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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变故 ...

  •   初冬的寒气渗透进午后的阳光中,照在身上久了,没带来丝毫暖意,只令人觉得全身发冷。

      013重复问道,“你不是三天后才会来吗?为什么今天来了?接到吴副所长了吗?”

      “接到了,他待会就到。”程戚文昨天半夜的呢子衣换成了短款黑夹克,弯腰坐到椅子上时衣服往上窜,腰间鼓成一团。程戚文揪着衣角往下扯,013发现他裤腰带别了一把手/枪。

      护士替013处理了脖子上的青痕,没过几分钟,有人在外头敲门。警卫替那人推开门,小声道,“吴先生,程中将交代我们说您不需要敲门,直接进去就好。”

      “多谢。”

      “这是我们应该的。”

      吴道白旋即走进屋。他与程戚文差不多高,四十五岁上下,身形偏瘦,戴着银框眼镜,身着棕色毛呢西装与配套西裤,内里搭配同色系毛衣,温尔儒雅,书卷气十足。程戚文起身接过他手里拿着的几份牛皮纸文件袋,揽过他的肩膀,让他坐到自己的凳子上。

      “你好,013。”吴道白朝013露出腼腆的微笑,眼角的几道细纹使他亲和力倍增。

      吴道白细细问了她的近况,知道一切都好,真诚地为她感到开心。他举手投足里充满亲切,连带着013也放松不少。

      三人不可避免地提到方才发生的事,吴道白与程戚文对视一眼,收敛笑意。听闻陆零奇异的身体特征时,两人神情变得复杂起来。

      “陆零的老板是陆停。陆停是我的大学同学,本科期间他对发育生物学表现出近乎痴迷的兴趣,本科结束后,他和我一起被录入华城研究所的硕士项目。”

      吴道白神色黯然,陷入了回忆之中。那时他与陆停关系很好,两人互相扶持,每日同进同出实验室,誓要闯出一片天地。

      “博士毕业后,我们一起进入研究所工作。那是风光无限的五年。五年后,他违反所规私自实验,事情暴露,被所里辞退,出了国。”

      吴道白之后再没有陆停的消息,他去了哪个国家?是否继续从事科学研究?过得好不好?陆停似乎已经从世界上彻底消失,连同他一起消失的,是那些奇怪癫狂的假想。

      十年后,吴道白记得很清楚,那是2008年,他与程戚文沉陷泥沼无法抽身,逃不出坎坷的命途。这一年发生了许多事,比如程戚文升任上校,比如吴程两人失去生命里最重要的人,比如陆停回到华城。

      陆停一跃成为知名食品企业家,与政府合作了好几个转基因食品项目。街道上的广告牌贴满他的宣传图,他身着奢华服帖的西装,朝大众浅浅微笑,完美隐藏勃勃野心。

      “重新见面后,我们还没来得及寒暄,就闹了很多矛盾。也许这些矛盾早在十年前就有迹可循。我指责他缺乏对生命最基本的敬意,他嘲讽我太过死板不懂变通。”说到这,吴道白自嘲地笑了一下,道:“其实都是不值一提的旧事,我本不想翻出来烦你。”

      “陆零所说的实验是什么?也是与政府的合作项目吗?”013疑惑地问。

      “这就是问题所在,013。”吴道白叹了口气,解释道,“陆停离开研究所后并没有按他承诺的那样停止实验,相反,他取得了一些进展。回国后,政府出于某种考虑默许他继续实验。陆零是试验品之一,他的生命起源于实验室。我没有想到陆停真的成功了,陆零不仅拥有人的样貌,还表现出鱼类和某种兽类的生理特征,他的存在完完全全颠覆了自然法则,让生殖隔离沦为一场笑话。”

      鳞片,皮毛,人肤。

      猫尾,绿瞳,女孩。

      013头皮发麻。她急迫地追问下去,似乎想确证什么东西,“陆零是唯一成功的实验品吗?他看起来有二十岁了,这项实验至少已经进行了二十年。对吗?”

