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141、默契的共犯 ...
-
“当然。”
迪亚哥正往尸体嘴里灌朗姆酒——琥珀色的液体顺着嘴角流下,在昂贵的波斯地毯上洇出深色痕迹。这样能伪造酒精中毒的假象。
壁炉里的余烬噼啪作响,将熄未熄。玛丽安娜突然发现自己的视线黏在了迪亚哥颤动的睫毛上——那些金色的细小绒毛被火光镀成暖橙色,随着呼吸轻轻起伏。
他蜷缩在沙发里,像只疲惫的幼兽,怀里还紧抱着一本翻烂的《神曲》。
玛丽安娜伸手想抽走那本书,却被睡梦中的男孩突然握住了手腕。
霜花玻璃滤过的晨光斑驳地洒在地板上时,他们仍保持着这个古怪的姿势——
玛丽安娜半弯着腰,手腕被迪亚哥无意识地攥着;迪亚哥则深陷在梦境里,眉头微蹙,仿佛正穿越但丁笔下的地狱。
“早安,我的共犯。”
迪亚哥不知何时醒了,嗓音带着晨雾般的朦胧。他松开她的手腕,却变魔术似的从书页间抽出一朵干枯的玫瑰,轻轻塞进她掌心。
——那是昨天从白房子残破花园里捡的。
玛丽安娜挑眉:“你什么时候藏的?”
“职业秘密。”迪亚哥狡黠地眨眨眼,“就像我们昨晚的‘小把戏’。”
楼下突然传来清脆的马蹄声——警长如约而至。玛丽安娜把玫瑰别在衣领上,枯黄的花瓣轻擦过下巴,带来细微的痒意。
奇怪,这个冬天似乎没那么冷了。
警察的动作可真快。
等他们陆续离开白房子时,午后的阳光正斜斜地穿过橡树叶,在门廊地板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玛丽安娜站在门廊的阴影处,看着那些穿制服的男人们低声交谈着离开。他们的靴子踩在碎石路上发出令人牙酸的声响,让她想起昨夜安东尼奥最后的喘息。
——就在昨晚,他们一起用力将他绑在床前。
如今,他的死相真是骇人:龇牙咧嘴,面相狰狞,每一根残破的手指都在蜷曲着,仿佛还想抓住什么。玛丽安娜和迪亚哥都忍不住倒抽一口凉气。
“肺部感染导致的窒息死亡,”那个戴着金丝眼镜的警医如此宣布,“考虑到他长期的酗酒和…其他疾病,这并不意外。”
当然不意外。
玛丽安娜在心里冷笑,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裙摆上的一道褶皱。那道褶皱下藏着一小块暗褐色的污渍,是安东尼奥的血,昨晚溅上去的。她本可以换一条裙子,但某种扭曲的仪式感让她坚持穿着它参加他的葬礼。
“玛丽。”
迪亚哥的声音从身后传来,温暖的手掌轻轻搭上她的肩膀。当她转身时,他的手指顺势滑下,在她上臂内侧短暂地停留——那个只有他们知道的秘密位置,昨晚他俩一起按住安东尼奥的地方。
葬礼简短得近乎敷衍。
安东尼奥的尸体被烧得干干净净,装在一个廉价的骨灰瓷里。牧师念诵经文的声音在空旷的小教堂里回荡,前排长椅上,吉雅本该坐着的位置空无一人。
玛丽安娜想起前天夜里,她拖着那个破旧的皮箱从后门溜走时,月光照在她青紫的眼眶上———那是安东尼奥最后的“礼物”。
“越是这个时候,你越不应该走。”玛丽安娜当时拦住她。
吉雅停下脚步,转过身来时,嘴角已经结痂的伤口在月光下格外刺眼。
“难道我要替他守灵吗?”
她突然提高了音调,大声痛斥他这个人身上的种种劣迹,声音尖利得像碎玻璃:“我早看出他不是个适合过日子的人!这个人输光了一切,我赔掉了我的大半个青春,最后什么都没留下。跟着他,我活得不像个女人,甚至不像个人!”
玛丽安娜盯着她红肿的眼睛,决定还是随她去吧。
“小笨猪,你留在这也没有意义。”她轻声说,用着只有她们二人之间才会用的昵称,“除非你明天能应付他的债主。
玛丽愣了一下,随即发出短促的苦笑。当吉雅拖着箱子转身离去时,玛丽默许她带走了餐厅银器柜里最值钱的几件——那是她自己仅剩的嫁妆了。
“玛丽?”迪亚哥的声音把她拉回现实。她眨了眨眼,感觉困得快要睡着了。玛丽安娜这才发现牧师已经合上了圣经,教堂里稀稀拉拉的几个宾客正陆续起身。
“该走了,”他低声说,“马车在等我们。”
玛丽安娜点点头,跟着他走出教堂。阳光刺得她眼睛发酸,她这才意识到自己已经两天没合眼了。
马车里,迪亚哥变魔术似的从口袋里掏出一块巧克力。“吃吧,”他说,“能让你好受点。”
玛丽安娜接过巧克力,指尖不小心碰到他的掌心。两人不约而同地僵了一下,随即又默契地移开视线,假装若无其事。
他们刚回到白房子,就看见门口停着三辆陌生的马车。
“啊,债主们来得真准时。”迪亚哥讽刺地说。
第一个进门的是个满脸横肉的男人,自称是安东尼奥的“生意伙伴”。他环顾四周,目光贪婪得像在打量自己的财产。“这房子不错,”他说,“应该能抵一部分债。”
玛丽安娜站在楼梯上,冷眼旁观这一切。她早就把值钱的东西都藏好了——红宝石项链缝在束腰里,珍珠耳环埋在后院的玫瑰丛下,就连镀金的餐具也被她分批当掉了。
“这花瓶不错,”另一个债主指着壁炉上的装饰品说,“是古董吧?”
