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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第 3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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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
柔软的毡子,此刻成了针毡,柳清野翻来覆去,一心想要睡着了,就不去面对摩勒同达丽阿妈,可是,就是睡不着。更何况那远远的,阿伊玛汗还在唱着歌,一曲接一曲,听在柳清野耳朵里,都是“马背胭脂犹胜花”,幻化成丹鹰红色的身影,在他眼前晃啊晃,一直到天亮。
真的天亮了。柳清野从迷迷糊糊中惊醒,翻身坐了起来——自己身上搭着条毛毯,那么说达丽阿妈回来过了,可是看一眼摩勒的床铺,却是根本没有人躺过的痕迹。
摩勒上哪里去了?
“砰”的一声,虚掩的大门被撞开,清晨的凉风飕飕地灌了进来,摩勒站在那里,通红着眼睛,胸膛在剧烈的起伏:“柳清野,你出来!你和我说清楚!”
柳清野闻到空气中浓烈的酒味,仿佛一个个噬骨的毒虫,从他的每一个毛孔钻进他的身体去,他也醉了,没有力气,说不出话。
摩勒怒喝一声,扑上来拽住了他个领子,将他整个人往屋外拖“你跟我出来!你出来!”他喉叫着,“你和我说清楚!”
柳清野就如同一个死人般,由着他拖拽,跌跌撞撞出了门,来到昨晚跳舞的场子——地上错综凌乱的脚印,还依稀可以看出舞蹈的欢快,可是欢快的结果,却是这样的。
“柳清野——”摩勒一拳揍了过来,满是愤怒。
柳清野看得分明,却一点也不想躲闪——由着他打吧,本来就是自己的错,被打一顿,被打死了,才会好过一些。他感觉眼睛一花,红的黑的蓝的绿的,全都在那里飞旋,而转着转着,就展开一幅草原的图景,上面策马奔驰的,正是丹鹰。
“你说话呀!你和我说清楚呀!”摩勒又是一拳打了过来,“你当初是怎么答应我的?”
怎么答应的?柳清野想,“朋友妻,不可欺”呀!他的耳朵开始嚣叫,嗡嗡,仿佛谁在他的耳边敲着铁鼓。可是铁鼓一响,歌声就跟着响起:“马背胭脂……马背胭脂犹胜花……”
“你为什么不回答我?”摩勒抓着他的肩膀使劲摇晃,“你说话呀!你还手呀!”
我无话可说!柳清野默默想着,头歪向一边。
“你说话!你说话!”摩勒一把将他推倒在地,“你非得跟我说清楚不可!”
“摩勒!你疯了!”红光一闪,丹鹰已经跑了过来,双手齐下,扳着摩勒的肩膀要把他拉开。
可是摩勒这时伤心忧愤已极,只是抓着柳清野,嚷嚷道:“你和我说!你说呀!”将他的头一下下撞到干硬的土地上。
柳清野已经满脸都是鲜血,只把头扭向一边,不说话。
丹鹰见他伤势不清,心如刀铰,飞起一脚将摩勒踹开:“你失心疯了么!”接着把柳清野抱在怀中,用袖子小心地擦拭他的眼角,看到眼睛并没有受伤,才略略放下心来。
摩勒被丹鹰踹得滚到了一边,一个打挺,跳将起来,人怔怔的,道:“丹鹰小姐……你……你真的喜欢上他了?”
丹鹰怒道:“那又如何?我喜欢谁,要你管!”说着,又低头悉心处理柳清野的伤口。
摩勒在原地,岔着腿,悬着手,张着口,瞪着眼,愣了半晌,忽然“哇”地狂叫了一声,转身跑开。其时周围已经聚集了一批围观的族人,摩勒这样横冲直撞,未免遇到阻挡,他已气极,两手胡乱向边上推打,将挡道的人全都甩到一边,自己直向村子外跑去。
柳清野依稀瞥见摩勒愤怒的身影,猛然推开丹鹰坐起身来,见摩勒正越去越远,自己也倏地跳了起来,就要追上去。
丹鹰一把将他拉住:“你伤得这么厉害,还管那个臭小子干什么?”
柳清野甩开她的手,依旧要去追摩勒。却听到一声怒喝:“清野,你一早晨在这里胡闹什么!”竟是曹梦生,背负着两手,一脸怒色地走了过来。
柳清野低着头,看见一滴血滴在地上,叫了声“师父”,不敢再有下文。
曹梦生哼了一声,道:“丹鹰,你去把摩勒追回来,清野,跟我过来。”
丹鹰撅着嘴,跺脚道:“师父,我才不要去追他,他把师兄打成这个样子,让他死在外面好了!”
“丹鹰,不许任性!”塔山也到了,“师父说话,你怎么顶嘴!快去,都是你这丫头惹的祸!”
丹鹰还想要反驳,但是知道说了也是无济于事,一扭头,偏偏向与摩勒相反的方向跑去。塔山喝了两句,她也是不理,转眼就消失在人丛中。
塔山叹了口气,向曹梦生道:“兄弟,这……”
曹梦生道:“兄弟,不必迁怒丹鹰,是我这劣徒的不是!”说着,转身也向村外走,说道:“清野,你跟我过来!”
