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策兰纪》素女鼓瑟

1、堂前风

　　金陵白日照春空，绿杨结烟垂袅风。阳春三月，正是云销雨霁，草长莺飞的好时节。各业商户皆复了营生，街上正是熙熙攘攘。

　　被称作金陵园林之首的纪园此刻却是一片沸沸喧声，绿林假山之间，回廊亭道之上，尽是那穿着木绿色罗裙的女婢们，或是持着麻布擦拭门庭，或是端着物件儿来往交接。净室洒扫，脚踵相接。

　　听前院的洒扫婆子闲话时说道，纪家老爷纪英白不日就要回了。

　　这纪家可不是什么寻常富户，祖上是靠贩茶、酒起家的。能搭上这两大头财道，自是也有些门路在暗头。到了这一位纪家家主手上，早已积攒了数不清的富贵。

　　他却不满只是做一个地方豪绅，联合几大金陵世家设立的安南商帮，更是将生意做去了大江南北，成了名副其实的江南首富。

　　前岁纪英白受朝廷之邀，远赴长安面圣。人人都道这是京里给纪家下的一场鸿门宴，谁料纪英白非但没受到惩处，反承了陛下隆恩，代表金陵商人，同周边小国都通了贸易。

　　虽说这三年纪英白四海行商，其在金陵的声名却只增不减。这般大红人即将回府，纪园上下谁敢怠慢？

　　赋林台大丫头松若刚交代完前庭置换了摆件，蹙了眉匆匆行着，不料转角同一个端水的小丫鬟撞上，浊水湿了小半边衣裳。

　　她忍了半身凉意，板着脸训斥道：“仔细着瞧路！得亏是撞上我这个空身人，若是污了小姐养的兰草儿，折你八条命也赔不起。”

　　小丫鬟吓得哆哆嗦嗦，松若心里挂着事儿，便没同这冒失的小丫鬟计较。

　　穿过白玉砌的游廊，再下阶行一段石子铺的俑路，一处精巧的庭院便赫然眼前。庭上门匾“静云阁”三个大字龙蟠凤翥，乃前朝王先生手笔。

　　入了静云阁，便能体会这园林匠人的巧夺天工。阁院两面围湖，一面载竹，不过数十步的脚程，却能将外间的嘈杂喧闹同同阻挡。进了内间的女婢们更是沉心静气，做事走动皆放轻了手脚，只怕扰了那临窗诗画之人的清净。

　　松若一路行至东间，拨开两道帘子，便觉得窗明几净，巨大的连扇排窗整齐向外开着，抬眼便能瞧见澄澈湖光，南北窗外一侧得见竹影撩动，一侧则是柳条纷扬。室内兰香清幽，沁人心脾，有美人坐于窗前小几。

　　“禀小姐，院中陈设奴婢尽数盯着换过了，只前厅中堂一道屏风拿不下注意，特来请小姐定夺。”松若恭敬道。

　　纪南嬅纤细素指翻动书卷，未思索多时，便轻灵开口：“我记得父亲上月送来一道九洲山水座屏，就这扇罢。”

　　“是，”松若应下，却并不告退，只迟疑着，半晌才道。

　　“小姐，二小姐....好似朝静云阁这边来了。”

　　纪南嬅闻言并不意外，身旁伺书的芍若却一副如临大敌模样。她不禁觉得好笑，抬眼吩咐松若道：“我知道了，你携松荫去院外候着罢。”

　　松若应过后退下。

　　芍若皱巴了脸嘟囔：“小姐何必要放二小姐进来，何不叫奴婢们通传一声身子不适，打发了得了！”

　　纪南嬅看她一眼，低下头莞尔：“瞧你这模样，是把她当猛虎野兽了?”

　　“岂止是猛虎野兽？那梁山的土匪头子都比她讲理些！”听得外边零零散散的请安声，芍若不情不愿放下手中画本，起身立到后头，

　　“瞧罢，小姐。明儿老爷要回了，今儿她来，可不得跟那穷灶头似的，飞过的麻雀也要扯根毛儿。”

　　纪南嬅轻哂，未等她开口，便闻哗啦一声脆响,一个鲜亮的少女撩开帘子。

　　那少女目似圆杏，面若粉桃。一身鹅黄云锦春衫，好不娇俏。

　　纪明葭虽晚来到这个府上七年，年纪却只比纪南嬅小半岁。她先一步跨进书房，举手投足还存有少女的活泼：“明葭不请自来，姐姐不会怪罪罢？”

　　纪南嬅放下书卷，一双水眸含笑望向她：“姐姐如何会怪你？只是我这安静，鲜有人伺候，只怕怠慢了妹妹。”

　　“怎会怠慢？还望姐姐不要嫌我叨扰。”

