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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第 4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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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
柳清野出发往鄯善去,□□是黑将军,心里就更加盘绕了无限了心事——那句重要的话,他还没有和丹鹰讲,很重要,很重要的话……可是,面对师父……他痛恨自己的懦弱。
他只有这样默默无言的赶路,一直赶了三天,戈壁逐渐为稀疏的牧草所取代,就是接近绿洲的表象了——这是头一次,他样接近清兵的营地,他知道,这鄯善城,原先是维吾尔、哈萨克等族同汉人互市的地方,现在应该是被清兵占领的。本来他想象着,应有哀鸿遍野,却不想,其时天色将晚,一抹红霞照亮大地,不见牧群已归,惟有炊烟四起,完全是一副安居乐业的景象。他不禁心中奇怪,正待向师父问个究竟,却一扭头,见曹梦生愠怒地盯着自己,他一惊,到了嘴边的话,换成一句结结巴巴的:“师……师父……”
曹梦生瞪了他一眼道:“这一路上,你在胡思乱想些什么?你不是还在想着你同你师妹的事情?”
柳清野不敢回答,把头低下去又低下去,只看着黑将军的鬃毛微微起伏。
“唉……”曹梦生叹道,“怎么柳师兄和苏师妹生出你这样的儿子来!为了一时的爱欲,居然把国仇家恨都抛到一边去了!”
“弟子……弟子……”柳清野涨红了脸,窘得无地自容。
曹梦生看了他半晌,道:“鞑虏不除,无以为家——你须得把这成王败寇的道理牢牢记在心里!否则,只是一味地做白日梦,此行龙潭虎穴,你白白陪了性命不算,还打草惊蛇,坏了全盘计划——到时,你就是我松桥书院的千古罪人!”说着,打马直向鄯善城边的胡杨林冲去。
柳清野慌忙催马跟上,答道:“弟子不敢——”
曹梦生道:“为师不要你不敢——你嘴里一千个一万个不敢都是没用的——一会咱们杀两个守城的士兵,换了他门的衣服混进城去。你只管寻王大侠同你师伯的下落,为师自去取富察老贼的项上人头!”
天色渐渐暗下来的时候,所有的事情都按照计划在进行着——结果了那几个说着生涩汉语的清兵,曹梦生师徒换上了他们的衣服从胡杨林里一路向着清兵营帐潜行,并没有费什么周章就来到了近前,恰好又有一队巡逻的士兵回营交班,便混在他们的队伍里来到营中。
柳清野见处处军帐整洁,纪律严明,倒没有他想象中满脸横肉的兵卒。不过,他此刻又是紧张有是兴奋,手心里粘乎乎都是汗,哪里还有精神胡思乱想?
曹梦生对他低声道:“老贼手下众多,你当多加小心,咱们这就分头行动。”
柳清野点了点头,看师父一闪身,消失在昏暗的夜色里,自己也就屏息凝神,隐身于军帐的阴影中,伺机行事。
他遥遥地环顾四周,并猜不出王春山会被关在何处,只能沿着无人巡视的帐篷间隙疾速游走,一间间查探。
其时,不巡夜的士兵都已休息,一间间军帐里没有半分的灯火,这样一连看了十几处,仍然收获全无。一直到了一处稍大的帐篷前,见那帘子半掀,灯光由内中透出,更有人说话之声,柳清野忙在门边隐着,窥探动静。
他只听里面一人道:“将军此来,全是一翻好心,为什么这些维吾尔人都这样不领情?”说的竟然是汉语。
柳清野惊了惊,且听那富察康如何回答。
但答话的却是个年轻人的声音:“并非维吾尔人不领情,而是他们不知道阿玛的好意。”这语气,当是富察康的儿子了,说的居然也是汉语,且较之先前一人更加纯熟。
开头那人便道:“怎么会不知道?信也送了,使节也派了,居然这些维吾尔人吃了熊心豹子胆,屁也不见放——哼!咱们何必要理会他们的死活?”
“话也不是这样说的——”富察康的儿子道,“准噶尔妄图称霸草原,效法当年成吉思汗,这野心,在明朝的时候就有了。现在的首领噶尔丹,更是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虽然现在维吾尔各部皆非大清臣民,被准噶尔奴役也似乎与我们大清朝无关,但是如果准噶尔吞并和硕特部和杜尔伯特部,再一路攻打到南疆,肯定就会威胁我大清朝的疆土。”他顿了顿,又道:“阿玛和各位叔叔伯伯,当初从龙入关,一定看得真切——当年中原各处,田地荒芜,十室九空,所幸皇上圣明,着令各地休养生息,这才稍稍有了起色,若是叫这准噶尔的阴谋得逞,挑起事端,又不知有多少百姓要无辜枉死!”
