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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3、第三十三章 ...

  •   孙权坐在宫里,正就着暗黄的烛光审阅那些索然无味的奏章。这些年他的精力也越发不济,朝中日益胶着纷乱的暗斗更是让他厌烦不已。原本只是想借机铲除盘根错节的士族势力,没想到发展到今日,局面已然超出了他所掌控的范围,弄得他对孙和与孙霸都生了嫌意,面对日复一日的改立呼声只是装傻不理。
      更头疼的是,魏与蜀的再次交锋间接也影响到了吴国,边境时有叛乱和军士哗变的情况发生,而偏偏朝中的新晋武将们都不甚中用,真是让人气急败坏又无可奈何。
      在一旁研墨添香的女子看皇帝神色郁郁,回头轻声嘱咐了侍女几句话。她是宫内新近得宠的潘夫人,虽然出身微贱,但年轻美貌,又为人伶俐懂分寸,很受孙权欣赏。
      “陛下,夜深了,不如休息一下吧。”她接过侍女端来的托盘,为孙权斟茶,“这是臣妾亲手做的点心,您尝尝看。”
      孙权心不在焉地拈了一块糕点放入口中,嚼起来香糯软滑,混以桂花和莲藕的清香,的确味道甚美。他满意地点点头,顺口说了一句:“还不错,待会儿多做一点,送去给……”说到这里他闭嘴愣住了,送给谁?那个如今远离建业的人么?事情发展到今天,他们已形同陌路了不是么?而且还是自己亲自下手的。
      甜美的滋味立刻变得有些发苦,孙权只吃了一块,就默默将盘子推到一边,继续处理公事。又过了一会儿,他自言自语道:“上次在鄱阳郡收编的部队,是继续留守当地好呢,还是调到荆襄边防的好?”
      周围当然不会有人应答,可孙权看起来却像有点不高兴似的,从书简中抬头抱怨道:“朕在问你话呢,你怎么……”
      说到这里他又一次楞住了,看到跪在案桌前的潘夫人不解地望着他。她的脸很美,神态很柔顺谦卑,可那双大眼睛里却盛满了困惑,显然完全不懂皇帝所讲的是什么东西。
      孙权觉得自己简直就像个愚蠢之极的大傻瓜,那张漂亮的脸此刻不再让人赏心悦目而是充满了对他的讽刺。烦躁地挥了挥手,令她先回寝宫去休息,不必在此服侍了。
      “你们也都下去,朕想一个人呆会儿。”他对周围的婢女道。
      所有人都退下了,偌大的偏殿里只留下了孙权一个人,伴随着案上那盏幽暗的灯。他渐渐地感到眼睛酸涩,竹简上的字也越来越花,使劲揉了揉眼睛,他想着要不要先去歇息一会儿再看。就在此时,耳边忽地响起了细微的洞箫之声,时远时近,清丽婉转,音色柔美,听之令人心痒难耐。
      孙权感到奇怪,这夜半时分究竟是何人在殿外引乐?忍不住起身顺着乐声寻去,一直来到后园的荷塘边上。只见明月之下,一人白衣轻纱,长发披肩,正背对着自己专心致志的吹奏。
      那纤瘦的背影他再熟悉也不过了,第一反应就是冲他喝道:“大半夜的,你来到朕的后园做什么?不是早就令你回原籍家乡了吗?”
      对方不予置答,仍旧在入神地吹着箫,乐曲没有间断。孙权来了气又道:“陆逊!你装聋作哑的搞什么鬼!”
      依旧只有箫声入耳,只听得对方一曲吹完,径自收起箫管,迈步向前方的花丛深处走去。从头到尾都没有回头看他一眼。
      孙权终于发现了某种奇异之处,那背影虽是本人没有错,然而长发乌黑,装束也完全是两人年少相处之时才会有的打扮。正在疑惑的当口,只见那身影越离越远,眼看就要消失在转角处。孙权急忙赶上去,边追边喊:“喂,你站住!”不小心脚下被石子一绊,登时摔倒。他从案旁惊醒,原来是自己打盹时候作的梦。眼前殿内空空荡荡,周围一片寂静,却哪里有什么箫声?
