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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0、屑父之死 ...

  •   “我回来了。”
      安东尼奥摘下破了个洞的礼帽,露出泛着青灰色的额头。曾经价值不菲的驼毛大衣沾满泥点,领口还挂着几根可疑的金色长发。
      吉雅太太后退半步撞到黄铜伞架,金属倾倒声在寂静的午夜格外刺耳。玛丽安娜的目光从养父领结上干涸的呕吐物下移,突然定格在他右手——小指不见了!伤口包扎得粗糙潦草,像是醉汉的自救。
      伤口包扎得粗糙潦草,像是喝醉后自己随便缠的。
      安东尼奥浑浊的眼珠转动着,瞳孔边缘泛着不祥的黄色(玛丽安娜怀疑是黄疸)。当他想拥抱吉雅太太时,继母以惊人的敏捷闪到一面中国屏风后——那姿势活像在躲麻风病人。
      “先洗澡。”
      玛丽安娜堵在楼梯口,扔下这句话就转身上楼。她身后传来黏腻的咳嗽声,还有吉雅太太压抑的抽泣——不是为了丈夫,而是为了她自己即将破碎的优渥生活。毕竟现在的安东尼奥看起来:
      1. 破产(大衣袖口磨破了)
      2. 生病(黄眼珠和咳嗽)
      3. 可能被□□追杀(少了根手指)
      五分钟后,玛丽安娜和迪亚哥在阁楼召开“危机应对会议“。
      “这回我们再不走,谁晓得是什么鬼下场呢。”迪亚哥咬着羽毛笔,在清单上写写画画:“马车、干粮、武器…”
      “那夫人怎么办?”
      他面孔慈悲,在胸口画了一道十字:“吉人自有天相。”
      “说正经的!”她不轻不重地锤了他一下。
      “好吧,听你的。”
      玛丽安娜从地板暗格里掏出个鼓鼓的绸缎包:“我已经当掉了他三块怀表、五条领带针,还有——”
      “等等,”迪亚哥瞪大眼睛,“那个镀金尿壶你也卖了?”
      “当然!”玛丽安娜理直气壮,“当铺老板说这玩意‘颇具历史价值’呢!”
      楼下突然传来安东尼奥的咆哮和瓷器碎裂声。两人对视一眼,同时叹了口气——熟悉的家庭音乐会又开始了。
      早餐室里,安东尼奥的坦白像一颗腐烂的果实,“咚“地砸在银餐具上。
      “…之前觉得不舒服,没有在意…”
      他神经质地搓着左手无名指上的戒痕,那里原本该有一枚婚戒,现在只剩一圈苍白的印子。
      “但路易吉从没告诉过我他染了这种病!”安东尼奥的声音突然拔高,“吉雅!看在上帝份上别声张…”
      银叉在瓷盘上刮出刺耳的声响。玛丽安娜盯着养父脖颈处若隐若现的红疹,突然想起上周《柳叶刀》上关于梅毒三期的报道——“晚期症状包括皮肤溃烂、精神错乱,最终导致瘫痪或死亡。”
      吉雅太太的珍珠项链在她剧烈起伏的胸口晃动,像一串凝固的泪滴。
      “父亲,”玛丽安娜突然开口,声音轻柔得像在哄孩子,“去乡下疗养吧,那里的空气对您有好处。”
      安东尼奥刀叉一顿,浮肿的眼皮下射出警惕的光。
      “这要花多少钱?“
      “你只管养病。“
      吉雅太太接话快得可疑,涂着蔻丹的指甲深深陷入餐巾布里。
      午后,玛丽安娜在书房找到了正在焚烧信件的吉雅太太。
      壁炉的火光映照下,那些带着香水味的信纸蜷曲成灰,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玫瑰与没药香气。
      “路易吉·维托里奥,”吉雅用火钳搅动灰烬,声音平静得可怕,“我认识他,一个小提琴手。”她冷笑一声,“他可真厉害,一下子祸害了两个人。”
      突然,她抓住玛丽安娜的手腕,力道大得几乎要留下淤青:“那栋乡下的白房子地窖里有三箱鸦片酊,足够让一匹马长眠。”
      玛丽安娜瞳孔微缩——她很懂得这种温水煮青蛙的毒辣之处。
      “是您准备的?”