      吴道白惊讶地笑了一下,回避了她的问题。他示意程戚文打开文件袋,里头装着一张机票、新办的身份证与银行卡。

      013不解地盯着他,张了张嘴,还想继续问下去。吴道白抬手制止,语气不急不缓。

      “不重要了。境况太过混乱,你能全身而退就是最好的结果。今天下午五点,北航NA4343由华城起飞直达吴城,大约七点落地。你从W1出口出站,一个叫雀斑的女孩会为你安排食宿。这边的事你不需要担心,我与戚文会解决。”

      013呆坐在原地,一时之间有些茫然。

      昨天半夜至今天上午肯定发生了什么事,打乱了吴道白与程戚文的计划。是陆停吗?013试图从他们的表情里找到些蛛丝马迹。二人神色自若,不显山露水,仿若一切顺利。

      程戚文挑了挑眉,将文件袋塞进她手里,013听见他依旧不着调的声音,“看看你的身份证吧,来不及问你想要个什么名字,你如果不喜欢,到吴城后再改。”

      013默然不语地掏出证件。照片是她刚苏醒时拍的,她那时面庞蜡黄干瘪,一派病入膏肓的模样。

      莫淼。陌生的姓氏,陌生的名。

      她下意识紧握住,紧紧不放手。这是她梦寐以求的下半生,是欲求正果的抛却前尘。可她没有感到丝毫喜悦。相反,她满腔踟蹰、恐惧与疑问,未知的命运像深海中的漩涡,即刻将溺水的她吞噬。

      她尚不能确定,迎接自己的是新生,还是另一层地狱。

      ***

      2018年11月31日,NA4343一路南下,跃过山脉时突遇强气流,机身不可避免地几经颠簸。一时间尖叫声起伏。

      013抵达吴城的一个月后依旧清晰记得那个傍晚弥漫在机舱内躁动湿润的气息。霞光蔓延,机窗外此起彼伏的玫红色云层如梦幻丛林,身旁一位陌生中年男子挥汗如雨,低声默念奇怪咒语,仿佛这样就能使晃动的机身恢复平稳。身后一个几岁大的小孩不停踹着013的椅背,发出咯咯的笑声。013转头瞪他一眼,他吐吐舌头,收脚噤声。

      吴道白与程戚文是在机场外的黑色面包车里与她告别的。一只小皮箱,一个单肩包,即是她奔向新生活的全部行装。吴道白握住她的手,像普通人家的长辈一样,向她交代种种事宜。他刻意忽略013欲言又止的神情,只从小事讲起。

      是否想上大学?吴城大学不错。

      口味如何?吴城本地菜色偏清淡,不知你吃不吃得惯。

      吃住不需节省,银行卡中余额足够。

      程戚文坐在驾驶座上撑着下巴望向人来人往的航站楼,神情冷漠,与以往没什么两样。也许是在离别气氛的烘托之下,013莫名地觉得他有些落寞,他有时透过后视镜看她一眼,接着把视线长久地停留在吴道白身上,紧皱眉头,思索着什么。

      距飞机起飞还剩40分钟,013伸手拉门,发现车门上了锁。手臂悬而未落,咔嚓一声,车门解锁,料峭寒风灌进后座,刮得脸生疼。

      “莫淼,切记住,此去吴城,你要忘记你所知道的一切,往前走,莫回头。”

      013视线投向驾驶位,程戚文的面庞隐入阴影中,看不分明。她转向吴道白,后者挥挥手,朝她露出安抚鼓舞的微笑。

      像送别孩子的父亲,隔着单向车窗,目送游子远行。

      013对父母没有什么概念——她是孤儿。

      至少犹大是这么告诉她的。摩西里所有与她同龄的孩子都是孤儿,他们跟随犹大由东南亚辗转搬去加勒比海岸。犹大称之为迁徙,目的是重铸家园。

      有关迁徙的记忆已经十分模糊。013只记得小渔船没日没夜地漂游,四周伸手不见五指,湿漉漉的水汽浸满腥臭味。哭声一片,她瘫倒在地,像一条濒临死亡的鱼,张开嘴急促地抢夺空气,无从得知,接下来在摩西的十几年中,她将不断重复这样的生活。

      踏上吴城这个临海城市,扑面而来的咸湿空气不免使013精神恍惚,她下意识以为自己回到了那段暗无天日的日子。这是没有根据的联想,她将其抛之脑后,在人头攒动的出口处轻松找到了那个高举写有自己名字纸牌的年轻女孩。

      人如其名,雀斑戴着厚框眼镜,两颊布满淡色雀斑。她身穿卫衣背带裤,看起来未成年。后来013得知她年满27岁,是市图书馆的档案管理员时惊讶了很久。

      “你好,请问你是雀斑吗?”

