要你不伤他性命,我保你今夜全身而退。”

      哑奴的脸几乎被血涂染成了一个剥皮的西瓜,本来柔和的五官此刻竟变得狰狞骇人,只余下两只黑白分明的眸子尚在提溜地左右转着,她几乎是瞬间便捕捉到了跃落于在人群中的秦显。

      哑奴紧握着匕首的右手被秦显得话语惊动,痉挛一般地颤了一下,随即便不受控制地走了神,想起了自己今天似乎忘记了带些糕屑和米粒去喂那一窝住在书室庭院角落里的红蚁。

      而思绪一旦发散,便有些难以遏制,哑奴竟在魏烟惨烈的嘶叫与漫天火海之间,突然忆起了幽怀阁里那只极通人性的蓝喉金刚鹦鹉。

      鹦鹉名唤“筱筱”,也不知是不是对着自己的主人有样学样,它每日总要花费大把的时间用尖喙梳理自己早就透亮洁净的羽毛。平常若有人跑来逗它,心情好时便学舌几句,心情不好便尾巴一翘再不理人,又骄矜又可爱。

      被送去千慧宫前,师父曾一再叮嘱她此行凶险,毋须小心。而千惠宫也确实如师父所言那般困苦难熬,可自从被白皎带回幽怀阁,哑奴便好似踏进了这世间的另一方天地。

      她忍不住暗暗惊叹,原来这天下竟真的有她这个又“哑”又丑之人的容身之所,没有折磨羞辱,纵然天间暴雨如瀑亦有一瓦可避,那日日的安逸与平和,几乎让哑奴忘却了自己自何处而来,又需往何处而去。

      一滴乌黑的血点自哑奴的唇角缓缓划落,五脏六腑被毒药灼烧的绞痛让她记忆之中的一切都变得模糊起来,她似乎又听到了幽怀阁里那个艳绝的女儿喉间的各式笑声,或嗔怒或喜悦,或开怀或逗笑。

      “会连累她吗......”她低喃着,忽然将臂间的襁褓向前一甩,自己则转身冲进了身后已被大火覆尽的殿宇之内。

      襁褓被抛至空中,秦显急忙向前疾冲一步,稳稳地接到了臂弯里。魏烟几乎是连滚带爬地扑了过来,急不可耐地用她已满是烧伤的双手扒着粘腻的襁褓。

      然而被剥开的襁褓内此时却只有一团混杂的烂肉,一个已被血肉糊得面目全非的小小脑袋被魏烟慌乱的动作弄得滚落到了地上,骨碌碌地转了几圈,最后停在了一个宫女的脚下。

      哑奴此时已跪在了汹涌的火中,整个人好似灶炉里的柴薪一般燃着,只见她双手高举,做出了一个极其诡异的叩拜姿势,满是乌血的口则翻来覆去的念诵起了四个字——

      “千生不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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