柳清野默默地跟着师傅,走到绿洲外的戈壁上,烈日正猖狂。
曹梦生站定了,“唰”地把腰间的长剑抽了出来,往柳清野面前一丢,道:“把为师两个月前教你的那路剑法,演来看看。”
柳清野并不知师父的用意,只得拾起剑,当胸一横为礼,然后中规中矩演练起来。
这路剑法名唤“松涛”,讲究的是剑气绵绵,以内力御剑,招式沉稳,变化繁复,实为松桥书院武功中上乘之术。柳清野自两个月前就一直在练习,只不过,他内力尚不精纯,出招虽然迅捷,却给人轻飘无力之感。想当日,正是为了练不好这剑法,他才被师父罚背巨石的。
他想到这巨石,不由得暗道:若不是当日被罚,如何会遇到摩勒?如何会身陷沙暴?又如何会结识丹鹰?若不是这样,今天,又怎么会闹出这等风波来?
他一分神,手里一慢,已错了一式,脚下的步法也跟着混乱起来。
“你在发什么白日梦!”曹梦生怒斥道。同时袖子一挥,直击向剑刃。
柳清野只觉师父的力道绵绵不绝,自己长剑几乎脱手,慌忙抽剑避开,将手腕一翻,重新回到自己的套路上。
“罢了!”曹梦生空手夺剑,如同枝头折花一般轻易。他把剑往鞘中一插,道:“罢了,你也不要舞剑了,把掌法演练来看!”
柳清野愣了愣,看师父阴沉着脸,低头应道:“是。”将拳头一抱,拉架势演练掌法。
这路掌法,他倒是极熟悉的,乃是“自在飞花掌”,轻灵迅速,听说自己的母亲对此颇为精通,江湖人称“自在飞花”。当日自己在场内同丹鹰比试,用的也正是这自在飞花掌。
唉,自在飞花轻似梦!当日若非自己用了这掌法,又如何会叫塔山族长识破身份?又如何会得了丹鹰这师妹?又如何与她并辔而骑?
他一时心烦意乱,手上招式越打越快,一个人在戈壁上东游西走,不知脚下绊着了哪里的枯树根,一的趔趄,直摔出去。但他在空中硬翻了一个身,歪歪斜斜站定了,又继续打下去。
“够了!”曹梦生怒喝一声,一掌拍在他肩头,“你也不要再练下去了,乱七八糟,简直是糟蹋祖师的功夫!”
柳清野一惊,觉得师父手指如鹰爪般将自己牢牢扣住了,显然是生了很大的气,立时清醒了,扑通跪下:“弟子知错了。”
“你也会知错?”曹梦生冷冷道,“我还以为你眼里,早就没有我这个师父,没有你死去爹娘,也没有反清复明的大业了!”
柳清野跪着,一声也不敢吭,只感觉脸上被摩勒打的地方肿起来了,一抽一抽的疼。
“你不说话,是什么意思?”曹梦生训斥道,“你倒说说看,为师同塔山族长为十三部族联盟的事奔波的这些日子,你都做了些什么?你是多读了几篇圣人文章,多练了几路拳法?还是你就光顾着和你师妹骑马跳舞,谈情说爱?”
“弟子……”
“你如何?”曹梦生斥道,“我早听塔山族长说过,丹鹰和达丽阿妈的儿子——也就是你师弟——青梅竹马,你现在居然跑到他们两中间横插一脚?纲常伦理你不知么?礼义廉耻你没有么?”
我有,我如何没有?柳清野心里一个声音呐喊着,若是真没有,又何至于如此痛苦?
“纵然你喜欢师妹,师妹也喜欢你——”曹梦生道,“难道你连反清复明的大业也不顾了么!平时师父的教导,你全都抛到脑后——你简直把我松桥书院的脸面全都丢尽了!”