柳清野听他说话,心中犯疑:这是烧城掠地的满清强盗说的话么?他悄悄向军帐前又靠近了几分,想要看个究竟。
只见军帐明亮的灯光下,居中立着的一人二十五六岁年纪,身材修长,面目俊秀,当是富察公子,旁边一黑脸虬髯大汉,是副将打扮,还有一个身材魁梧五十岁上下的人背对门口坐着,甲胄上一看,定是将军无疑。三人大约本来是对着地图讨论形势,不知怎么就跑开题去。
这时,听了富察公子的一番高论,那五十来岁的将军就长身而立,捻须大笑道:“涛儿,说得好,说得好啊!”这人便是富察康。
副将怔了怔,道:“公子爷的话是没错了——但是这些维吾尔人忒也不识抬举……简直……”他似乎一时找不出合适的词语,,叽里咕噜说了句满州话。
“克海叔叔!”富察涛轻喝,“你真是本性难改,读的这些书都是白读了,还是满口粗言!汉语学了这么些年,都还说不好么!”
那克海道:“哎,我就是觉得用汉语不好,骂起人来都不痛快!咱们满人的皇帝,统治天下,怎么反倒要学汉语?该叫他们汉人学满文才对!”
柳清野听了此言,心道:果然露出狐狸尾巴,这般霸道,当初什么“留头不留发,留发不留头”,也只有残暴的满州鞑子才想的出来。
“你这是什么说法!”富察涛道,“中原大地,由汉人统治千年,可见汉人自然有汉人的长处,我大清朝由马上得天下,但治天下,不妨向汉人学习,这一点,连太宗皇帝在世的时候,都身体力行,比如开科取士,自天聪三年实行以来,不是为朝廷选拔了一批饱学之士么?”
柳清野乍听此语,觉得句句在理,但是一想,又即怒火中烧:好一个富察小贼,说的全是些冠冕堂皇的好听话,当日他老子率领三千铁骑,把松桥书院满门剿杀,连柳清野这样的婴儿都险遭毒手,如今他却在这里口口声声说什么向汉人学治国的道理!这如同抢人家园,淫人妻女,而后还说要好好治人家房舍田产,怕被别的强盗抢去……这等禽兽不如之事,当真之有这些满州鞑子才做的出来!
他感觉自己全部劲力已经积结一处,右手紧握了刀柄,就要抽出。不过转念一想,师父叫自己来寻王春山的下落,若是在此滋事,那必定打草惊蛇,坏了全盘的计划。当下按刀不动,打算悄悄绕到这军帐后面去搜寻。
那克海显然是有些不服,道:“汉人要是懂得治国,也不会有李自成造反啦!”
富察涛笑道:“天下之大,有汉人,有满人,有明白事理的人,也有不明白事理的人,当然也有好皇帝和坏皇帝了。像他们汉人的皇帝,且不说汉武帝,唐太宗——就是明太祖、明仁宗、明宣宗,都是为老百姓着想的好皇帝。可是,明英宗、明宪宗、明孝宗等人,就是昏庸无能之辈,把个国家弄得日渐衰败,百姓食不果腹,这如何不造反呢?”
克海道:“那不就结了?就是汉人不会治国呀!你看世祖皇帝,还有当今圣上……”
富察涛道:“他们二位,都是好皇帝,所以天下太平,万众归心——如果皇帝做得不好,大家还是要造反的,那时候,不光汉人要造反,满人恐怕也要造反的!”
克海愣了愣,道:“这话……这话还真是……”
他一介武夫,说不出句整话来了。富察康一边笑着帮他敷衍过去,道:“涛儿这些年跟了李先生,真是长了不少见识啊!”
柳清野乍听“李先生”三个字,晓得正是那个武功了得的汉奸了,心下一惊,动作慢了慢,结果正遇一队巡逻的兵丁由他身边而过,他只得屏息不动。
就听富察涛继续道:“那是自然——阿玛,孩儿还要多谢您给我找了这样一位好师父。且不提李先生的学识和武功,单是他的为人,在孩儿看来,当今世上,无可匹敌者!”
