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策兰纪》素女鼓瑟

2、江州琴

　　应芳萱笑拈一支紫玉流苏簪，照着日光反复瞧着：“想不到咱们这些年，也攒下了这些宝物。”

　　纪明葭纤长手指拂过匣中珠钗，眼中尽显迷恋：“这算什么，娘，总有一天我要将整个赋林台收入囊中。”

　　应芳萱听着女儿的豪情壮志，敛了笑意。女儿心高，她却要顾着实际。虽说这么多年劫来的宝物，不值千两也有八百，但这对于那云端之上的大小姐来说，顶多算指缝里漏出来的，叫她们捡着了。

　　那纪南嬅能那么轻易就叫她们拿去的，只怕是真不在意。

　　她乜一眼纪明葭：“你倒是心气儿高，你要吃她纪南嬅全副身家，怕是要撑死个八百辈子的。”

　　纪明葭不服道：“她？不过是仗着她娘在世时，父亲和祖父多匀的产业，才这般潇洒的吗？”

　　应芳萱将那簪子放回匣中，按着纪明葭的手，叫她转过来面向自己。

　　“本朝四大氏族，崔卢王朕，她母亲崔婉，是清河崔氏那一辈唯一的嫡女，原是要做太子妃的。若不是咱们陛下....先太子薨后，她守了望门寡，哪还轮得到你父亲？”

　　纪明葭恨恨朝东面看去：“清河崔氏？咱们家还是金陵纪氏呢，娶个望门寡进门，父亲也不嫌晦气。”

　　崔氏是千年名门，又岂是纪氏三代豪绅可比的？只是应芳萱歌女出身，所知的也不过是自府里婆子那听来得，并不比纪明葭多多少。

　　“话虽如此，”应芳萱话锋一转，压低了声音道，“只是那崔氏为了不叫这个女儿嫁过来瞧人眼色，随了无数奇珍异宝。据说当年那添妆的船只，便不下百艘。你祖父本是商户出身，又怎会和钱过不去？”

　　她没说的是，如今的纪家老爷便是靠着崔婉那半数连城嫁妆，才自一个地方豪户，步步发家，将商铺开遍大江南北，成了如今的江南首富。

　　纪明葭嫉恨得牙痒，将膝上匣子重重往旁边一掷，匣中珠翠发出清脆的碰撞声。

　　“那母亲的意思，我就注定被她压一辈子吗？”

　　见女儿真动了怒，应芳萱忙止了话头，顺她的意安抚道：“母亲何尝说过这话？只是要谋那崔氏的嫁妆，不是小事，咱们需得徐徐图之。”

　　纪明葭也平了气息，思虑片刻，又自信了起来：“母亲说的是。刚进府邸时，连个厨房下人都瞧不起咱们，图谋了这些年，如今不也能将我那姐姐死死压着。”

　　应芳萱喜笑颜开：“你这般想，就对了。任她纪南嬅再怎么有才名，到底是个做女儿的，未来婚嫁大事，都捏在我手上，如何能翻出我这主母的五指山？
　　你也不必同她比什么琴棋书画，只肖好好讨你父亲欢心，待我争口气，给你生个弟弟，将你父亲全心拢到我们母女这头。过两年我再随意挑个人家，将她嫁了，这纪家和崔氏的嫁妆，不尽在我们手中？”

　　纪明葭听着母亲畅想未来，复了笑颜：“那请母亲务必仔细挑个‘好’人家，将她风风光光嫁出去。”

　　赋林台，驻风斋。

　　驻风斋是大小姐的闺房，也是日常起居的场所。它和静云阁一样，是一个独立的院落，因此两院之间有一段不远的路程。

　　纪南嬅翩跹立于两院之间的游廊上，自身后柏荫手中精巧的琉璃盏内抓了一把鱼食，洒入池中，数十尾肥硕的鲤鱼便汇集了过来，嘴巴一开一合争着吃食，将平静的池面翻出涟漪。

　　芍若自下午起就一直努着嘴，杜若碰了她几次没理会，也不去管她了。

　　纪南嬅侧头看她鼓鼓的脸颊和瞪着的眼，噗嗤一声笑了，打趣道：“你们瞧芍若，只怕现下将她丢到湖里，也会被这群鱼儿认作同类。”

　　杜若和柏荫皆笑出声，芍若只好收起一副金鱼神态，用气鼓鼓地声音表达不满：“小姐！之前的日子也就罢了，可明儿老爷便要回来，小姐只肖托上她们一日，待老爷回了，自会替小姐主持公道的！”

　　纪南嬅微低着头，看两尾鲤鱼追着对方的长尾绕圈：“嗯，我知道。”

　　“那，那可是夫人自清河带来的琴！”

　　“嗯，我知道。”

　　芍若气急，小脸涨了一团红。柏荫与松若虽不明觉厉，但也知小姐是个顶有主意的人，纷纷拉扯着芍若的衣裳，替她顺气。

　　却见松荫自外走到纪南嬅身旁，将手中之物呈上，声带喜色道：“小姐，沈大小姐来信了！”

　　一听沈大小姐的名字，几个丫头都来了兴致。沈清茵是前江南道太守沈铭之女，与她们小姐乃青梅之交。二人自幼相熟，开蒙后又一同读书，情同姐妹。三年前沈太守右迁回长安，二人遥隔千里，却依旧亲密无间。

　　沈清茵最是个爱闹的，在金陵时就闲不住，爱带着纪南嬅爬山涉水，去了长安则更甚。她的信中常会记些京中的奇闻异事，出游访记，十分稀奇。

　　纪南嬅将信仔细看完，原是清茵一京中好友得了一株惊世奇兰，名素冠荷鼎，不知怎的，悉心养了数月也不见开花，近日更有凋零的趋势。偶闻清茵在金陵有一旧友，乃养兰高手，便托她救治这株兰儿。