“弟子不敢。”柳清野顿首,“师父说过,鞑虏不除,无以为家,弟子……弟子决计不敢忘记,也决计不会留恋儿女私情。”
曹梦生终于听到徒弟此言,略略消了气,伸手把柳清野扶了起来,拍拍他的肩膀道:“为师其实也年轻过,晓得花前月下、柔情蜜意自然比刀山火海、血雨腥风更吸引人,但是,我们身为汉人,在国破家亡的时候,为了民族大义,不得不把个人得失放在一边。像为师,还有你小师叔,都是这样的……”
怎么突然提起小师叔了?不就是丹鹰的母亲叶白莲么?柳清野有些莫名其妙,但是见师父神情严肃,也不便问,只点头答应:“弟子谨记师父教导。”
曹梦生也点点头,道:“你记得就好,不要口里答应,一回头就又忘了——十三部族盟约缔结在即,富察康的兵队,始终是我等心腹大患——你吴师伯和李师姐一去多日,昨夜为师同塔山族长谈及此事,都觉必定有变……唉……”
柳清野默默的听着——不错,这才是他柳清野的人生,他在这之前,都是失心疯了!倒是该被打、被罚,这才能清醒一些!“师父,”他说道,“弟子犯下大错,请让弟子背着这块石头,跑五个来回——”说着,指向旁边的巨石,看来足两百斤重。
曹梦生望着他,终于舒展开紧缩的眉头,道:“你能醒悟,那是最好的——你现在就去跑五个来回,完了,为师自带了你向塔山族长请罪。”
柳清野从来没有感觉日头这样毒辣,巨石这样沉重,但是他的脚步也从来没有这样快。他有一种模糊的感觉,只要自己一停下,他拼命想摔下的那些该死的念头就会捻上他;又或者,他仿佛有一股怨气积结在胸中,难以喘息,一定要跑得满身大汗,筋疲力尽,骨头散架,这怨气才能稍稍抒发。
他也就一路狂奔,到了胡杨树又旋即转回出发点,然后再奔向胡杨树,一气跑了不晓得多少次,到最后一次时,居然跑过了胡杨树也不知觉,直到脚下蓦然踩着个死人骨头,他才恍然抬头,发现周围的景物都很陌生,回头看看,胡杨树已在身后的地平线上。
死人骨头!他想着,是那天被师父和自己杀死的清兵中的一个?是多年前被清兵杀死是反清志士?又或者,根本就是个被困沙漠而死的旅人?
不管这是谁,却已经死了,这就是现实。
不管他柳清野心里是怎样的郁闷,他和丹鹰,已经不可能的了,这就是现实!
他忽然不再有什么想要发泄了,重重叹了口气,转回身去,一步步走回胡杨树下去——垂头丧气,莫可名状。
“柳清野,你也疯了么!”胡杨树下蓦地闪出红色的身影——啊,策马而来的,在柳清野面前勒住了,翻身而下,恍如一朵红云。
柳清野一怔,噔噔噔连退了几步,张口瞪眼,然后,闪身想绕路而逃。
丹鹰抢上一步,挡住他的去路:“这明明就是摩勒不对,师父罚你,真是太不讲道理了!”
柳清野低着头,咬了牙,不敢说话——他知道,若是自己怕一不小心,引出丹鹰什么言语,那什么决心都会动摇。他就看着烈日下两个人的影子,自己背负着山一样的责任,而丹鹰,影子里飘飘然,正戴着红头巾。
丹鹰跺脚道:“你哑巴了么!还是被摩勒打出毛病来了?快把石头放下,我帮你瞧瞧!”说话间,她双手都已经扶上了柳清野的肩膀——只是温柔的一扶,柳清野本可以轻易躲过,却没有,而是颤了颤,站立不稳,巨石从背上滚落。他被迫抬起了头,正迎上丹鹰的碧眼,闪闪。
“师妹——”柳清野发觉自己的声调高得有些异样——这算是自欺欺人吧?可是,为了反清复明的大业,连性命都可以不要,自欺欺人又何妨?他不能,背上一个横刀夺爱、见色忘义、为了儿女私情而葬送千秋大业的骂名!否则,有何颜面去见死去的父母?有何颜面自称松桥书院的弟子?
“什么?”丹鹰关切地望着他。
“我……”他痛恨自己——看着丹鹰的眼睛,他说不出下文。看,那玫瑰色的嘴唇微微张开,要说什么?求求你,不要说……但是究竟要说什么?
“柳清野,你看——”丹鹰只是发出了一声惊叫,“那边是什么人?”
柳清野一怔,回头望去——远处被热浪扭曲的景物里,几条移动的灰影。他看不确,但是也能猜出个大概——脚下的大地震震,那是混乱的马蹄声——越来越近了,近到了眼前。
冲在前面的是一个中年汉子,虽然生得五大三粗,却是面如金纸,显然是受了很重的内伤,但饶是如此,他还是挥舞着一柄金背大砍刀,同后面的追兵恶战——那些追兵,蓝衣红缨,正是清兵了,似乎长途追捕,也是个个浑身血污,狼狈不堪。
柳清野只听那汉子叫骂道:“你奶奶的,你们这些乌龟王八的清狗……爷爷把你们杀得七零八落,你们还追着爷爷不放……今天非把你们杀光了不可!”而清兵们则一例以满洲话回敬,不晓得说些什么。那双方就在胡杨树两丈开外的地方缠斗起来。
柳清野见这情形,心里也明白了七八分——料这汉子必是同清兵作对的,曹梦生曾说,凡是同满清鞑子作对的,就是汉人的朋友,如今这汉子重伤在身,还要以寡敌众,柳清野岂有不帮之理?他当下挣开了丹鹰的手臂,就要加入那战团去。
而丹鹰却一把将他的袖子拽住,道:“柳清野,那个人是汉人么?是你朋友么?”
柳清野急急将她一甩,道:“你不要管,回家去——去找师父。”
丹鹰被他甩脱,却并不回转,“唰”地把腰里的鞭子抽了出来,追上去道:“我不——我要帮你!”