      雀斑怔愣了几秒,立马反应过来面前这个戴白色口罩的女孩就是自己要等的人。

      “是的!你好,我是雀斑,你就是莫淼吧!辛苦啦!”说着,她热情地接过013手上的行李。

      两人出了航站楼后径直走向室外停车场。天色已暗,公路上可见不少匆忙赶路的乘客。吴城位于南方,临近十二月,仍只称得上清凉。013穿了件厚大衣,此刻竟出了不少汗,经风一吹,汗水变冷,她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颤。

      当天晚上,013发起了高烧。旅行匆促,水土不服,南北温差,这场病来得快,去得也快,清醒已是两天后。

      雀斑趴伏在床头睡得正熟,清晨的阳光穿过阳台的玻璃门,照耀至床铺。这是吴城的阳光,没有一丝冷冽,亦无不近人情。013撑着床铺半坐起身,安静眺望远处鳞次栉比的居民楼。

      隐约听见床铺旁的穿衣声,莫淼转头,雀斑睡眼朦胧地朝她浅笑,起身重重地抱了她一下,“莫淼,你要吓死我了!你现在怎么样啦?”

      “感觉不错,抱歉,这几天麻烦你了。”

      “不要这么见外!”

      013就此在雀斑家里住下来。雀斑每天早晨准时八点从家出发开车前往十公里外的市图书馆,离家时,她喜欢轻叩三下013的卧室门,待013半睡半醒回应她,她才低声说,“莫淼,我去工作啦,早餐放在桌上,记得热一下再吃。”

      “好,谢谢。”

      下午,夜幕尚未降临,老城区里烟火气十足,错综复杂的小巷中,随处可见沿街叫卖的小贩,嬉戏打闹的学生与行色匆匆的下班族。雀斑也是其中一员。墙壁不隔音,一步轻一步重的脚步声清晰可闻,013听到声响,便起身替她开门。

      很久以后,这些重复上演的傍晚在013的记忆里交叉重叠,渐渐模糊不清。但无论如何变化,最后一幕总定格于013推开门,看到扎高马尾的雀斑停在门前的那一刹那。她背着黑色编织包,额头上汗珠滚动,单手上推黑框眼睛,朝她腼腆地笑。

      一切正在步入正轨。

      013用雀斑的手机与吴道白通了几次电话,她多次想问他们在华城是否一切顺利,临开口却硬生生转了话题。打了几次后,吴道白似乎忙了起来。有一次013打过去显示未接通,没多久程戚文回电话,问她有没有事。

      手机那头背景音非常嘈杂,不远处似乎发生了争执。听到013说没什么事后,程戚文啧了一声,不耐烦地说“挂了”。停顿几秒,他又低声说,吴道白本想去吴城与她过元旦,如今恐怕心有余而力不足,她暂且在吴城好好待着,不要到处乱跑。

      013心内腹诽,应了声好。

      元旦前一个星期是圣诞,雀斑特意问她是否需要庆祝——毕竟听闻她在国外生活了十几年。见她兴致缺缺的模样,雀斑心下明了,专心准备元旦。

      她采购了几大袋食物。零食,肉丸鱼丸,猪肉片肥牛肥羊,蔬菜,数不胜数;又买了许多剪纸对联与新衣,不知道的还以为两人过的是春节。013虽觉得她的阵仗夸张,情绪却也被调动起来,不由自主地感到雀跃与期待。