克海听了拊掌大笑,道:“这话不假,我对他也是很佩服的——至少他不像那些屠龙帮,传灯会的家伙那样糊涂,晓得什么叫‘弃暗投明’——要是他还糊涂的在做那反清复明的勾当,咱们可就多一分头疼了。”
柳清野一惊:反清复明?难道这位李先生竟然是不是一般的汉奸,而是从反清志士中投降过去的!
富察涛道:“叔叔这话又错了!我所敬佩李先生的,不是他投效阿玛——投效朝廷的汉人多了,什么吴三桂,钱谦益,我是没有一个看入眼的——李先生值得佩服,是因为他心里挂念的全是天下苍生。”
克海不解,富察康也笑问道:“涛儿,这话怎讲?”
富察涛道:“阿玛,您忘了么?李先生从来都说,我们大清朝和他们反清复明的人,都是为了百姓,只要是为了百姓,那就无所谓明暗。他之所以后来到了朝廷一方,乃是因为他看到世祖皇帝勤政爱民,处处为百姓着想,而反清复明的人,已经偏离了为百姓谋福的初衷,只是一味地向朝廷追讨‘扬州十日’、‘嘉定三屠’的血债……”
柳清野在外面听了此言,心道:怎么,这血债难道不要追讨?不要说是“扬州十日”,杀民八十万,“嘉定三屠”,直叫鬼神变色,就是我松桥书院百十口人,一日之间,几乎斩尽杀绝,这血债难道不要追讨?
“涛儿说得不错。”富察康道,“现在传灯会的会众尤其可恶,三番四次行刺我,还到维吾尔和哈萨克各部诋毁朝廷,唆使他们与朝廷为敌——这次,一定要让莽克善把他们一网打尽了,免得留下祸患!”
“可是阿玛——”富察涛道,“万岁爷不是说满汉一家么?您这样叫莽克善叔叔去剿灭传灯会,只会令大家误会更深,岂不是应了汉人‘怨怨相报’的老话?依孩儿看,还是应该咱们先帮维吾尔人打退了准噶尔,这才能叫人对咱们大清朝,心服口服。”
富察康对这话大约很不受用,道:“李先生同你说的?”
富察涛点点头。
富察康道:“涛儿,李先生的话,有他的道理——但是,不是天下所有汉人都像他那样深明大义的,总有些传灯会的匹夫,食古不化。你还年轻,没有上过战场,不晓得有时候,事情并非你所想象的那样简单——”
柳清野暗暗道:“事情当然不是你们想的那么简单——天下的汉人还能都像那李汉奸?”
富察涛还要争辩,但是富察康摇摇手道:“你也不用说了,你莽克善叔叔估计现在已经把阿达勒尔的传灯会分舵踏平了——不过,阿玛也不是没给那些汉人机会,阿玛不是派了李先生也一同去么?如若传灯会的能听李先生劝说,归顺大清,我富察康的帐下总有他一席之地。”
柳清野约略猜出,这富察康是在上次王春山行刺失手后,就派了莽克善和李汉奸去阿达勒尔绿洲剿灭传灯会。他心中一阵焦急,但是同时也想:“哼,大不了是一场血战,想叫我们反清志士投降鞑子,就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也不行!”
便在此时,忽有一个兵丁慌慌张张从军营口直冲了过来,一头扑进帐子嚷道:“不好!不好!有刺客!”
柳清野心里一惊,几乎抽出腰刀来。
听军帐内富察康声音全无慌张地问道:“在哪里?何时发现?可擒获?”
那报讯的兵丁答道:“回禀将军,适才小的们在镇子上巡逻,发现几个兄弟被杀死在胡杨林中,身上衣衫已被人剥去,显然是刺客已经混进来了。”
柳清野晓得自己和师父的行踪即将暴露,决计不能再耽搁下去,当下也不再偷听军帐中的谈话,闪身绕向军帐之后而去。
军帐后正有几个捧着药品和吃食的兵丁正叽里咕噜说着满州话,仿佛是交班之际,一批人交代了东西,自向左去,另一批就捧了东西向右行,柳清野蹑手蹑脚跟着,便来到营边的一个帐篷前。
帐篷门前有若干兵丁把手,掩着的门帘里传出声声叫骂:“叫那富察老贼莫要假惺惺了!我王春山生是汉人,死是汉鬼!要我投降……哼……”
那几个捧着药品和吃食的兵丁方一进帐篷,里面就乒零乓啷一阵响,显然是王春山砸了碗碟,只听他骂道:“滚出去——统统给我滚出我!叫富察老贼和莽克善给我过来,有种就不要用这种下三烂的毒药,和我光明正大打一场!”