　　纪明葭笑的烂漫，她踱步在整扇的紫檀书架前，如垂髫稚子一般，随意伸手翻弄着，齐整的书架不多时就变得繁乱起来，倒叫一旁待侍的芍若敢怒不敢言。

　　纪南嬅并不出声，她甚至连头也未抬，只埋首于书案之上，仿若无人之境。

　　纪明葭见她对自己的动作毫不理会，讨了个没趣。她随意将手上的诗卷一撇，明眸一转，定在一旁摆放的一架素琴上。

　　“姐姐何时得了这宝物？瞧着竟是不起眼的紧呢。”

　　芍若心里咯噔一声，却见纪南嬅面色如常，：“用得顺了手，便摆在这了。”

　　纪明葭勾着唇角，修得细尖的指甲沿着琴弦划过，勾起尖锐的摩擦声。

　　那古琴素雅至极，全琴上下无一丝赘饰，若说为什么能得纪明葭青眼，并不是她明白什么大道至简的道理。

　　实在是她知道知道，自己这个大姐姐手里，向来是没有俗物的。

　　她作出一副兴致勃勃的模样：“是吗？说来也怪，这么一把其貌不扬的素琴，竟让我这生疏了十多年的手技痒起来，可见我与这琴，实在有缘。姐姐不若将这琴割爱与我，也算圆明葭一个习琴的美梦呢？”

　　纪南嬅手中的书翻动一页，她似笑非笑抬起头，脖颈弧度挺直如天鹅：“素听闻妹妹善筝，竟不知何时也会使琴了。”

　　纪明葭笑容一滞。遍金陵谁人不知纪家长女纪南嬅琴棋书画样样精通，乃江南有名的才女。在这个光环下，次女纪明葭不论做什么都显得更次一筹。若不是如今纪家应芳萱掌家，为女儿纪明葭拉了不少才名，或许当今纪家真是只闻纪南嬅，不知纪明葭。

　　纪明葭眼中愤恨一闪，身后侍女轻咳一声，她心中会意，转而压低了声音：“是了....我又如何能同姐姐相比呢？姐姐自幼金枝玉叶长大，姐姐含着金汤匙学琴之时，明葭还同母亲遗落在外头，姐姐精通的琴艺，我自是赶马也追不上的。”

　　金陵白日照春空，绿杨结烟垂袅风。阳春三月，正是云销雨霁，草长莺飞的好时节。各业商户皆复了营生，街上正是熙熙攘攘。

　　被称作金陵园林之首的纪园此刻却是一片沸沸喧声，绿林假山之间，回廊亭道之上，尽是那穿着木绿色罗裙的女婢们，或是持着麻布擦拭门庭，或是端着物件儿来往交接。净室洒扫，脚踵相接。

　　听前院的洒扫婆子闲话时说道，纪家老爷纪英白不日就要回了。

　　这纪家可不是什么寻常富户，祖上是靠贩茶、酒起家的。能搭上这两大头财道，自是也有些门路在暗头。到了这一位纪家家主手上，早已积攒了数不清的富贵。

　　他却不满只是做一个地方豪绅，联合几大金陵世家设立的安南商帮，更是将生意做去了大江南北，成了名副其实的江南首富。

　　前岁纪英白受朝廷之邀，远赴长安面圣。人人都道这是京里给纪家下的一场鸿门宴，谁料纪英白非但没受到惩处，反承了陛下隆恩，代表金陵商人，同周边小国都通了贸易。

　　虽说这三年纪英白四海行商，其在金陵的声名却只增不减。这般大红人即将回府，纪园上下谁敢怠慢？

　　赋林台大丫头松若刚交代完前庭置换了摆件，蹙了眉匆匆行着，不料转角同一个端水的小丫鬟撞上，浊水湿了小半边衣裳。

　　她忍了半身凉意，板着脸训斥道：“仔细着瞧路！得亏是撞上我这个空身人，若是污了小姐养的兰草儿，折你八条命也赔不起。”

　　小丫鬟吓得哆哆嗦嗦，松若心里挂着事儿，便没同这冒失的小丫鬟计较。

　　穿过白玉砌的游廊，再下阶行一段石子铺的俑路，一处精巧的庭院便赫然眼前。庭上门匾“静云阁”三个大字龙蟠凤翥，乃前朝王先生手笔。

　　入了静云阁，便能体会这园林匠人的巧夺天工。阁院两面围湖，一面载竹，不过数十步的脚程，却能将外间的嘈杂喧闹同同阻挡。进了内间的女婢们更是沉心静气，做事走动皆放轻了手脚，只怕扰了那临窗诗画之人的清净。