　　信中还道，那好友十分看重这素冠荷鼎，因此并未同信一道快马送来，而是托付了自己即将南下的表哥，走水路送至金陵。

　　除此之外，沈清茵还讲了几件家中趣事，最后说京中要转暖了，问纪南嬅，她的‘云裳阁’几时上新春装。

　　纪南嬅手握着千里之外的思念，不禁看向北方。她想，长安，是什么样的呢？

　　长安，大明宫。

　　辉煌的紫宸殿上空艳阳高照，将飞檐一角投映成剪影。红檀制成的四开正门紧紧闭着，殿外有羽林军持长枪把守。门口待侍的太监皆垂眸敛目，噤若寒蝉，只一眼便知是皇帝正召重臣商议国事。

　　殿内，高大悬梁之下，两座古铜麒麟怒目而视。左右二相、太傅、太尉皆候立于内，数御史大夫零星而立。

　　上首龙座正坐着大澧皇帝，他带衮旒珠冠，着纯金龙袍，面前激荡的五色玉珠昭示这一刻的帝王之怒。

　　“私制盐铁、官商勾结，好一个江南道！好一个物阜民丰之地！元策，你将近二日的密探念与诸公听来。”

　　谢元策一身赤金太子弁服，头戴白玉梁冠，他身形挺拔，如青松君子，面色冷峻，如傲雪凌霜。肃立于一众老臣之中，更显得俊美无俦。

　　他闻言出列，自内官手中接过文书，声如清风朗朗：“墨乙吾来报，江南道去岁纳盐三万石，实则各大盐井、盐田制盐十万石不止，其中越州、润州两处盐田实为江南第一大商帮越当商帮掌控....”

　　众人闻着，皆倒吸一口凉气。桩桩件件，数字之大，触目惊心。

　　只是更令人唏嘘的是，这墨乙吾，乃直属大澧朝历任皇帝的密卫组织，向来只听从皇帝差遣。太子殿下还未加冠，陛下便将墨乙吾交于其手，任之调动，其受重视程度，可见一斑。

　　右相韦浩旷与周太尉对视一眼，低下头心照不宣。

　　庞太傅向前一步，掷地有声：“自江南道前太守沈铭回京任职后，金陵稻收一落千丈，与之相反，靠出海、制酒起家的越当商帮却如日中天，一跃成为江南最大商帮，连金陵纪家所掌的安南商帮也要避其锋芒。”

　　他撩袍下跪，言之切切：“陛下！自古农为根本，工商皂隶不染清流，其中唯商大患。汉时有千金之家比一都之君，巨万贯与王同乐，人称‘素封者’。江南山高路远，若不对商帮加以压制，难保其没有自立之心！”

　　“庞太傅此言差矣，”韦相走向前去，向皇帝揖上一礼，“江南多雨多丘陵，原就不适宜大肆农耕，若非千年来商户汇聚，又何来这鱼米之乡，富庶之地？抑商于江南，有如坑孺于曲阜啊！”

　　庞太傅冷哼一声：“右相未免夸大其词，我朝以儒治国，而商为其末。圣人曰，‘君子喻于义，小人喻于义’，因自古从商者唯利是图，不择手段，乃国本大患。先秦周天子放任诸侯自由，使各国汲汲营营，终遭覆灭。汉末吴楚七国之乱，均有私人工商势力于背后扶持。陛下，前车之鉴，犹在眼前！”

　　“古有言，农为国本，商为国魂，江南商户迭起，于朝廷赋税也是大有裨益的。”

　　“岑翰林，你莫不是也要学那名相范蠡、管仲，以财挟国？”

　　底下两波人吵得不可开交，皇帝端坐上首，不置可否，待一个个都面红耳赤，气喘吁吁时，才沉声问：“元策，你怎么看？”

　　谢元策不偏不倚立于大殿正中，英气的面庞看不出半分情绪。他闻言向前，恭敬行礼道：“父皇，儿臣以为，不应将江南商帮赶尽杀绝，原因有二。
　　其一，江南道中，江州、姑苏、常州历来是文萃之地，本朝便出过数十个大学士，如若大肆打压，恐失民心，于科举一制也百害而无一利。
　　其二，江南商帮亦不乏良商，前年大澧商帮，高丽、倭国、西域四海来朝，以安南商帮为首的大澧商人，高义薄云，砥节砺行，尽显□□风范，与边疆小国互通有无，于丝绸、茶叶、瓷器等业促成多项贸易，不仅能充盈国库，声扬我朝威名，更于民间营生大有裨益。”

　　“哦？”皇帝面上沉思，声色却不如先前般严肃，“那元策以为，这江南商帮，便打压不得吗？”

　　“非也。儿臣以为，江南商帮如日中天，确是埋下祸患。然朝廷该做的，非抑商也，乃限商也。”

　　殿内众人面面相觑，亦有喁喁私语传出。自古重农抑商之策并不少见，但这“限商”之论，还是头一次听闻。

　　“限商？”皇帝来了兴致，语气温和道，“如何之‘限’，你且说来。”

　　众人目光凝于殿中仰立之人，只见他面上不显喜怒，琅琅开口：“世人皆知，山海陂泽，皆为王土，则其附属产物，也该由朝廷管控。儿臣拙见，应加大官营禁榷力度，取缔私人盐印、铁印，再加铜、铅、锡、硝于官营范畴，设专有官员管制，隶属于中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