      “准备?哼,本来是为我自己预备的。不过,它如今倒是派上了更为妥帖的用处。”
      妇人恶意地笑了笑。
      窗外传来清脆的马嘶声。玛丽安娜转头望去,隔着雨痕斑驳的玻璃,看到迪亚哥正喂“银色子弹”吃苹果。少年金色的发梢沾着雨水,在阳光下闪闪发亮,与屋内阴暗的氛围形成鲜明对比。
      平安夜前夕,整栋宅邸突然陷入诡异的忙碌——
      1.女仆长收到带薪休假的通知时喜极而泣,抱着账本原地转了三圈。
      2.厨娘为突然清空的酒窖嘀咕不停:“老爷珍藏的波尔多呢?难道被魔鬼喝光了?“
      3.老花匠在收拾工具时嘟囔:“白房子十年没人住了,那些玫瑰早该…”
      “闭嘴领钱。”迪亚哥往老人手里多塞了几枚先令,转头对玛丽安娜眨眨眼,“圣诞快乐。”
      出发时下着冻雨。
      安东尼奥裹着貂皮毯子在马车里发抖,不断抱怨头痛,浮肿的手指抓着镀金怀表——那是他唯一带走的“贵重物品”。
      吉雅太太全程盯着自己膝盖,真丝手套下的婚戒早已不见踪影。玛丽安娜数着雨点击打车窗的节奏,想起今晨在养父枕头下发现的遗嘱修改稿——
      所有房产都归了一个与他“关系亲近”的股票经纪人。
      “到了。”车夫嘶哑的嗓音惊醒了浅眠的几个人。
      白色别墅在雨幕中形同鬼宅。当风势稍歇,二楼便传来断断续续的咳嗽声。
      门廊下那盏煤油灯被风吹得左摇右晃,投下的蛛网状阴影正好罩在刚下马车的玛丽安娜脸上。她下意识摸了摸藏在束腰夹层里的红宝石,迪亚哥则对着别墅二楼亮灯的窗口眯起眼睛——那里正传来断断续续的咳嗽声,像是有人用钝锯子切割橡木桶。
      安东尼奥的病情在第二周突然恶化。玛丽安娜每天端着掺了鸦片酊的肉汤上楼时,木质楼梯总会配合病人的惨叫发出不同音调的吱呀声。吉雅太太开始整夜弹奏《安魂曲》,走调的琴声穿过霉斑点点的墙纸,与病人的呻吟完美融合成地狱交响乐。
      “你知道吗?他昨晚扯断了铃绳。”
      圣诞夜清晨,迪亚哥举着破损的绸带走进厨房。玛丽安娜正在研磨白色粉末,石臼与杵的碰撞声掩盖了她陡然加速的心跳。晨光透过结霜的玻璃窗,把她手边的红酒杯染成琥珀色。
      “正好用这个。”
      她推过一杯冒着热气的红酒,液体在烛光下如凝固的血液。迪亚哥突然抓住她的手腕,他那掌心冰凉的触感让她想起地窖里那些青铜雕像。
      “让我来。”他眼中闪烁着玛丽安娜从未见过的光芒,“你的手该用来弹肖邦,不是…”
      “都到这时候了,体面有那么重要么?”
      阁楼传来重物倒地声打断了话语。他们冲上楼时,正看见安东尼奥用折断的伞尖捅吉雅太太的手提箱。丝绸内衣和债券如内脏般淌了一地,最上面是张去纽约的单程船票。
      “贱人!”病人嘶吼着,嘴角挂着血沫,“你们…都巴不得我死…”
      吉雅太太突然大笑起来,玛丽安娜第一次注意到继母眼角的皱纹已经深得能夹住硬币。这位昔日的美人抓起掉落的珍珠项链砸向丈夫,珍珠在橡木地板上蹦跳的声音活像在下冰雹。
      “为什么不让我碰?装什么淑女?”安东尼奥喘着粗气,“你本来不就是做这行的?”
