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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2、第三十二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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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逊吃完了药,令儿子扶他坐起见客。他有太久没见到昔日朝中的故旧,心底有许多问题都想询问。而首要关心的自然是如今的朝局如何了。
“自从您走了以后,朝中是一日乱过一日。”诸葛恪谈起这个也是一肚子怨愤,口气既无奈又不以为然:“陛下处死了吕壹,杨竺,又将御史陆胤降官三级,这下子东宫和鲁王两边都没得到什么好处。”
“哼,那个小人不是一向最懂得奉迎拍马讨人欢心吗?怎么会让陛下给斩了?”陆抗提起吕壹是满脸的不屑。”
诸葛恪苦笑摇头:“丞相不在了,朝中敢说话的人更少了。陛下的性子也越来越喜怒无常,谁敢过言劝诫,不是被当众责打,就是直接剥官下狱,弄得大伙人心惶惶的。再加上边境流民叛乱又渐趋严重,派去平乱的人不是因兵败畏罪潜逃,就是直接借机投降了北朝……”
陆逊没想到国政已经败坏到如此骇人听闻的程度,更料不到孙权如今会这样利令智昏。他感到极为痛心,那是一种看到自己精心护育多年的宝物被狠狠的践踏,而自己却偏偏无法阻止的无力感。
“那,那太子现在怎么样了?”
“太子目前还没有事,只是被限制了自由。”
“那就好……”陆逊轻叹,总算先是安了几分心,又继续问道:“那……太傅呢?还有太常他们几个……”
诸葛恪的脸色突然变了,他不由自主地低下头,没有吭声。陆逊见状心头生出一种不详的预感,他不顾病体虚弱,颤巍巍地伸出手抓住诸葛恪的肩膀,急切问道:“怎么了?是不是……他们出事了?”
诸葛恪咬紧牙关将头扭到一边,竭力想回避这个问题。陆抗见状也着急起来:“恪兄,有什么话快说,你这样不是要急死我们嘛。”
诸葛恪忽然扑到榻前双膝跪倒,眼泪夺眶而出,声音哽咽:“太傅大人被论十条大罪,十天前以剐刑处死。太常顾谭因与太傅交往密切,被令在家中自尽。顾承和姚信等人流徙夷洲,如今下落不明……”
陆抗惊呼:“什么!”下一刻他赶忙捂住嘴,艰难地扭头偷看陆逊的反应。他已经不敢想像父亲所受的打击是如何的可怕了。
“父亲?”
“丞相?”
陆逊僵硬地坐在那,眼神发直,感到脑海中嗡嗡作响,胸口好似有把利钻在狠狠掏挖,折磨得他鲜血淋漓,剧痛如骨。他翕动嘴唇,慢慢伸出手去像是要抓住些什么来依靠。忽然感到嘴里一阵腥甜,一大口鲜血喷出,随后便倒回榻上人事不知了。
陆逊从昏迷中醒来的时候,已经是午夜时分了。他感到生命正在一点一点的从身体里流失。艰难地挪动了下身体,惊动了在旁浅眠的陆抗和诸葛恪。二人连忙照示意扶他坐起来靠在软垫上,陆抗又斟了一杯茶过来。
陆逊喝了点水,脸色略转好些。只是眼神仍旧是那样的空洞无物,看上去全无生气。他发了一会儿呆,缓缓地探手入怀,取出了一件东西。
两位晚辈看得分明,那是一对用金丝银线编织而成的同心结。造型精巧别致,看上去价值不菲。只是金丝银线大部分已经发黑,显是长年累月的贴身而存所致。陆逊一向节俭爱素淡,从不喜佩戴饰品,平日装束只是一根玉簪束发而已。陆抗没料到父亲身上竟一直藏着这物件,心底大奇,更何况这玩意怎么看也都像是女人才会喜欢的。正想多嘴问两句,却见陆逊手一抖,将同心结连着绳子甩进了榻前的火盆,眨眼间灰飞湮灭。
做完了这件事,陆逊看起来仿佛整个人都解脱了,又渐渐恢复了以往的那种沉稳表情,眼神也变得清明起来。他从枕头下抽出一封书绢,唤二人近榻前坐下。
“这是我亲笔所写的反杨竺问罪书二十条,”他撑起身体将书绢交给陆抗,声音虽微弱却坚定:“宫内必不会轻易放过这件事,他日陛下若有问罪之意,盼你能靠它躲过劫数。”说道此处摸了摸儿子的脸,目光祥和慈爱,充满了鼓励:“抗儿,我陆氏一族未来的命运,就靠你掌控了。”
陆抗心中惊慌不已,听着陆逊的话完全是在托付后事的口气,他握住父亲的手呜咽道:“不,父亲,您会好起来的,您一定会好起来的!”
陆逊微微一笑:“傻孩子,从古至今,任他是王侯将相还是平民百姓,有谁是不死的呢。”他将头转向诸葛恪,这次的神色中带了恳求:“元逊,陛下一向对你恩宠有加,此时朝中,怕是只有你的话还有几分影响。如果将来有一天……盼,盼你念在我们两家多年的情分上,帮帮抗儿。”
陆逊向来光明磊落,从来没有以私情之事告人。这是他第一次低声下气的求人,也是最后一次。诸葛恪早已热泪盈眶:“丞相放心,但使日后有所用处,恪必定不负所托。”
“我还有几句话想嘱咐于你,盼你不要见怪。元逊,依你的才学见识,无论哪一样都可在江东诸子位列前茅,只是有时略过骄傲轻躁。要知道人心难测,在大事面前千万要三思而行啊。”
“谢丞相指点,在下此生必然谨记于心。”
见所有话都已点到,陆逊总算是放下心来。他疲累地躺回榻上,双目紧闭嘴角微露笑容:“我陆逊一生行事,不追名誉地位,但愿无愧于心。这几十年来兢兢业业,谈不上英雄功高,却也算得克尽职守,对得起江东万千父老。纵然此时离去,又有何憾?你们下去吧,我累了,想一个人静一静。”
晚辈们依言退下,吹灭烛火带上了房门。陆逊体弱血虚,睡得极不安稳,昏沉中数梦交叉,分不清现实与幻境。朦胧中他觉得自己似乎来到了一个从没见过的地方,这里阳光灿烂,景致优雅,周围种满了鲜花嫩草,闻在鼻中令人心旷神怡。他浑浑噩噩地走着,仿佛回到了自己年少时无忧无虑的光景,与亲人密友在一起赏花论道,谈诗弄赋。
“你们……”他忍不住惊讶,眼前出现的人都是曾经再熟悉不过的面孔。他们一个个都风华正茂,每个人都在看着自己,仿佛在说我们已经等你很久了。在这些人的中央坐着一位身着淡蓝衣衫的青年,气度清华眉目风流,正轻抚琴弦对他点头微笑。
“老师……”他就像是迷途多年而后终于回到了亲人身边的孩子一样,流泪扑到对方的怀里。放松地闭上眼睛,感到那只手在温柔地抚摸自己的头发,一切都与记忆中的触觉毫发无差。
进入沉睡之前,他听到那人在轻声说:“伯言,这二十年来,辛苦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