柳清野心知丹鹰帮忙,只会忙里添乱,本来要斥她两句,强使她回去,但是心中却又忽然一动:她是要助我的,一心为着我的……这胡思乱想还没个头绪,那边丹鹰已经一鞭子兜头向一个清兵打过去了。
清兵原没有料到这不相干的少女竟会突然杀来,哇哇大叫了几句,自闪开了丹鹰的一击。丹鹰却不罢休,鞭子一抖,卷向旁边一人的脖颈,左手又以那空手入白刃的功夫直取砍向自己的一把钢刀。
那被困的汉子先叫了句“打得好”,接着又呼道:“丫头小心了!”原来是第三个清兵欺到了丹鹰身后。
柳清野本来愣着,这下才幡然醒悟,真恨不得狠狠刷自己两个耳刮子,但是又哪里有那个功夫,双臂一振,飞身直踹那偷袭丹鹰的清兵。
那清兵一心只在丹鹰,听得脑后劲风时,已经来不及闪避,被柳清野一脚踩在颈中,立时倒了下去。
丹鹰听得身后“咕咚”一声,回头一瞥,知自己死里逃生,对柳清野投来感激的目光。柳清野蓦地心里一慌,连忙强自镇定,又抢上前去帮她化解了另外一个险着。
清兵们知道这对少年男女的厉害了,叽里呱啦地喊着,叫同伴们小心应付。那汉子却朗声大笑道:“好!奶奶的,你俩娃娃真是好样的!”说话间,手里一刻不停,砍刀呼呼呼,斩下对面敌人的脑袋,又大吼一声:“小子,留神!”
柳清野还没反应过来这是在同自己喊话,却见面前寒光一闪——那汉子的砍刀把一个清兵的胳膊斩了下来——连胳膊,带着手里砍向柳清野面门的腰刀。他不由背后凉飕飕的直冒冷汗,这时又是金光一闪,丹鹰一鞭子卷住了扑上来的敌人,柳清野连忙顺势将那人的腰刀一夺,反手割断了他的咽喉。
鲜血飞溅,接连不断。前后总争斗一盏茶的功夫,清兵才终于全数解决,那汉子以刀拄地,喘息道:“小子……丫头……谢……谢谢你们啦……”说话时,他身体摇摇晃晃,就要栽倒下去。
柳清野忙抢上几步将他扶住了:“前辈,前辈的伤势……”
那汉子勉强一笑:“奶奶的,俺是不打紧……那个……那个……”
他一句话没说完,突然“哇”地一声喷出一口鲜血来,吓得丹鹰惊叫道:“呀——他死了!”
柳清野觉得丹鹰这一惊实在没道理——方才杀人,那样的血溅满地,她也不怕,怎的这样便大呼小叫……啊,莫不是,她方才是为了我,全然忘记了害怕么……呔!他心里打了自己两个耳光:怎么又在混想了!
那汉子听得丹鹰惊呼,强自睁开眼睛道:“小丫头……你……你休咒俺……俺……俺没到阿勒部……绝对不死……”
阿勒部?柳清野惊道:“前辈要去阿勒部?”
“是……是啊……”那汉子气若游丝,“俺要去见……见他们的族长……族长……小兄弟……这里离阿勒部还有……”
“前面就是了。”丹鹰插话道,“族长就是我阿爸。你找他做什么?”
那汉子一喜,挣扎着要重新爬上马背去,喃喃道:“啊……终于到了……终于……”话还没说完,身子一晃,扑通载倒在地上。
柳清野扶了他一探鼻息,知他是伤势过重,晕厥过去,心道:这人来找塔山族长,一定是传灯会的人了,得赶紧带他回去才是!当下,将这汉子扶到马背上,自己也翻身上马。
“柳清野,等等呀!”丹鹰叫道,“等我去牵马过来——”边说边跑去胡杨树边,跃上她的胭脂马。
等等?柳清野有刹那的迷茫……不,不等她,朋友妻,不可欺……鞑虏不除,无以为家——不等她!他狠狠在马腹上踢了两脚,疾驰而逃。
“柳清野——”丹鹰在后面喊着,“你还赛马呀?”
赛马?那天的赛马?柳清野身上的每一处伤口都开始疼。
胭脂马已经同过去一样,矫健地追了上来,并驾齐驱。
“你跑那么快做什么?”丹鹰道,“我有话要同你讲哩……那些就是阿爸和师父要打的坏人?清兵?喂……问你呀……只要是你要打的,我就帮你……”
求求你,别说下去……柳清野无声地哀求——天啊,再这样下去他会怎样?他要如何才能结束心里的荒唐?啊……赛马……
“师妹,那天赛马,是不是算我赢了?”
丹鹰愣了愣:“这时候,还提什么赛马?”