他兀自叫骂着,接着就把那几个兵丁赶了出来。几个兵丁显是恼火异常,又不能发作,哇啦哇啦用满州话抱怨着,又和门口把手的兵丁叽里呱啦讲了半天,才各归其位。
柳清野心道:这里守卫森严,如若硬闯,只有加速自己的暴露,定得想个法子智取才是!他略略思索片刻,定了定神,闪身到了亮处,大摇大摆走到帐篷门口,向那把手的兵丁道:“列位弟兄辛苦了,吴老头儿还不肯吃东西么?”
那几个兵丁骤然听见他说汉语,先是愣了一愣,其中一个才用很生涩的汉语道:“嘿,你这小子,你……那个,讨将军的欢心,也不用,这个,在我们面前卖弄你的汉语吧!”
柳清野笑了笑道:“兄弟哪里敢卖弄,是将军说了,这吴老头儿吃软不吃硬,兄弟的汉语还凑合,所以就叫兄弟来劝劝他。”
那兵丁道:“原来是这样……”便也无甚怀疑,拍拍柳清野的肩膀,帮他掀了帘子道:“你,小心。这人,厉害。”
柳清野道了句“多谢”就钻进了帐篷。
“滚出去!”迎头一句就是痛骂,“滚出去你这满州鞑子!”
柳清野抬头一看,见毡子上坐一干瘦的汉子,想来就是王春山,约莫五十岁的年纪,须发斑白,看来委顿不堪,混不似那出声叫骂一般有力。而旁边一个中年女子,与师父曹梦生是仿佛年纪,必是吴水清,她双目紧闭,脸色煞白,应是受了重伤。柳清野当下也不学满州人打千儿,而上走上两步,向两人抱拳道:“王前辈,师伯——”
王春山愣了一下,旋即冷笑道:“小鞑子,你搞什么鬼?”
柳清野高声说道:“我是奉将军之命,来看看你的。”接着低低道:“晚辈松桥书院弟子。”
此话一出,那边吴水清微微睁开了眼,艰难地看了他一下,满是狐疑之色。
柳清野就就压低了声音道:“师伯——生死非吾虞,但虞辱此身。”
吴水清眼里骤然显出惊喜之色,道:“你……你是……”
柳清野道:“晚辈柳清野,是柳文生和苏眉的儿子,家师曹梦生。”
吴水清不禁喜道:“柳师弟和苏师妹的儿子……竟然这么大了……你师父,也来了?”
柳清野知道此地非谈话之所,只点了下头,便道:“晚辈同师父齐来营救师伯和王前辈,同时也刺杀富察老贼。”
王春山啐了一口道:“富察老贼不除,天下就不太平。还有那个莽克善,更是我反清志士之大敌!”
柳清野回头张望了一下,帘子缝里看见军营的灯火晃动,不知是师父已寻到了富察康行刺成功,还是刺客事发,总之此地是不能久留的。他便对王春山道:“前辈,方才晚辈听前辈说,中了鞑子的毒,不知道是什么药,前辈现在还好行动么?”
王春山冷哼了一声,道:“什么劳什子的毒药,叫做‘贵妃回眸’,害老夫浑身没有半分力气,连站也站不起来。”
贵妃回眸!柳清野玩味着这名字,想起了丹鹰的碧眼——美若天仙的女子,回眸一笑,果然叫人醺醺然,没有力气的。
不过他也知道这不是他“醺醺然”的时候。只听外面嚓嚓几下,接着咕咚咕咚几声,帘子一掀,竟跳进来一个廿岁上下的女郎,双手握着对精钢弯刀,甫一进门又回手一刀杀了一个清兵。
柳清野见她身法轻灵,招式诡异,正不知她究竟是哪一路人马,那女郎已经抢步上前,双刀一绞,直向他攻来。柳清野忙抽出腰刀来格,只觉这女郎力道迅猛,自己被震得虎口几欲开裂,虽强力握住了刀,但人已经噔噔噔连退了数步。
那边吴水清叫道:“明心,快住手!这位你师弟!”原来来者正是李明心了。
李明心愣了愣,道:“师弟?”望了柳清野一眼,手里招式稍稍一慢。
而她话音未落,只听外面又是一阵嘈杂,脚步声,嚷嚷声响成一片,接着,就见富察康一行闯了进来。冲在最前面的,便是克海了,大喝道:“果然刺客就是冲着这老头儿来的!快快拿下!”说话间,手里一把金背大砍刀已经呼地一下向李明心头顶斩落。
李明心左手举刀一架,右手一刀割向克海的喉咙,将克海逼得疾纵后退。她得了空当,就突然喝道:“富察康,纳命来!”脚一点地,直向富察康扑了过去。
“保护将军!”人群里一声大喝,兵丁们纷纷亮出兵刃,其中一个还冲着柳清野呼道:“喂,你傻了么!还不保护将军!”