　　松若一路行至东间，拨开两道帘子，便觉得窗明几净，巨大的连扇排窗整齐向外开着，抬眼便能瞧见澄澈湖光，南北窗外一侧得见竹影撩动，一侧则是柳条纷扬。室内兰香清幽，沁人心脾，有美人坐于窗前小几。

　　“禀小姐，院中陈设奴婢尽数盯着换过了，只前厅中堂一道屏风拿不下注意，特来请小姐定夺。”松若恭敬道。

　　纪南嬅纤细素指翻动书卷，未思索多时，便轻灵开口：“我记得父亲上月送来一道九洲山水座屏，就这扇罢。”

　　“是，”松若应下，却并不告退，只迟疑着，半晌才道。

　　“小姐，二小姐....好似朝静云阁这边来了。”

　　纪南嬅闻言并不意外，身旁伺书的芍若却一副如临大敌模样。她不禁觉得好笑，抬眼吩咐松若道：“我知道了，你携松荫去院外候着罢。”

　　松若应过后退下。

　　芍若皱巴了脸嘟囔：“小姐何必要放二小姐进来，何不叫奴婢们通传一声身子不适，打发了得了！”

　　纪南嬅看她一眼，低下头莞尔：“瞧你这模样，是把她当猛虎野兽了?”

　　“岂止是猛虎野兽？那梁山的土匪头子都比她讲理些！”听得外边零零散散的请安声，芍若不情不愿放下手中画本，起身立到后头，

　　“瞧罢，小姐。明儿老爷要回了，今儿她来，可不得跟那穷灶头似的，飞过的麻雀也要扯根毛儿。”

　　纪南嬅轻哂，未等她开口，便闻哗啦一声脆响,一个鲜亮的少女撩开帘子。

　　那少女目似圆杏，面若粉桃。一身鹅黄云锦春衫，好不娇俏。

　　纪明葭虽晚来到这个府上七年，年纪却只比纪南嬅小半岁。她先一步跨进书房，举手投足还存有少女的活泼：“明葭不请自来，姐姐不会怪罪罢？”

　　纪南嬅放下书卷，一双水眸含笑望向她：“姐姐如何会怪你？只是我这安静，鲜有人伺候，只怕怠慢了妹妹。”

　　“怎会怠慢？还望姐姐不要嫌我叨扰。”

　　纪明葭笑的烂漫，她踱步在整扇的紫檀书架前，如垂髫稚子一般，随意伸手翻弄着，齐整的书架不多时就变得繁乱起来，倒叫一旁待侍的芍若敢怒不敢言。

　　纪南嬅并不出声，她甚至连头也未抬，只埋首于书案之上，仿若无人之境。

　　纪明葭见她对自己的动作毫不理会，讨了个没趣。她随意将手上的诗卷一撇，明眸一转，定在一旁摆放的一架素琴上。

　　“姐姐何时得了这宝物？瞧着竟是不起眼的紧呢。”

　　芍若心里咯噔一声，却见纪南嬅面色如常，：“用得顺了手，便摆在这了。”

　　纪明葭勾着唇角，修得细尖的指甲沿着琴弦划过，勾起尖锐的摩擦声。

　　那古琴素雅至极，全琴上下无一丝赘饰，若说为什么能得纪明葭青眼，并不是她明白什么大道至简的道理。

　　实在是她知道知道，自己这个大姐姐手里，向来是没有俗物的。

　　她作出一副兴致勃勃的模样：“是吗？说来也怪，这么一把其貌不扬的素琴，竟让我这生疏了十多年的手技痒起来，可见我与这琴，实在有缘。姐姐不若将这琴割爱与我，也算圆明葭一个习琴的美梦呢？”

　　纪南嬅手中的书翻动一页，她似笑非笑抬起头，脖颈弧度挺直如天鹅：“素听闻妹妹善筝，竟不知何时也会使琴了。”

　　纪明葭笑容一滞。遍金陵谁人不知纪家长女纪南嬅琴棋书画样样精通，乃江南有名的才女。在这个光环下，次女纪明葭不论做什么都显得更次一筹。若不是如今纪家应芳萱掌家，为女儿纪明葭拉了不少才名，或许当今纪家真是只闻纪南嬅，不知纪明葭。

　　纪明葭眼中愤恨一闪，身后侍女轻咳一声，她心中会意，转而压低了声音：“是了....我又如何能同姐姐相比呢？姐姐自幼金枝玉叶长大，姐姐含着金汤匙学琴之时，明葭还同母亲遗落在外头，姐姐精通的琴艺，我自是赶马也追不上的。”

　　纪南嬅书页轻翻，并不接她的话。芍若松荫对视一眼，已知这便是小姐厌烦了。

　　纪明葭却不觉尴尬。她爱不释手地看着眼前的琴，五指随意地在琴弦上拨弄着，发出一些杂乱的声响。

　　“啊！”“小姐！”