      他拭去额头的冷汗,心跳剧烈,梦里的一切似真似幻,着实难以索解。他想唤人来问问是否有旁人也听到了,忽闻殿外狂风大作,飞沙走石树折草断,紧接着一声惊天动地的雷声响起,整座宫殿随之剧烈震颤,顶棚木梁开裂,尘土洒落。
      孙权惊骇不已,他快步抢出殿外,看到原本在中夜之前还晴朗的天色此刻已被厚厚的乌云所掩盖。上方电闪雷鸣,吓得一众宫人纷纷抱头鼠窜,不远处不断传来声嘶力竭的喊叫:“快来人啊!前殿走水啦!”
      “出什么事情了!”孙权抓住一个瑟瑟发抖的内侍厉声问道。
      “陛,陛下,正殿宫门的龙柱被雷击了,引发大火,我们正在想办法灭火……”
      孙权二话不说,急匆匆地赶到正殿门口。只见原本参天而立的两根宫房龙柱已经被雷劈倒,顺势压垮了一大半的屋梁,且火势旺盛,死伤无数。宫人与禁卫们哭喊的哭喊,救火的救火,找人的找人,场面极为混乱。
      “雷犯宫门,这……这是不祥之兆,难道我大吴……”
      “苍天震怒,必有奇冤哪!”
      孙权被这些话弄得浑身一激灵,整个人好像被投入了冰窟从心底往外冒着寒气。他强自宁定,扶着墙一步步走回寝宫,只想远离这片嘈杂的现场。刚刚才在榻边坐定,就有人来报:“启奏陛下,从吴郡发来飞马急报,现在宫外候旨求见。”
      吴郡?!不知道为何这时候听到这个地名会让孙权心跳加速,他颤巍巍地起身,连声音都带了不稳:“快,快宣!”
      使者很快来了,来人神色哀痛,手臂上扎着白布。他见到孙权后先是跪下叩了个头,而后忍着悲伤低声道:“陛下,丞相他……七日前去世了。”
      “你说什么?”孙权一时没反应过来,怀疑自己耳朵出了问题。
      前来送信的人是跟随陆家多年的将领,此时已忍不住泪下如雨,哽咽道:“丞相他……已经不在了,二公子让末将前来送书,求陛下开恩暂免陆家罪过,准许他扶灵送葬东还……”他从怀中掏出绢书,双手呈上。
      孙权神情呆滞,几乎是无意识地接过绢书。他觉得胸口闷痛,几乎连气都喘不上来,过了半晌才干涩的出声:“你,你的意思是说……伯言……死了?”
      他死了……也就是说,以他为首的那些士族权臣们形成的集团也可以消失了,自己不用再担心日后儿孙们受钳制了,孙氏的江山可以无忧了……这本就是自己的目的不是吗?从他设计走下去的那天开始,从他决绝的要斩断一切的那天开始,就早已经预见这样的结局了不是吗?
      剥夺他参政的权利,处死他身边的亲信,甚至还派人一次又一次的去折辱他。自己很清楚,以他的在江东的名望和影响力,断不能明目张胆的公然降罪。那人一贯洁身自好,也不可能用名利地位之类的打击他,只有从精神的层面入手,让他的心一点一点被剥裂,让他的自信一点一点的被打击,最后绝望衰弱而死。
      所有的一切都和自己预料的一模一样,他们不愧是相处了几十年的伴侣。他了解他最要命的软肋,知道用何种手段能收到最快的效果,甚至可以毫不客气的说,纵观天下,最了解陆逊的,只有他孙权孙仲谋!
      可为什么在最后的时候,自己却并不觉得欣喜若狂呢?孙权浑身发抖,觉得心中有股烈火越烧越旺,他忽然纵声狂笑起来,合着窗外巨雷的轰鸣声,听上去毛骨悚然。
      “死了?死了?!哈哈哈哈哈哈,死得好啊!伯言,你果然还是如此天真!你以为你死了就一了百了吗?你休想!你想用死来抗议朕的处置吗?朕偏不叫你如愿!”他咬牙切齿地吼着,面容扭曲看起来极是怕人,指着跪地之人道:“告诉陆抗!朕准他的奏,叫他立刻上路回都觐见。朕要亲自问话。别忘了,他父亲的二十条大罪,可不是轻易能消的!”
      使者被他的失态吓呆了,一时竟忘了应答。孙权见状勃然大怒:“你聋了不成!还不快滚回去复命!”
