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生之门》阿莫尔

8、陆莫无

　　游戏内的世界真实得虚假。

　　记者会定在轮船二楼的会客厅，莫淼到达时记者们已经就座，他们见到她纷纷起身，蜂拥而上。连续不断的闪光灯刺得人睁不开眼，提问接憧而至。

　　“陆小姐，传闻陆先生即将退位，您将作为下一任家主接手产业，消息是否属实？”

　　“陆小姐，您与兄长为了争夺继承权兄妹阋墙，几年没有见面。陆少爷是否甘心将家业拱手让人？”

　　“陆小姐，随着福禄船下海，贵公司是否着手产业转型，由海上贸易转为航运业？”

　　“陆小姐，陆氏这两年博施济众，资助全国各地的孤儿赴海外留学，慈善事业是陆氏洗白前几年海员失踪事件的手段之一吗？”

　　陆小姐……陆小姐……陆小姐……

　　唾沫简直将莫淼淹没，她强忍烦躁，保持得体微笑，暗示几个人高马大的侍应生围成一圈，护送她走入会客厅旁的休息间。关上门的瞬间，世界顿时安静了许多。

　　休息间内，两个青年男子坐在棕色沙发两端假寐，听到动静，不约而同地将视线聚集到她身上。

　　陆焰，夏坤纶。

　　莫淼的脑海中涌出这两个名字。陆焰坐在左侧，身着旧式长袍马褂，神色温和，是“她”的兄长，也是媒体口中那位与自己关系不和的陆家长子。右侧，夏坤纶打扮得极为花哨，油头粉面，发油不要钱似的往头上抹，西装松松垮垮地披在身上，衬衫不怕冷似的松开两粒扣子，一副轻佻模样。

　　不知道陆沨是怎么看上他的。也许他有什么过人之处。莫淼朝两人点头示意，走向陆焰，欲在他身侧坐下，不想走过沙发中线，脚踝一阵刺痛，虚空中隐隐传来一句清脆“叮”声，似微波炉加热完毕的提示音。

　　“请尊重人物，拒绝角色OOC。”

　　莫淼并不清楚什么是角色OOC，她猜测指的是与人物性格相悖。提醒来自游戏系统吗？天空中有一双眼，正在全方面监视游戏发展吗？

　　她提步转向夏坤纶。

　　“沨沨，一日不见，如隔三秋。”夏坤纶将右臂搭在莫淼脖后的沙发背上，看起来就像把她揽入怀中。即使她坐得不偏不倚。

　　陆焰听见动静，侧目而视，凝视两人，脸上看不出什么表情。他没有主动与她打招呼，莫淼摸不准三人关系，只好随意回了夏坤纶一句，与他攀谈起来，试图得到更多相关信息。

　　夏坤纶说话时带有一股伦敦腔，是的，他不顾陆焰的存在自顾自转用英语回答莫淼。聊了大约一刻钟，莫淼获知陆沨与夏坤纶二人就读于伦敦同一所大学，形影不离，平日里经常一起活动，一周前结伴回国庆祝元旦。

　　陆焰一直没有插话，夏坤纶则刻意忽略了他。休息间内弥漫着尴尬的气氛，夏坤纶嘴上唠叨二人在威尼斯参加学生划船大赛时他落水的囧事，眼珠却滴溜溜地转着，瞥向陆焰。

　　不知道兄妹二人与夏坤纶的关系是否另有隐情。莫淼这样想着，对夏坤纶说的话持怀疑态度。

　　记者会迟迟没有开始，陆焰差人去寻了陆老爷，也就是两兄妹的父亲、陆氏当家人陆莫无，对方称因事延长记者会至两刻钟后，要陆沨按照之前说好的做足准备，记者会开始后代表陆家发言。陆焰与夏坤纶心里都有些疑惑，没有表露出来。莫淼则是一头雾水，不知道陆沨与陆莫无约定过什么，又要说些什么。

　　与报道上提及的掷瓶礼有关？船舶下水，由女士举行掷瓶礼，陆沨是被选中的那个。只是记者会恐怕不会那么简单，从记者们那些洪水猛兽般的提问，就可窥见一二。

　　莫淼百无聊赖地在心里打了个大概的草稿，无非是感谢光临，聊聊在国外的经历，展望未来，以不变应万变。

　　只是这份匆促之下的产物终究没有派上用场。两刻钟还未过，先前通知莫淼的侍应生急急忙忙推门而入，神情惊恐不安，甚至带着一丝悲痛。记者们随他而入，像跟在牧人身后尽情狂奔的牛羊，把狂风撇在身后，丝毫不在乎将满楼的大雨。

　　“小姐，少爷，先生……先生他死了！”

　　密集的闪光灯填满休息室，莫淼身形晃了一晃，撑住旁人的胳膊勉强站定。陆焰扶住她，神色不变，紧抿嘴唇，兀自道：“今夜记者会暂停，派人将各位来宾送回休息室。海夜寒凉，怕有人落水，就请各位待在房里，明日一早照常活动。你在前带路，好好说清楚，究竟发生了什么。”

　　莫淼在陆焰的搀扶下走出会客厅，深呼几口气，缓过神。她与陆莫无素未谋面，听闻他的死讯，本不应乱了心神。只是那一刻，心里头倏地涌出一股悲伤。这悲伤酝酿已久，等到肆意倾泻的时机，便无法抵挡。她想起了雀斑，又想到陆沨——一个活在纸面，寥寥几笔写尽的角色。如果陆沨真实存在，她会做出怎样的反应？

　　满天星斗，海水辽阔，福禄船破风航行。

　　二楼甲板通向三楼经济舱的拐角是半开放阳台，站在此地能将轮船甲板与海面尽收眼底。

　　陆焰经过这骤然停住，他握住莫淼的手腕，低声唤了一句，“小妹。”眼眸倒映点点繁星，“你看，北斗星。”