      说起来,这是她第一次过元旦。也许2019的开始,才是她对过去完整的告别。

      12月31日下午,雀斑比往常晚了半小时到家。她肩上的布包塞满了东西,撑得圆鼓鼓的。来不及进门换鞋,她从包里抽出一本书递给013。

      “这就是我昨天晚上和你提起的那本。你一定要看!我从图书馆借的。有四册,太重啦,我先带一本回来。”

      013低头,上面写着《我的天才女友》。她擦干净手,小心翼翼地翻了几页,顺便问,“工作是否顺利呢?今天你回来得比较晚。”

      “明天过节,今天很堵车。不过的确是有点麻烦。快下班的时候图书馆来了位奇怪的先生,把我们弄得够呛。”

      说到这,雀斑打住话题,雀跃地钻入厨房,开火熬汤底。013则将下午洗好的蔬菜分好盘,一一端上桌。

      “莫淼,快来调酱料!”

      电话铃声正是在这时响起。013将手机递进厨房,是陌生号码,雀斑看了一眼屏幕,面色疑惑地接通了。

      “你好,请问你是?”

      “先生,我们已经下班了。再者,之前也和您解释过了,这类档案目前不对外开放,您可以在平台上申请,节后我们将进行受理。”

      锅中的热汤滚滚作响,013将碗碟摆好,隐约听到雀斑与电话那边的人低声争论。没多久,雀斑取下围裙,神色不虞,一面从包里翻出钥匙,一面解释,“又是工作的事,恐怕我得回图书馆一趟。”

      “要不要先带点东西填肚子?”

      “不用啦,我马上回来。”

      客厅归于静谧,013将火调小,靠在沙发上打开电视。柔软舒适的触感令她生出几分睡意,她随意切换频道,被一则报道吸引住了眼球。

      流失海外近百年,民国胶片已被吴城博物馆接回。博物馆将与吴城图书馆联合修复,内容近期有望公布!

      013几天前曾听雀斑提起过这件事,但报道里的内容更详细些。专家根据胶片型号与破损程度对其制成年代和生产公司做了些猜测。胶片所记录的具体内容暂时无从得知,但他满脸期待,语焉不详地提起与胶片配套运回国内的一份书信。

      “书信的内容能否透露呢?”

      头发花白的专家站在博物馆文物修复工作室中,缓缓摇头,“我们正在研究中,具体信息烦请持续关注官方网站。事实上,我们认为仍有其他书信流落在外,希望有相关消息的群众朋友能够积极联系我们。”

      看着综艺电视剧消磨时间,临近八点半,雀斑依然没有回来。她上一次回复013还是七点半,那时013已将火彻底熄灭,汤底渐冷,辣油沫布满汤面。她觉得有些饿,便问雀斑什么时候回来。

      “我也好饿,想快点回来。/委屈”

      至此,她被工作绊住了脚步,没再回复。

      九点,小憩没多久,013迷迷糊糊地转醒,她从茶几柜里拿出一个面包充饥。窗外安静得不像跨年夜,不知道是不是没吃晚饭,她感到头晕目眩。

      十一点,门铃尚未响起,一墙之隔的楼梯上响起规律的脚步声。

      还好,赶上了零点的跨年。

      “你总算回来……”

      笑容凝结在脸上。

      身穿警服的青年男子面容严肃,低头看了一眼手机,似乎在确认门牌号。他问,“这是吴真真的住所吗?”

      “是。”嗓子像被刀割,又像火烧似的作痛,仅作出回应就耗光所有力气。“你是?”

      “小姐你好,我是南城区派出所民警易泉。今天在博物馆发生了一起意外,吴真真小姐当时作为工作人员出现在现场,遭遇不测……吴小姐是孤儿,据她的同事说,她在吴城的交际圈比较小……”

      警察的嘴唇开开合合,不远处的街道处传来震耳欲聋的烟花声,时间就此在2018年末停滞,继而与2014年重合。013恍然发觉,那场改变她一生的爆炸悄然重演,把尚未来临的2019炸了个粉碎。

      “请问您是?”

      我是谁?

      指甲紧陷入手心,她听见自己的声音平淡如水,“我是吴真真的朋友。莫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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