      他终于笑够了,一个人浑身脱力地跌坐在地上,雷声逐渐远去,四周又恢复了往常的寂静。孙权猛然感到一种从未有过的害怕,他茫然地看着空荡荡的屋子,突然了解到一个事实,那群曾经相伴驰骋在江边湖畔的少年中,如今就只剩下他一个人了。

      陆抗奉诏面圣,当他踏入宫门见到皇帝的那一刻,有点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御座上的人头发花白,神色疲惫,全无半分天子曾有的压迫与霸气。
      从个人感情来说,陆抗不会喜欢孙权。他忠奸不分,听信宵小,屡次派人折辱自己最敬爱的父亲,直到最后把他逼死。然而他是陆家的子孙,从小根深蒂固根扎在心中的忠义之道让他想不出任何可以责怪孙权的理由,甚至连反抗的念头都不曾有过。
      但默默接受这一切并不代表他没有恨意。陆抗与陆逊不同,他年少气盛,坦荡直爽,不擅长也不屑于掩盖自己的情感。从性格来讲似乎更像那从未谋面的外祖父。因此在面见的时候虽然极力压抑汹涌的内心,眼神中还是不由自主流露出了某些异样。
      孙权同时也在打量着眼前的年轻人,他有着自己再艳羡也不可能得到的青春年少。身长玉立眉清目秀,尤其是那双一模一样的眼睛,恍惚望去就好似当年的他站在跟前一样。但孙权明白陆抗并不是他,因为那个人的眼神永远都是那样的温润恬静,他的锋芒是不外露的,不会有这样气势迫人的犀利感。
      陆抗整肃衣冠,躬身行礼。
      “谢陛下恩典,准许在下返都。”他静静地开口,声音镇定。
      孙权目不转睛地盯着他:“陆抗,你父逝世,我江东失一梁柱,朕也觉悲感。但国法不可徇私,杨竺当年所书你陆家二十罪状,你可服吗?”
      陆抗毫不畏惧地昂首道:“臣九死不服!”
      “好个大胆狂儿!”孙权拍案喝道,“证据确凿,众口一词,你还有何狡辩?朕现在就要逐条给你列出,让你再也无颜抵赖!”
      “陛下!先父为人正直,为江东劳苦数十载,从无二心,天日可表!”陆抗想起家中凄凉,禁不住语含悲愤,“此等欲加之罪,乃小人存心陷害,何患无辞!”他跪下行叩拜之礼,抬头高声道:“臣请愿在此为先父申辩,若有半句迟疑,甘愿受刑!”
      孙权被那双坚定明亮的眼睛所摄,竟觉得有些瑟缩。他强自支撑着自己不能服软,自己没有错,一定不会有错,错的是陆逊才对。
      展开罪状书,开始一条一条的严厉审问。陆抗毫无紧张慌乱之色,镇静地列句反驳。眼看着孙权从气势凌人到左顾右盼,最后颓然扶靠在案边,容颜惨淡。
      “难道……真的是朕弄错了……这,这怎么可能?”他喃喃自语,不停地重复这句话。陆抗答完了话,看着孙权一副惶恐呆滞的模样,忽地起了莫名的同情。
      其实最清楚这一切真实性的,就是那个坐在上面的人吧。从一开始就明白所有的事,因为本身就是他自己所为。然而为了掩饰那种心虚,只能拼命的催眠自己,将黑暗说成白日,这样才会好过些。
      纵是高高在上,权倾天下又如何?此刻也不过是一个被良心折磨,为自己曾经的昏聩所付出代价的老人罢了。陆抗心底蓦地浮起一丝悲凉,他不想在继续呆下去了,于是行礼告辞准备出宫。
      “等一下!”孙权一直在发傻,见他要走急忙出声阻止。他垂下头,用从没听过的微弱声音问道:“他……他去之前,有没有说什么?”
      两人都知道这个“他”所指的是谁,陆抗心头一痛,一滴泪水从眼角滚至腮边。
      飞鸟尽,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如今陛下江山稳固,子孙无忧,的确是臣该离开的时候了。陛下,臣一身光耀,得以留名青史,皆你所赐,此乃恩德;孙权,陆逊为你戎马一生,拼战沙场扶家治国,此乃报答之情意。如今就用这条性命,连同数十年的荣宠一起全部归还于你,从此你我两不相欠,再无瓜葛。若有来生,纵然狭路相逢,亦不相认。
      “上天入地落黄泉,恩断情绝永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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