柳清野道:“如果算是我赢了,师妹,你答应过——你从此,都不要再来烦我——你这样苦苦纠缠,不过是叫我更加倒霉些罢了!”说罢,一咬牙,催马向前。
“等等——”丹鹰令胭脂马一跃而冲到了柳清野前面,“你……你说什么话!那天赛马,怎么能算你赢了?分明就没有分出胜负!你……你这样讨厌我?”她的嗓子有些哑了,似乎带了哭腔。
柳清野不看她:“就算没有分出胜负,那也是因为我要救你,否则,你摔下马去,我一定已经胜了。况且,如若不是你用鞭子阻拦,也该是我胜。”
“你……” 丹鹰气得几乎一时怔住,马也落后了许多,但是片刻又追了上来,道, “你说我那天为什么要狠命追你,一定不能输给你?为什么要用鞭子阻拦你?还不是……还不是你说了,如若你赢,我就永远不能烦你?”
柳清野不经意一瞥,看见她眼睛里噙满了泪水,心里一疼,赶紧又扭过脸去不看。
丹鹰却凝视着他道:“你……你居然这样讨厌我?早知道,我就从马上摔下去,跌死算了!”
柳清野低头回避,只是催马。
“柳清野,我喜欢你!”丹鹰认真的大声说道,“我喜欢你!”
不!柳清野已经不能再忍受下去——他要怎样克制自己的冲动?想要帮她擦眼泪,想要和她一同驰马到随便什么地方……
“不要烦我,我不喜欢你!遇到你,我就倒霉!”他厉声叫道,然后,害怕自己会反悔,猛然在马臀上一拍,急向前冲去。
长途跋涉过的马,早已经跑不快,但是丹鹰终于没有从后面追上来——一直到柳清野载着那汉子回到阿勒部,撞进塔山的屋子,也没有。
柳清野只感觉汗水流进了眼睛里,热辣辣的疼——还有其他的什么部位在疼,伤口,头,太阳穴一跳一跳,脑袋快要炸开——炸开也好,从今而后,就同丹鹰一刀两断。
一刀两断呀,若是有刀——他浑浑噩噩地看着榻上——那边曹梦生正以双掌抵着那汉子的后心,为他推宫过血。汉子此刻右手依旧握着宝刀,指关节都因为痛苦和用力而咯咯作响——痛苦?什么痛苦敌得过柳清野现在的情形?啊,他怎么能有此念头?同兄弟义气,还有反清的大业比起来,他的这点痛苦,能算得什么?唉……不算什么,偏偏这样痛!
痛,他想着自己身上的大小伤口也该处理处理了,因轻手轻脚离开了屋子。
“清野!”他方掩上门,就听一声唤,是达丽阿妈,三步并作两步走上前来,拉了他的手道,“我正找你——你们这些孩子,唉……摩勒这臭小子,居然出手这么狠……你师父也是的,怎么还罚你?等一会摩勒回来了,我要打他一顿板子!”也不容柳清野分说,按了他在门边的井台上坐下,自己湿了手巾替他擦洗伤口。
见达丽依旧对自己如此和蔼,柳清野心里一发难受了。“阿姨……他低低的说道,“是我不好,摩勒打我,是应该的。”
“你有什么错?”达丽阿妈道,“我都听说了,丹鹰小姐喜欢你,这怎么也算是你的错?”
柳清野答不上来。
“傻孩子!”达丽摸了摸他的头,“如果别人喜欢你,也算有错,那大家都别过日子了。就算你和摩勒要好,你知道他喜欢丹鹰小姐,那又怎么样呢?难道非要叫丹鹰喜欢他才行?”
柳清野烦躁的应了一句道:“不是这样的……”
达丽就笑道:“那么,就是你心里其实也很喜欢丹鹰小姐,所以你觉得对不起摩勒,是吗?”
柳清野不说话。
达丽道:“孩子,你听我说,喜欢一个人,是没有错的。就说丹鹰小姐的阿妈吧,我告诉你一个秘密——当年她病重的时候,一直是我在照料,我就常听见她迷迷糊糊的喊着一个人的名字,那是个汉人的名字,我记不得是谁了——似乎是叫什么‘生’来着——反正夫人临终的时候,还喃喃念了声这名字,脸上微笑着呢,我猜,总是她年轻时的心上人吧!要说一个女人,已经嫁了人,女儿都这么大了,居然还对另外的男人念念不忘,这是错吗?”
柳清野心心烦意乱,对于叶白莲的事情,他已经没心思去管了,他有种莫名的担忧:丹鹰,丹鹰在与自己分手后,到了哪里?会不会就此死心,痛恨上自己?啊,若她就此痛恨,那么,自己究竟是欢喜,还是悲伤呢?
达丽见他沉默,道:“孩子,你这么多心事,说出来,也许好一些——你,你就当我是你阿妈,你老实说,你喜不喜欢丹鹰小姐?”