“仿品,”玛丽安娜面不改色地撒谎,“值不了几个钱。”
迪亚哥站在她身后,嘴角微微上扬。
马车颠簸着驶过泥泞的乡间小路时,玛丽安娜透过窗帘缝隙看见白房子在远处渐渐变小——那栋曾经洁白如雪的乔治亚风格建筑,如今墙皮剥落,爬满霉斑,如同某个腐朽灵魂的外化。
她下意识攥紧了裙摆,布料在掌心皱成一团。
“你在想什么?”迪亚哥问道。
马车里的空间狭小,他的膝盖抵着她的,她能闻到他身上淡淡的薄荷香气——那是他今早特意抹的,就为了掩盖昨晚的血腥味。
“想吉雅,“她实话实说,“想她能不能逃得足够远。”
迪亚哥的嘴角扯出一个讽刺的弧度。
“比起担心她,不如担心我们自己。”他压低声音,“警察虽然接受了‘自然死亡’的结论,但那个警医看尸体的眼神…”
玛丽安娜突然感到一阵窒息,仿佛安东尼奥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又浮现在眼前——
(那晚的月光真亮啊,亮得能看清他脖子上暴起的青筋。)
“别想了。”迪亚哥突然握住她的手,他的掌心滚烫,“都结束了。”
马车猛地一个颠簸,玛丽安娜失去平衡向前栽去。迪亚哥眼疾手快地揽住她的腰,手臂肌肉绷得紧紧的。
“快到家了。”他的眼睛转向窗外。
不到十天时间,二人就匆匆“回家”了。
如今,仆人们的工期还没到,只有厨娘菲奥娜和她的丈夫还住在一楼。整座宅邸空荡荡的,脚步声在走廊里回荡,像是有看不见的幽灵在跟着他们。
玛丽安娜一回到房间,就精疲力尽地扑倒在大床上,脸深深埋进枕头里。
——她不知道自己该哭还是该笑。
安东尼奥死了,他们自由了。但随之而来的,是警察的盘问、亲戚的猜疑,以及…
(那具尸体被发现时的表情,像是在嘲笑他们的天真。)
她翻了个身,盯着天花板上繁复的浮雕花纹发呆。
在这个不能称之为“家”的地方,幸好还有一个人陪着她。
傍晚时分,迪亚哥敲响了她的房门。
“吃饭了。”他站在门口,身上套着件不合身的旧围裙——估计是从厨房顺来的,上面还沾着可疑的酱汁痕迹。
玛丽安娜慢吞吞地跟着他下楼。餐厅里,烛光摇曳,桌上摆着两盘…
“这是什么?”她盯着盘子里黑乎乎的块状物问道。
“煎牛排!”迪亚哥骄傲地宣布,“虽然有点焦,但我保证能吃。”
玛丽安娜用叉子戳了戳“牛排”,它发出“咔”的一声脆响。
“…你管这叫‘有点焦’?”
迪亚哥挠了挠头,金发在烛光下泛着温暖的光泽:“要不…我们吃面包?我烤的那个至少没着火。”
玛丽安娜终于笑了出来。这是几天来,她第一次真心实意地笑。
饭后,玛丽安娜站在窗前发呆。夜色如墨,远处的树影在风中摇曳,像是无数伸向天空的枯手。
迪亚哥悄无声息地走到她身后,犹豫了一下,伸出手轻抚她的肩膀,动作由上而下,直至脊背。
——这一举动颇具男子气概,带着无声的安慰。
玛丽安娜没有回头,只是自然地靠向他,额头抵在他的胸口。她浓密的发髻散发着风信子的香气,蹭得迪亚哥下巴发痒。
(其实他的手也在微微发抖,但他绝不会让她发现。)
二人沉默地站着,谁都没有提起那晚的事。窗外风声呜咽,仿佛在为未尽的言语作注。
有些伤口,需要时间才能愈合。
他们知道不能长久沉浸在这种情绪中,便彼此给予安慰。
临睡前,玛丽安娜拉住迪亚哥的袖子。
“今晚…能留下来吗?”她的声音小得几乎听不见,“我…怕黑。”
这是谎话。她不怕黑,她怕的是——
(穹顶传来的脚步声、窗户无风自动的吱呀声、还有…安东尼奥最后那声嘶吼。)
迪亚哥没有拆穿她,只是点点头,拿起梳子帮她拆开发髻。他的动作很轻,生怕扯疼她。
“你什么时候学会梳头的?”玛丽安娜好奇地问。
“观察女仆学的。”迪亚哥的耳尖微微发红,“想着…总有一天能用上。”
玛丽安娜透过镜子看他,发现少年的眼神专注得近乎虔诚。
第二天清早,玛丽安娜先醒了。她悄悄望向他安稳的睡颜。
迪亚哥还在睡,金发凌乱地散在枕头上,睫毛在晨光中投下细小的阴影。他的睡相出奇地乖巧,完全看不出平日里的张扬。
睡相还挺可爱的,这让玛丽苦涩的心情稍微好了一些,那是她仅有的一点安宁和喜悦。
(是不是在做“曼哈顿区长”的美梦啊?)
玛丽安娜轻轻抚摸他的头发,嘴角不自觉地上扬。这是几天来,她第一次感到片刻的安宁。
但现实不会等待他们。楼下传来菲奥娜打扫的声音。
她抚摸着他的头发,留恋着被窝里的温暖。然而现实不容逃避——
遗产文件需要处理,警察可能再次造访,还有那些虎视眈眈的亲戚。她深吸一口气,终究还是要离开这片刻温暖,去面对新的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