柳清野一怔,恍然明白,这李明心如此杀将进来,倒是为自己脱了嫌疑,正可乘机杀了富察康!便应了声,把腰刀一横,欺身上前。
可是李明心方扑到富察康身前,富察涛身形一晃,飘然飞了起来,人在空中一转,一掌击在她的右腕上,叫她一把弯刀登时脱手。
李明心如何料到,这满州青年居然是个高手,急急向后翻身一跃,娇喝一声,左手弯刀换至右手,舞出万道寒光,向富察涛扑上。
富察涛身法有张有弛,时疾时徐,声东击西,指南打北,在军帐中央见招拆招,从容应战,更加上下游走,把富察康挡在身后的一个死角里,叫任何人都近身不得。
柳清野在边上看得目瞪口呆,只感觉富察涛虽然只是拆解招式,却有繁复变化,舒缓中蕴涵绵绵劲力,退让里又控制着无限先机,如若他不是赤手空拳,而是拿着一把长剑……哎呀!如果拿了一柄长剑,这可不就是松桥书院的“松涛剑法”么!
这人,这人,如何会我松桥书院的武功?难道我松桥书院出了叛徒不成?柳清野想到松桥书院百年基业,居然会落在一个敌人手里,一时恨得咬牙切齿,手中长刀一横,恨不得跃入战团去,一刀把富察涛杀了——可是,偏偏富察涛矫若游龙,掌风把自己和李明心都拢得死死的,根本不容第三人有插手的余地。
不过,就在此时,只听外面一阵吵嚷,隐隐见到军营一角火光冲天,士兵惊呼哀号之声不绝于耳,有些喊着满语,有些说着汉话,道:“刺客!有刺客!刺客放火了!”
这一混乱,富察康就变了脸色,急急走到门口去张望形势。此举使他脱离了儿子的保护,柳清野看得分明,干净利落飞身上来,一刀砍下。
军帐中人哪里料到有此一变,皆是惊愕万分,克海率先醒悟,骂了句满语,挥刀挡上。
柳清野对这样的军中莽夫根本没有丝毫忌惮,只一刀就划伤了克海的手腕,又一刀将他逼退,第三刀依然逼到了富察康面前。
富察康一把摘下配剑,连剑带鞘格开了一刀。但不想柳清野不待招式使老,忽然化实为虚,反伸左手搭上富察康的剑,喝道:“撒手!”竟将剑生生夺了下来。
富察康一惊,柳清野已将手中长刀一晃,以刀为剑,直刺而来。
本算柳清野准这一刀,非取下富察康性命不可,然面前忽地灰影一闪,富察涛的袖子已经卷上了他的刀身,喝道:“小兄弟,你同这姑娘是一伙的么?与我阿玛有什么深仇大恨?”
“杀人偿命——”柳清野厉喝,同时发力夺刀。然而这一拉之下,他不觉大惊:富察涛的袖子竟然有如一块磁石,把刀牢牢吸住了。此时他方才知道,对手不仅外功精湛,内功修为也远在自己之上。他不能再硬拼,撒手放开,转而抽出富察康的长剑,将一切花招都简省了,挥剑直取对手的咽喉。
富察涛身子稍稍一偏,正容柳清野的剑贴着他的颈子划了过去,毫发无损,道:“小兄弟,你也是反清的人么?何必这样糊涂?”
柳清野不答,见富察涛单手向自己剑上抓来,便将手肘一翻,剑锋横削,直斩他的手腕。
富察涛并不收手,只是整个人向后纵开尺许,避开一击,依旧来夺剑。
柳清野见他这一招又换了本门“自在飞花掌”中的招式,本来自己拆解得十分纯熟了,但见他这般从容,登时觉得无论自己出什么招式都是一定在他掌控之中的了,一时心中大乱,竟忘了还招,直到富察涛的掌风打到了近前,才连连人带剑向地上缩了几分,接着就地一滚,让富察涛抓了个空。
他这一下,全是自寻死路的打法——那边一众士兵,早就亮晃晃抄刀在手,这时阴恻恻的刀风,唰唰唰,全向他身上逼来。所幸此时,刀光一闪,李明心重又攻了上来,哗哗两下结果了逼近柳清野的士兵,然后飞身一纵,重向富察涛攻去。可是她的武功同富察涛相比,实在相差太远,这边柳清野甫一翻身跃起,就只听李明心“啊”地一声,右臂被划开一道老长的血口,斜身栽倒。
柳清野唤了声“师姐”,哧哧两剑杀退身边士兵,抢步要扶起李明心。但早有几个士兵呼啦拉攻了上来,要将李明心捉拿。李明心倒在地上,任手臂血流如注,但招式还是不停,口中叫道:“先救我娘他们出去,外面有人接应!”