“我……”柳清野讷讷。
恰在此时,只听屋里“哇”的一声叫,伴随着呻吟,柳清野混乱的心思就被打断了——这不啻为他的救星,他几乎就沦陷在这个慈祥妇人的目光里了!这下,他可以不用回答那个问题了,甚至不用撒谎了,转身抢步回到屋里去。
在屋里昏暗的光线下,只见地上满是鲜血,那汉子嘴角胸前也是大片大片的血迹,显是刚刚吐了血的。不过,他这一吐,排出了胸中淤血,心脉不再受阻,脸色也就没有先前的可怖了,微微开合着嘴唇,从牙关里吐出句“多谢”。
曹梦生缓缓收了功,扶他躺下,道:“大侠且在此处好生休息……听小徒说,你是要见塔山族长的,他就在这里……”说着,指了指立在一边的塔山。
那汉子微闭的眼睛忽然张大了:“哎呀——塔山?是传灯会的塔山么?这……这……”说着,挣扎着要下床来,却哇地喷出一口鲜血,身子一歪,就向前扑倒,亏得柳清野扶了一把,才没有跌下床去。
塔山连忙抢上一步,道:“兄弟,找我是什么事?你莫着急,身体要紧。“
那汉子就在床上对曹梦生和塔山抱了抱拳道:“俺……俺叫成安仁……”
“成安仁?”柳清野一惊:这人他是听说过的,绰号叫做“一刀斩”,力大无穷,虽然是土匪出身,却生就一副侠义心肠,多年来在关里关外,做了不少好事——只是以他的身手,竟然被人伤成这样,连对付几个清兵都吃力,那对手实在可怕。
成安仁又是一阵剧烈的咳嗽,困难地说道:“俺……就是仰慕你们传灯会……王……王大侠的威名……特地来投奔的……俺本来是想……先杀了那个富察老贼……好叫王大侠好好开心一趟……结果……真他妈的巧,俺在富察老贼的军营里,就撞上王大侠,和你们的吴四当家了……”
“什么?”塔山一惊,和曹梦生对视了一眼,知事有变。
成安仁道:“俺和他们两位……还有……还有吴四当家的女儿一同杀进去……本来想着,一家伙就把老贼给砍了……谁料到……谁料到他妈的……遇到一个鞑子高手,叫什么莽克善的……实在厉害,几个人都打他不过……王大侠和吴女侠就……就都落在鞑子手里了……”
他说到这里,满塔山不禁“哎呀”了一声,吃惊得把手边的矮几都推倒了。曹梦生也是张着口,瞪着眼,显然是不能相信。
成安仁又接着道:“这,这还不是最晦气的……最可恶的,是那其中还有一个汉奸,叫什么……什么李先生的……俺当时同吴四当家的女儿一同逃了出来……俺叫那女娃娃先回去传灯会报信,自己打算杀回去救王大侠和吴女侠……结果,结果就撞上了这个姓李的汉奸……俺,俺是不识得他的,但是,看他的功夫,在中原武林里,也算得上一个人物——他妈的,武功高强,居然做这档子不要脸的事,简直和吴三桂那狗贼没什么两样……哼,他脸上不知被什么用刀划过,有个大叉,他奶奶的,真是划得好……要是被俺知道是谁在这汉奸脸上划叉,俺非和他拜把子不可……”
曹梦生听他骂个不歇,也不说究竟了,便插话问道:“成大侠就是被这姓李的汉奸所伤?”
成安仁摇了摇头,道:“也不是——这家伙假仁假义,只是阻挡我,说什么富察康主张满汉一家的,是好人,不能杀……他挡来挡去,莽克善就来了,俺就被打了一掌……这汉奸还假惺惺叫莽克善放了俺……莽克善便同他吵了起来……俺……俺才趁乱逃了出来……结果,没救成王大侠和吴女侠……” 说至此,忧愤焦急齐上心来,剧烈的咳嗽了几声,又喷出一口鲜血。柳清野同曹梦生连忙按他躺下。
塔山紧攥着拳头,身体微微颤抖,一跺脚,道:“不成!明心也不知道信送到了没有……我得把王大哥和吴四姐救出来……”说着,转身就要向外面冲。
“兄弟——”曹梦生一把将他拉住,“这不是冲动的时候!”
塔山挣了一下,但曹梦生的手指如同铁箍一般,竟不能挣脱,急道:“兄弟,你拉我做什么?难道眼睁睁看着王大哥和吴四姐被满清强盗欺侮?”
曹梦生依旧不放松,正色道:“你连我的手都挣不开,怎么去对付富察康身边那些高手?现在还有不少部落被狗贼的妖言弄得动摇不定,你难道不要去劝说他们了?万一咱们都去老贼那里,老贼乘机对十三部族不利,那要怎么办?”
塔山怔了怔,脸上紧绷的肌肉缓缓松弛下来,道:“那……那该如何是好?”
如何是好?柳清野也正问自己这个问题——但他问的,却全然不是营救传灯会的义士——他正想着:丹鹰……他怎样才能不去想丹鹰?
却在这时,只听门砰地一下被推开了,一人跑进来道:“老爷,不好了,你快来,丹鹰小姐遇上沙暴了,刚刚救回来!”
柳清野犹如被利刃戳了一下,腾地跳了起来——那同时,塔山也向曹梦生说了句“我去看看!”便大步同来人走出屋子去——啊,我却在激动什么?柳清野想道,我同丹鹰是没有任何关系的!我……我……
他偷眼看看曹梦生,生怕自己的举动被师父发现,所幸曹梦生此刻一心都在成安仁身上,他便缓缓的,缓缓的又坐回床边去了。
如坐针毡——丹鹰怎么就遭了沙暴?定是自己说了那样决绝的话,哎呀,这次真是害了她了!她若有个三长两短,我柳清野还怎能偷生于世上……可即使她没有三长两短,难道我又对得起她?