      “你活得真失败,”吉雅反唇相讥,“怎么还不去死呢?”
      玛丽安娜和迪亚哥对视一眼,默契地退出了这场婚姻末日的滑稽戏。下楼时,迪亚哥顺手捞走了那瓶还剩三分之一的波尔多红酒。
      安东尼奥死在新年前夜。当时迪亚哥正在壁炉前读《李尔王》,“疯子领着瞎子走路”的台词被楼上瓷器碎裂声打断。
      他们发现病人滚落在床下,打翻了床头柜上所有药瓶。玛丽安娜注意到他指甲缝里的皮肤组织——真讽刺,几小时前她刚修剪过那些指甲。垂死者突然挣扎着指向厚重的天鹅绒窗帘,喉咙里发出咕噜声。
      “为什么要关窗帘?”
      注意到继女的动作,安东尼奥发出动物般不悦的叫喊。
      “这样可以少接触外面的寒气,”她机械地回答,“对你更好。”
      当病人青紫的嘴唇蠕动着要酒喝时,迪亚哥佯装递酒,实则用膝盖抵住床沿。
      “都在这了。”
      当安东尼奥伸颈欲饮时,玛丽安娜看见少年左手已闪电般扣住病人后颈。
      死亡来得比预期快。当痉挛停止时,迪亚哥迅速用鸭绒被蒙住那张扭曲的脸。玛丽安娜发现自己竟在数窗上的彩色格子玻璃——红12块,蓝9块,黄6块——直到少年碰了碰她发抖的手指。
      “镜子呢?”她突然说。
      梳妆台的玻璃早已被安东尼奥发病时砸碎,此刻那些碎片正映出无数个变形的迪亚哥。青年会意地递来最大的一片,玛丽安娜用它割断铃绳的动作利落得让自己都吃惊。
      他们配合得像合作多年的刽子手。两个年轻人为了防止吸入疫气,都用黑纱严严实实地蒙着口鼻。当迪亚哥处理染血的床单时,玛丽安娜用薰衣草油擦拭尸体发绀的嘴唇——那颗金门牙居然意外地牢固。
      当远方钟声敲响十二下时…直到天边泛起鱼肚白,第一缕曙光才穿透云层。
      这个曾经风流倜傥的赌徒已被打扮得体如参加自己的葬礼。迪亚哥甚至给尸体系上了他最讨厌的深红色领结,手法精巧得像个真正的殡仪师。
      “新年快乐。”迪亚哥说。
      玛丽安娜这才发现自己的束腰不知何时被划开了道口子。
      楼下突然传来吉雅太太的尖叫,接着是重物倒地的闷响。两人对视一眼,却谁都没有动。窗外的雨不知何时停了,第一缕阳光穿透云层,照在那本《李尔王》翻开的页面上:
      “当我们生下地来的时候,我们因为来到了这个全是些傻瓜的广大的舞台之上,所以禁不住放声大哭。”
      迪亚哥突然扯出个扭曲的微笑,用指腹拭去玛丽安娜颊边凝固的血渍。他的眼睛在晨光中呈现出蜂蜜般的金色,让玛丽安娜想起小时候养过的那只总爱偷喝奶油的橘猫。
      下楼匆匆吃完早饭,他们再次上楼,一起把目光重新投向床上那具刚死不久的尸体。
      晨光透过窗帘缝隙斜射进来,给死者青白的脸镀上一层诡异的金色。玛丽安娜伸手扣紧他衬衫最后一颗纽扣,动作熟练得像在给布娃娃穿衣服。
      “这样子只能火葬。”她轻声说,食指轻轻抚过死者圆睁的眼皮,“他这一身脏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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