柳清野闻言,回剑杀向押解王、吴二人的兵丁,可是面前寒光一晃,富察涛刀锋凌厉又逼在了近前。他进有富察涛,退有众兵丁,一时手忙脚乱,不知所措。恰在这时,又听“呛啷”一声龙吟,曹梦生杀进帐来。
曹梦生啪地一掌,先击毙了一旁企图捉拿李明心的士兵,又顺手一刀,砍了上来押解王春山的兵丁。克海哇哇大叫着扑上来时,本来几乎撞上曹梦生的刀尖,那边富察涛却飞起一脚把他踢开,道:“保护阿玛出去,放信号给莽克善大人和李先生!刺客交给我!”说话间,丢下柳清野,一手向曹梦生的肩头抓落。
曹梦生见富察涛出手的章法,也是略略一惊,但是矮身微微一缩,立刻出手扣上了富察涛的右腕。富察涛怔了怔,侧身抽手,同时以左手直击曹梦生的面门。
曹梦生飘飘然向后退了些许,袍袖卷着劲风一挥,轻描淡写把富察涛的一招化解,更将他整个人风扫落叶般推向一边。富察涛待要稳住身形,却见曹梦生另一只手又兜头拍下,掌风来势凶猛,压得人喘不过气来。
柳清野见师父胜利已是定局,眼见克海已经护着富察康逃出军帐去,心道:“决不能让老贼这样跑了!”又猛力杀死几个士兵,同李明心扶了王、吴二人,抢步向军帐外去。
柳清野人甫一钻出军帐,见外面腰刀长矛杀气腾腾闪成一片,更有弓箭手蓄势待发,只等富察康一声令下就可把他们射成刺猬!
而整齐的阵势中,还是有几处骚动不安的——兵戈相撞之声不绝于耳,显然两边正斗到紧要关头。王春山一望之下,喜道:“是我们会里的兄弟来了!”显然方才放火的,就是传灯会中人。他当下提高声音叫道:“兄弟们,快来接应!”
那人群中,噼里啪啦一阵铁莲子出手之声,自有一人拔地而起,呼呼振臂纵了几纵,朝这边而来,被他踏着的士兵都扑倒下去。
被团团保护在人丛中的富察康晓得厉害,大呼道:“不要再和这些亡命之徒纠缠了!快把他们解决了,涛儿还在里面!放箭!放箭!”
弓箭手都齐唰唰瞄准了战团,柳清野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儿。
而就在此时,听得身后军帐里一声大喝,曹梦生拎着富察涛跃了出来:“老贼,你敢放箭!我就捏死你儿子!”
众人目光齐向他射去,见他一手捏着富察涛的琵琶骨,另一手隐在宽大的袍袖中,呼呼一甩袖子,就叫边上两名士兵惨叫着倒了下去。那富察涛显然肩头剧痛,但又使不出半分力气挣扎,豆大的汗珠正一粒粒从额头上淌下来。
富察康见儿子被挟,变了颜色,连忙喝止手下,又冲曹梦生道:“你们要救人走,我放你们离去就是,休要伤我涛儿!”
但是曹梦生却冷冷一笑道:“放你儿子?你当初怎么不放过我们松桥书院一百二十一口人?今天便要你偿命!”说话间,拎着富察涛平地纵起,在面前的一众士兵头上啪啪啪一路借力踏过,直奔富察康而去。
柳清野远远望见富察康面如土色,克海虽然挥舞着大刀哇啦哇啦乱叫着挡在前面,但显然是无济于事的。这富察康想来是要命丧当场了!
而便在曹梦生奔到富察康身侧之时,火光里突然大鹏鸟般飞出一条人影,迅如鬼魅,也不叫阵,就直冲着曹梦生撞了过去。柳清野还看不分明,已见曹梦生拎着富察涛跳开丈许。那边富察康安然无恙,脸色也由铁青转为了苍白,口中欢喜道:“哎呀,莽克善,你终于回来了!”