胡思乱想,没有结果。耳朵边上是曹梦生的问话:“清野,你可要和为师同去?”
“啊?”先前师父说过什么吗?柳清野全没听见的。“徒儿……徒儿……”他嗫嚅着,说不下去。
曹梦生皱了皱眉头:“你不去也好——此去龙潭虎穴,你的武功还要勤加修炼才行。”
龙潭虎穴?柳清野这才依稀想起,方才师父似乎是同自己说营救王春山的事情,自己却又在为着儿女私情,将大业抛到一边了!
他心里狠狠责备自己,而大门却再次被人撞开——这一次,闯进来的是红了眼的摩勒,紧跟在后面的,是达丽阿妈,拉住儿子道:“摩勒,你不要胡闹!”
摩勒却挣开母亲,大步上前,一把拽住了柳清野的胳膊:“柳清野,你跟我过来!你过来!”
柳清野木然地被他拉着,跌跌撞撞走了几步。
达丽上来拦着道:“摩勒,你再胡闹,阿妈要对你不客气了!”
“我胡闹?”摩勒猛然发作,大声喉叫道,“我胡闹,还是柳清野没良心?丹鹰小姐被他气得到处乱跑,遇到了沙暴,险些连命都没了,现在人迷糊着,还口口声声叫他的名字,他难道不应该去看?”
柳清野几乎是被摩勒硬丢到丹鹰床边的,他看见丹鹰脸色苍白,眉头深缩,双目紧闭,口中正喃喃叨念:“柳清野……柳清野……我那么喜欢你……你为什么讨厌我……”
旁边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柳清野的身上。柳清野感到心里一阵发虚——
方才在外面,摩勒用力拽着他,他却要向后躲,他想告诉摩勒,自己已经放弃了,可是摩勒没有给他机会,而是突然拎住他的衣领,盯着他道:“柳清野,我是喜欢丹鹰小姐的,但是……但是,既然她喜欢你,我不能让她不开心!”柳清野骤然愣住,可摩勒却接着往下道:“但你要知道……我……我十八岁那天从沙暴里逃出来,还是赶着见了丹鹰小姐一面,就算是我十八岁那天见着她了……所以,我一辈子都会向着她的……你若是敢对她不好……我拳头的厉害你早上也领教过了吧!”柳清野依旧怔着,但两人已经推推搡搡到了丹鹰的房门口。摩勒道:“你,你敢同我发誓,你一辈子也只向着丹鹰小姐么?”
“我……”
柳清野没有发誓,不能发誓。摩勒把他推进来了,自己却跑开——只说:“你不讲话,我当你答应我了!”
不,不,他如何能答应?现在集中在他身上的目光,叫他觉得自己又背负着沉重的巨石,在灼热的阳光下跋涉——不,不是跋涉,终点就在眼前,终点就是丹鹰,但可惜,错了方向。
一着错,着着错,满盘皆错——更加错,跟着摩勒来到这里,结果真的满盘皆输!叫他对着这样的丹鹰,怎么再努力找回自己的决心?那就干脆不要那决心了吧——他惊讶于自己的这种想法,害怕师父会看穿他,斥责他——不,曹梦生此刻当在塔山屋里为成安仁疗伤,同时也等着柳清野一同去鄯善刺杀营救王春山。可是柳清野自己,却在这里动摇!
他有点惊慌的想要站起身来,但是背后一只手搭在他的肩上,是塔山族长。“你就待在这儿吧,丹鹰这孩子,我是……” 他似乎还有什么话要说,但是终于没有出口,长长的叹了口气。
达丽阿妈上来打破僵局,也伸手按下柳清野道:“这就好了,还是老爷说得在理——孩子们的事,追究来做什么?咱们也别打搅丹鹰小姐休息了……”
她话说得这样清楚了,塔山族长一转身,她也跟着转,其他人也都识趣,一个接一个离开了房间。
一刹那,这里安静得就好像草原,有着微风里低低的呢喃——那是彼此起伏的呼吸。
“柳……清……野……”丹鹰这一声唤是清醒的,她微微张开了眼睛,“柳清野,我是不是死了?”
柳清野摇摇头,帮他拉上毯子。
丹鹰疲倦地笑了笑。“你骗人。”她说,“我如果不是死了,你怎么对我这么好?”
你骗人。
这一句话,把柳清野心里的声音又唤了回来。
不错,我是在骗人——他想,我在自欺欺人!我心里见她这样,分明有如刀割,恨不得遇险的是自己,好替她承受这一切的痛苦。可我却偏偏还要说,我不喜欢她,要把她还给摩勒……唉,人世间,最可笑的,莫过于我柳清野了!
那么,就说出一切吧?