　　纪明葭与她的大丫鬟春华同时惊叫起来，没等赋林台众人弄清情况，帷帘便被哗得拨开。

　　纪家主母应芳萱着一身绛紫云锦袍赶来。她走得急，宽袍大袖叫穿堂春风鼓起，显得有些滑稽。

　　“我的儿啊！瞧瞧你这手。”应芳萱高呼一声，将纪明葭的手细细捧起，对着那指尖的一抹殷红几欲落泪，“你怎的又来你姐姐这添乱？你姐姐金玉一样的人儿，怎受得了你这般痴缠。”

　　纪明葭疼的小脸煞白。芍若这才看清楚，原是被素琴刮伤了指腹。所谓十指连心，纪明葭素来娇生惯养，倒叫旁人早早便习惯了应芳萱的小题大做。

　　应芳萱转向纪南嬅，挤出一个为难的笑脸：“嬅儿，你也勿要怪你妹妹，她自幼崇拜你，事事以你为榜样，这才常来缠着你。嬅儿，母亲求你看在我的面上，多多担待些。”

　　纪明葭伏在母亲怀中，更是声泪俱下：“我自知不如姐姐尊贵，于琴一道上，与姐姐更是有云泥之别。我也从未想着越过姐姐去，只是...只是想着姐姐琴艺既已登峰造极，这再好的琴也只是锦上添花。姐姐用惯的琴，于我或许大有裨益呢？”

　　她拈起帕子拭泪，朝着纪南嬅行了一礼：“是明葭肖想了，明葭对不住姐姐。”

　　应芳萱连忙将她扶着，眼中竟也含了泪：“嬅儿，你看这....你妹妹也是一片上进之心....”

　　阁内外一片寂静，偶有春风扫叶声拂过，伴着这对母女叫人怜惜的啜泣。下人们屏气凝神，皆想看看这惯以贤名著称的纪家嫡长女纪南嬅，究竟会如何作为。

　　只见纪南嬅自小几后翩然起身，缓步行至那娇弱行礼的女子身前，伸手将其扶起。

　　她温柔启唇，一张倾城的面上笑得真挚：“既是妹妹想要，我这做姐姐的，哪有不给的道理。”

　　“小姐！这可是....”顾不上主仆秩序，芍若惊呼出声。

　　“芍若，”纪南嬅背身望向那琴弦上的血迹，语气和煦，目光却凉薄厌弃，“将这琴送去芙蓉苑。”

　　芙蓉苑。
　　纪明葭母女俩带着素琴凯旋。

　　纪明葭先一步跨入房中，大喇喇往架子床上一坐，语气轻快：“原以为这琴要来得费些功夫，谁曾想母亲一来，她纪南嬅还不是乖乖双手奉上。”

　　应芳萱笑着坐至她身旁，点一点女儿的眉心：“你呀，与她打了这些年交道，还不知她纸老虎的本性？瞧着冰清玉洁，斡旋几句，便十足地露了怯。”

　　“我还道是她长了骨性，今日竟有闲心与我掰扯，”纪明葭靠至她怀中，不知想着了什么，眼神愤愤了起来，“还不是她那副模样，娘，我每次瞧着她那高风亮节的脸，心里就不自觉被她唬了去。”

　　应芳萱心中暗叹。即便这纪南嬅一万个比不上自己女儿，也不得不承认那张皮子是真的长得好。凝玉白肤，琼眸柳眉，一头乌发同缎子一般光滑，再加上娘胎里带出来的一身诗书气，便是她从前在戏班子里阅遍勾栏美人，也没一个如纪南嬅这般出众的。

　　“你只肖记得，她内里最是软弱，”应芳萱勾手，唤了春华将琴呈上来，不动声色挪开话题，“瞧瞧，咱们明葭眼光多好。这素琴琴木温而有质，摸着竟有玉的手感，一看就是上上品。”

　　纪明葭笑而不语。她自床内暗格取出一红木匣，匣子约二尺宽，分上下二层，瞧着并不起眼。

　　春华秋月对视一眼，自去将房门关上。这是小姐每每自那赋林台归来后的保留节目，她们心照不宣。

　　纪明葭打开那匣子第一层，瞬间满室华光。那匣中红绸布上竟摆满了各色首饰，八仙玉镯，锦绣掐丝钗、鸾鸟点翠钿、金镶珊瑚簪....其做工成色，尽显昂贵。琳琅宝石映在母女二人眼中，熠熠生辉。

　　此刻若是赋林台任何一个大丫头身在此处，便会认出，这些个价值连城的翡翠玉石，无一不曾是她们大小姐所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