这时见那来人莽克善,乃是四十岁上下,虎背熊腰的汉子,双眼瞪得有如铜铃,眉毛倒立着,当真是凶神恶煞的模样。他自空中落下,也不顾两边士兵的死活,将碍事的人且拎且丢,为自己空开一处落脚之地,然后呼啦啦将两臂一张,拉开了架势。
曹梦生方才避开他一撞,提着富察涛在一丈开外站定,也顺势将边上的士兵放倒一圈。两边空地刚好相连,双方正可对峙。
莽克善哈哈大笑道:“我道是什么人,原来又是你们这些不要命的汉狗!来来来,今日就叫你们都见识见识我们满清勇士的厉害!”说着,把拳一抱,那架势,还是“先让三招”之意!
柳清野明白,以曹梦生的性子,决计不能受此侮辱。但王春山却是在莽克善手里吃了亏的,见状大声道:“曹大侠,和鞑子不要讲江湖道义,见一个杀一个!”
曹梦生犹豫了片刻,冷笑道:“正是!”一把拍住了富察涛的穴道,向柳清野丢过去,道:“清野,看好这小贼!”而自己双掌齐发,闪电般向莽克善攻了上。
莽克善看来是全然没有把曹梦生放在眼里,见他扑来,还兀自抱着两臂嘿嘿干笑了两声,直到曹梦生双掌就要拍上自己的胸膛了,才身体微仰,将袖着的手一抬,以小臂挡开这一击,然后乘着曹梦生翻手换招时,欺身上前,一侧步,依旧袖了手,用肩膀去撞曹梦生的手肘。
以曹梦生的武功,当然这平常一撞决计无法得手,他只轻轻一跃就化解了开去。但是莽克善的目中无人却叫他大为光火,骂道:“狗贼,你还不出手!”凌空一脚直踹莽克善面门。
莽克善就是有意要激怒他,乱他方寸,此时还是不出手,先偏头避开这狠辣的一脚,接着又乘曹梦生收腿不及,突然用脑袋向他小腿上撞去。曹梦生哪里料到他有此一招,右腿是无论如何来不及撤回的了,只有在空中硬生生一拧腰,叫右腿稍稍离开险境,同时左脚蹬出,在莽克善胸膛重重一踩,借力向后跃去。
两招一过,双方也都知道了彼此了厉害,莽克善呼地一下由袖子里抽出手来,笑道:“好,出手就出手,叫你死得快一些!”火光下,那掌心通红,十指如钩,恐怖万分。
柳清野以剑逼着富察涛的咽喉,挟持着他守在王春山等人的身侧。传灯会会众其时已突出重围,由人丛中杀出一条血路,也都来到他们大当家身畔。
其中一个和尚握了王春山的手,道:“大哥,四妹,你们没事就好——你不知道,明心前脚来报信,那鞑子后脚就来了,把个阿达勒尔绿洲杀得一塌糊涂!咱们是不忍连累老百姓,就到沙漠上来了,却不想鞑子忒也可恶,穷追不舍,几次甩掉,他们又几次跟上……五弟他……五弟他叫莽克善打成重伤,已经……”
“什么?”吴水清惊道,“五弟他……他……”
众人一时黯然。
旁边一中年人道:“五弟他临终说,反正甩不掉,不如干脆闯到他们老巢来同他们拼了,或许还救出大哥和四姐……”说道这里,满是血污的脸上挂下泪来,余人也悲愤异常。
柳清野看这些人,果然人人负伤,个个狼狈,正是一路被追杀来此的——但是,激愤悲伤之外,竟毫无惧色。他想起方才在军帐外偷听,那富察涛还指望传灯会中人投降,这真是痴心妄想了!不过——柳清野向那边的战团看了看——这莽克善已经追杀来此,姓李的汉奸却又在何处?不是躲在一边准备暗算吧!他这样一想,真是替师父担忧起来。
王春山听了会众的话,气得微微颤抖,恨自己没有半分气力,否则,真要上去助曹梦生一臂之力。他觑那场子里,曹梦生和莽克善二人,正是袍袖翻飞,人影模糊,斗得难解难分。那边富察康只由克海和一众士兵守卫着。当即命令道:“快!大伙并肩子齐上,乘着莽克善无暇分身,先把老贼宰了!”