“我一定是死了。”丹鹰喃喃道,“你知道么,死了,会见到自己喜欢的人呢……那年,我阿妈临死的时候,一直都叫着:‘师兄……你好……’我想……阿妈一定是见到他了……所以,是笑着死的……”
师兄?柳清野不明就里,达丽阿妈方才说那人名字里带个“生”字,难道是我松桥书院“生”字辈的师叔师伯么?这倒是难怪师父说到为了大业而抛却儿女私情,就拿小师叔做比方,原来还有这些原委!他想道:这小师叔,也真是可敬,居然与爱人失散这许多年,一心牵挂且操劳至死的,依旧是反清大业。而他柳清野,断然没有这般高尚,今天只是不见了丹鹰一会,就已经忧心如焚,若是哪天,丹鹰像那位什么“生”的一样杳无音讯,自己一定茶饭不思,四处寻找……唉,和小师叔比起来,自己在这里动摇不定,如何配做松桥书院的弟子?
他羞愧得想要立刻站起身来,甩手离去。
可是丹鹰又喃喃道:“我想,那个人一定就是我阿妈最喜欢的人了……柳清野,你说……他会不会也喜欢我阿妈呢?我阿妈死了以后……啊……是不是在天上等着他呢?”
柳清野见到她清澈的眼眸,身体又动弹不得了。那人一定也喜欢你阿妈的,柳清野默默道,而我……而我也是喜欢你的……你知道吗……
“我是死了……一定是死了……”丹鹰的声音渐渐低下去,人又迷糊了。
柳清野有些激动的,想要上前拉住她的手,可是忽然,背后有人轻轻将他一拍,是塔山去而复返。“你跟我出来一下……”
柳清野怔了怔,恋恋不舍地望了丹鹰一眼,见她已经沉沉睡去,才同着塔山出门来。
这时候天由于沙暴个关系,天色虽然正午,却已经完全黑了柳清野同塔山面对面都看不清对方的面目。
“我想……你知道丹鹰是怎么对你的……”塔山道,深深吸了口气,又呼出来,“我想问问你,你对她究竟是怎样的。”
柳清野愣了愣,没敢直接回答——黑暗里,也许师父在呢?
塔山微微笑了笑道:“我知道你的顾虑——一是摩勒,一是反清的大业……唉,人道乱世莫谈儿女情,其实,有情而不谈,无非伤人伤己而已。”
柳清野默然不语。
塔山继续说下去,仿佛自言自语:“有的时候,有些事情不去做,那就后悔一辈子了……方才我听丹鹰和你说她阿妈,也就是你师叔的事……她说的是真的。我之所以一定要加入传灯会和满洲人作对……起初没有对你和你师父说……还了一个原因,就是我知道白莲心里一直爱着她的一个师兄——这个人,我虽然不知道他的名字,但是白莲曾经在伤重昏迷的时候,口口声声叫着‘师兄’,还提到反清的事,所以我猜,这人必定同白莲一样,是个反清的志士……于是我就想,若我也帮她光复故国,便是更像这男人几分了……这样,我才加入了传灯会……唉,可是白莲她对我,总是那样恪守着汉人的礼节,没有半分的热情……我的心里很是难过——在她的心目中,我大约只是个外族番帮的陌生人罢了……”他顿了顿,声音有些哽咽了,接着道:“我有一次,实在忍无可忍,就冲他发火,质问她,那个男人到底是什么人,既然这么向着她,为什么不回去,跟着他……”
柳清野静静的,等待着答案。
塔山叹了口气,道:“她说,她从没有和她师兄说过她的心意……因为,她有她的苦衷,而她的师兄也有自己的苦衷……”这一次,他沉默了很久,才继续道:“于是我就对她说:‘那么我现在让你走,你去找他!’但是她不回答。我实在恼火,说要去找她师姐吴水清问个明白,她却苦苦哀求我千万别去……她说,只要我不去问,她什么都答应……我不明白……没多久,她就病了……然后……”
柳清野发现铁塔般的塔山在微微颤抖,不知道是不是在哭。他心里想道:若是当初,小师叔对那位前辈直言,又会如何呢?啊,那就没有丹鹰了!他现在,可不就是在走小师叔的老路?
“清野,乱世儿女情更深……你……”塔山道,“你要是真心喜欢丹鹰,你就对她说……千万别……”
塔山这时双手扶着柳清野的肩膀,脸孔离他很近,可以看见急切的表情。柳清野震动了,用力点了点头。
但是这个时候,身后传来轻微的响动,竟然是曹梦生,面无表情的站在那里。
“师……师父……”柳清野心里一慌,简直害怕自己内心的表白都被师父听了去——自己是如何信誓旦旦的,怎能……怎能……他慌忙收起原先的神气,大步走到曹梦生面前道:“师父,徒儿愿随您去鄯善救人。”
而这时愣住的却是曹梦生,仿佛没有听到一般,过了半晌才回过神来:“啊……救人……”他微微点了点头:“对,救人——”片刻,他的神色又恢复往常,故作轻松地一笑:“塔山兄弟,你便好好筹备十三部族结盟大会的事情,我带清野把王大侠他们救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