　　莫淼随他的目光望过去，七星明亮，连成勺状，斗柄指向北侧。东南方，勇敢的猎户座格外明亮。

　　“和那晚的一模一样。”陆焰这句无厘头的话轻若蝇声，莫淼离他很近，听清了，不知如何答复，只好垂下头，佯装心伤。所幸陆焰没有多做停留，攥着她快步往上爬。莫淼发现他的衣袖处隐秘地绣了一朵小小的红色焰火，随手摆动，仿若被风吹得东倒西歪的微弱火苗，又似他名字的隐喻。

　　侍应生姓陆名程，跟在两人身后结巴地回忆事情经过。

　　替陆莫无传完话后，他回到四楼，在陆莫无房间海字舱外待命。四楼共有六间特等舱，陆莫无与陆氏兄妹占了三间，剩下三间日后向客户开放。

　　走廊寂静无声，陆程挺立在房门口，不敢松懈。

　　几分钟后，房间内响起单方面的争执声，陆莫无暴怒的斥骂冲破厚墙，像甩落在地的豆子，断断续续地传了出来。

　　陆程恐惧地敲了敲门，小声叫了几句先生，对方没有回应。一年前起，陆莫无经常无端地把自己关在房间，对着空无破口大骂。虽然陆家上下已适应了他的喜怒无常，但他在这样重要的场合发病，陆程仍感到不知所措。

　　他本以为陆莫无很快会平静下来，就像此前的无数个深夜一样，把房间大砸一通后瘫倒在地重重喘气。他白手起家，铁血手腕，十几岁从鱼贩一路爬到商界顶端，杀人放火，正当不正当竞争通通做了个遍。只有这时，他才稍微低头。

　　陆程已做好准备，只消他吩咐一声，就进房，放好温水，替他擦身。

　　与自己设想的不同，争执声并未停止，反而有愈演愈烈的趋势。陆程加大敲门的力度，提高音量，“老爷，需要我进来吗？”下一刻，一声粗犷的“滚”逼得他连退几步。

　　陆程说到这，吸了吸鼻子，小声啜泣，似乎因主人恶劣的态度而心生委屈。他的目光逡巡在地板上，那儿嵌了与走廊一样的大理石板砖，光滑透亮，投映出几道黝黑的光影。他弓着背继续回忆。

　　老爷命令下人离开，有时不过是为了发泄心中的愤懑。陆程当然不走。他习以为常地紧握拳头，权当为自己鼓气，接着快步走向前，贴着门问道，“老爷，我进来了？”

　　右耳贴紧木门感到一片震人的凉意。陆莫无没再给出任何回应。他依旧高声争执着什么。整个陆家的人都知道，他并非自言自语，而是有来有回地进行辩论驳斥，仿佛房间里藏了另一个人。所有人也清楚，房间里除了陆莫无，再无他人。

　　心绪乱成一团，不安爬上心头。紧随其后的是一个出现已久的荒唐念头。陆老爷也许能看见普通人看不见的东西……毕竟……陆老爷并不是普通人。

　　“你说陆……你说我爹不是普通人，是什么意思？”莫淼面露不解。

　　“小妹，现在不是说这些的时候。”陆焰面色沉稳地打断她，坚毅的侧脸上跳动几粒光点，不知是探照灯还是远处灯塔探过浩瀚海水而来，直亲吻他的面庞。

　　莫淼收回视线，心想，如果陆焰是玩家之一，那他一定是最完美的表演者，或提前得到上百页剧本，才能在此时此刻完全沉浸其中。

　　陆程仍不敢进去。他是两个月前被调到陆莫无跟前服侍的，在他之前，已有三人被折磨至死。管家耳提面命，嘱咐他千万不可擅自入房。他一把鼻涕一把泪，心如死灰地写了一封遗书，藏在后院的槐树下，才将行李搬到陆莫无院子里的杂房中。

　　好在声响渐渐减弱，陆莫无嘟嘟囔囔了几句，继而消声。陆程屏气凝神，僵直身体等待了几分钟，心里的石头落地。积累已久的不安与压抑似骤然暴露在炽光灯下的蟑螂，纷纷退散。他深吸气，刚想继续敲门，询问是否需要服务，不想下一秒，凄厉的尖叫划破夜色，连带着在他那颗再经不起惊吓的心上也重重划下一道伤口。

　　“你给我滚！没用的东西！就算老子去了阎王殿，也要在那里等着你，把你扒皮抽筋！”

　　“哈哈哈……我还有得熬呢，倒是你，你做了这么多亏心事，就不怕到头来曝尸荒野，做个孤魂野鬼？”

　　咳嗽不停，嗤嗤的讽笑声尖锐如女高音。陆程呆愣着，下意识以为房中的对话是陆莫无变换音色所成，他的声音一面低沉粗重，一面尖细刺耳，来回不停地自我反驳，全然是一个病入膏肓的癔症患者。

　　“我会回去。所有死去的亡魂都会回到故乡。”

　　“你作恶多端，阴险狡诈，干的是挖万万次祖坟都不足够的勾当，你这样的人，是回不去的。”

　　对话结束在复仇的议题上。一半陆莫无叫嚣着纵使千刀万剐，也要把所有人扯下炼狱。另一半陆莫无毫不在意，哈哈地笑，嘻嘻地笑，笑得陆程双腿打颤，太阳穴即将爆炸。

　　他想起那个盘踞在陆家老宅每个角落的诅咒，迟疑地望了看起来一点也不悲伤的少爷小姐一眼，将话吞进肚子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