传灯会中人,想起五当家惨死,正是一腔悲愤郁积于胸,听了王春山此言,皆哄然答应,挥刀挺剑摩拳擦掌,全向富察康而去。
富察涛眼见父亲身陷险境,焦急万分,呼道:“我阿玛是主张满汉一家的,诸位英雄想是误会——”
他后半句话被李明心一个耳光打断:“误会——回头就让你给五叔偿命!”
富察涛被打得脑袋“嗡”地一下响,眼前的景物也是一花,待到再看时,传灯会中人已然将众士兵杀得七零八落,直逼到克海和富察康的身前了。他此时还要张口疾呼,但是哪里还能阻拦?一时急火攻心,竟然连叫也叫不出来了!
莽克善缠斗中一看情形不对,呼地攻了一掌就要跃出圈去相救,但是曹梦生哪里肯放过他,抢上一步唰唰疾攻两掌,一打面门一打前胸,逼得他不得不出手招架,而那边,传灯会众一拥而上,任谁要救富察康也是不能。
柳清野看到这紧要关头,握剑的手里都粘粘地出了一层汗。他料想富察康一定要命丧当场,自己的血海深仇就此得报,心里正是紧张又兴奋——可忽而又想,单只报仇又有何用?离光复故国还有十万八千里——不是杀了皇太极,死了顺治,还有康熙么?不是杀了多尔衮,死了多铎,还有富察康么?即使今天杀了一个富察康,明天还有什么人?现在被自己押着的富察涛?追讨血债,要到什么时候才能追完?
混帐!他骂了自己一句,却在这里想什么丧气话?天下之大,他鞑子有多少人?我汉人又有多少?先辈已为此大业抛头颅,洒热血,我辈中人更加全力杀贼。但叫天下汉人万众一心,管他有多少鞑子,都一个一个杀干净了!
如此一想,登时又觉精神百倍,振奋不已。而此时忽听混战中一声大喝,又有几声惊呼,循声望去,见一条黑色的人影自战团中直蹿而上,一手提着富察康,一手提着克海,离开了重重杀机。
柳清野同李明心等人看得目瞪口呆,惟有富察涛喜道:“李先生!”
李先生看来轻功绝妙,这一纵,几乎隐到了夜空的黑暗中去,火光照不到,柳清野远远的,依稀看出,是个瘦高个的男人,仿佛儒生打扮,宽大的袍子在夜风里猎猎,而脸上却有一个叉形的伤疤,远远望去,即使眉目全然不辨,也能清楚地瞧见那疤痕。
莽克善见将军脱险,大喜,叽里咕噜用满州话大呼了几句。
柳清野等人都未听懂,却只听富察涛失声道:“莽克善叔叔,不可!”
就只见兵们纷纷散向两边,余人尚未反应过来,几门火炮已经由营边推出,莽克善又大声用满语喊了几声,自己便拔地一纵,离了战团,道:“汉狗,你们今日就葬身于此吧!看看是你厉害,还是我们的大炮厉害!”
曹梦生一怔之后,也向圈外疾纵,可是,传灯会中人在场中的居多,想要全部撤出决不可能,那边火炮的信子已经哧哧燃着,眼见着义士便要命丧当场!
而说时迟,那时快,只听飕飕几声,数枚暗器划空而过,那刺目的火星齐齐熄灭。
整个场中为之一静,紧接着听莽克善骂道:“姓李的!我就知道你是吃里爬外的家伙!你这是要挟持将军么?”
这出手的是李汉奸?柳清野无暇细想,也并没有听到李先生的回答。只忽然眼前一花,一条灰色的影子晃过,带着一阵疾风,风停后,自己押着的富察涛却已没了踪影。他心下大骇,往那灰影去处一望——十几丈远处,富察康,富察涛安然无恙立着,李先生就站在他们身边,这样一翻惊心动魄,他居然袍袖飘然,如闲庭信步!这人武功之高,柳清野不禁愕然。
一边吴水清似乎也是惊呆了,张口不能言。
但人质已失,敌人高手压阵,传灯会的诸位不敢恋战,王春山呼了句:“大伙快撤!”众人便相互扶持着直向军营外杀。
柳清野于混乱中仿佛见到莽克善哇啦哇啦地吩咐士兵重新点火,却被李先生拦住了,莽克善便一掌向李先生打来,李先生闪身避让,漫不经心地还招,一来二往,两人还真交上了手……柳清野依稀听得吴水清喃喃道:“怎么……怎么是这样……”却也并没有放在心上,只乘着军营中乱做一团的时机,同传灯会众人奔出了鄯善绿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