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生之门》阿莫尔

2、苏醒

　　“在看什么？”程戚文见她一直盯着病房门口，问道。

　　013摇头，反问道，“你怎么今天来了？”

　　程戚文是她昏迷四年苏醒后见到的第一个人。一个月前，凌晨，病房寒凉，经过几夜抢救，被转出重症病房一天后，她缓缓睁开双眼。耀眼灯光刺得她眼泪不受控制地流了出来，身旁有人在低声交谈，不时发出窸窸窣窣的声响。她下意识以为自己已下了地狱，即将接受审判。

　　死神会说“明天下雨，你记得多穿衣服”这样充满人情味的话吗？

　　她艰难地将头扭向右侧，正看见程戚文坐在陪护床上，背靠墙头，一手拿着手机与人交谈，一手将外套丢向床尾。

　　他很快发现躺在病床上的女孩已经恢复意识，神色自若地握着手机说了一句“人醒了”，便起身问她感觉如何，记不记得自己是谁。

　　她迟疑地说出不算名字的名字——一串编号，“013”。

　　“医生不是说她可能会失忆吗，怎么记那么清楚？哎，就是‘人醒了’，字面意思，刚睁着双圆溜溜的大眼睛直直盯着我，把我吓一跳……你别回来，你现在回来帮不上忙。再说了，你那边下大雨，刮台风，你不要命了是不是……我能嘘什么寒问什么暖啊！你可别作弄我，行行行，我给她倒杯水……”

　　这个夜晚注定漫长混乱，医生护士来来往往，摆弄她的身体，操控器械做了无数检查。人声嘈杂，脚步声急促，争执充斥着她的大脑，令她无法思考。她半睡半醒之间，捕捉到程戚文魁梧的身影。他站在医护人员外围，一面温声细语与电话那头的人谈话，一面冷眼旁观一切，散发安抚人心的力量。

　　第二日，她才知道，原来他是华城军区的程戚文中将，负责自己一切事宜。

　　程戚文与她相处时间不多，一般中午完成任务似的赶来医院探望她，两人不做过多交谈，大眼瞪小眼，持续十分钟后，他毫不留恋地离去。

　　其他时间段，病房里很热闹，像人声鼎沸的集市，叽叽喳喳，不得安宁。先前负责看护她的四位警卫尚未撤走，但这四人如同摆设，没什么用处。他们要么被人用枪抵着头，一副没办法反抗的模样，把人引进病房；要么神奇消失，关键时刻找不到人影。

　　013猜测其中有程戚文的授意。

　　拜访的客人里有几个提着礼品看起来心思单纯的普通人——普通人怎么有机会踏进这间等同监狱的病房？其他人穿着军装或西服，或单独，或结伴，来了好几次。他们的神情如出一辙地高傲，不可一世，前来无非盘问摩西的情况。

　　“谁是摩西的领导者？”——“犹大，我们叫他犹大。”

　　“摩西里有多少像你这样拥有异能的人？”——“都是。”

　　“摩西确认已被铲除了吗？还是你们的障眼法”？——“我不知道。”

　　“你真的丢失了你的异能？”——“是的。”

　　“你怎么证明？”——“我无法自证。”

　　谈话进行到这一步，他们沉默着交换眼神，冷哼几声，径直离去。

　　有一次，一个自称史蒂夫的华国年轻人戴着墨镜，穿着皮衣皮裤皮靴“哒哒哒”地踏进病房。他胳膊搭着一把收束起来的长伞，头上戴着英伦平底礼帽，加上口音浓重的英文自我介绍与络腮胡，整个人显得不伦不类，像是由几块材质风格颜色都截然不同的拼图拼成。光是看他一眼，就要耗费所有勇气。

　　他激情澎湃地向013宣告自己的计划，唾沫横飞。

　　“你想说我控制风的能力是刻在我的脑干上的，虽然我的能力消失了，但你吃了我的脑干，你就能继承我的能力？”013缓冲了许久，才得以复述出他的话。

　　“亲爱的，完全正确。”

　　“对不起，恐怕不行。我想活着。”

　　“亲爱的，你怎么会死呢？你是魔鬼最完美的艺术品。你当然可以活着，你会和我融为一体，我中有你，你中有我。”

　　“听起来不错，可我现在被困在这儿，你准备怎么带我出去？”

　　史蒂夫环顾四周，一把掀起013身上的被子，拆出被套，与床单绑在一起拧成长绳。他将笨重的长绳甩出窗户，手脚并用地爬上窗台。冷风扑面而来，他弓着身子仰天大叫，陷入癫狂。

　　“你应该清楚这是九楼吧？”013打了个哈欠，提醒道。

　　“是啊，亲爱的，不过区区九楼。等我拥有了你的能力，再陡的楼我可轻松跃下，再高的山我能随意抵达。这就是风的力量！亲爱的，把你献给魔鬼吧，只有这样，我们才能一起奔赴……”

　　“奔赴什么？”低沉的男声打断史蒂夫慷慨激昂的演说，门不知什么时候打开了，又或许史蒂夫进来时并未将它关上。程戚文半边肩膀搭在门框上，面无表情。

　　神隐已久的警卫随后进门，默契地从两侧夹住史蒂夫腰身，将他扛到地上。他刚站稳，就像条泥鳅似的滑到013床旁，哪怕双臂被反剪在身后，也依旧不停地叫着“亲爱的，我们要奔赴！”。

　　013面色疑惑地欣赏这场闹剧，心里没起半点波澜，却指着程戚文说：“我也想和你融为一体，但我们摆脱不了他们。”

　　史蒂夫听了这话，立刻和警卫们推搡扭打成一团，企图挣脱束缚带013闯出去。片刻后，几人衣服上沾了几道显眼的灰印。史蒂夫的墨镜不知什么时候掉落在地，不见踪影。

　　013目光触碰到他猩红的双眸，霎时间觉得十分无趣。

　　“以后别把这种神棍放进来，掉份。要仔细甄别，明白吗？”程戚文叼着根未点燃的烟，漫不经心地吩咐警卫。

　　史蒂夫被他们连拖带拽地押了出去，他不死心地踢腿，叫嚷，最终被捂上嘴，徒劳地发出“呜呜”声。

　　“你想出院？”程戚文将吊在半空中的被套床单拉回房内，眉头紧皱。他全然不觉世上有样叫“耐心”的品质，没等013开口，接着说，“知道了，我会告诉吴道白。”

　　“我只是不想每天应付那么多人。”

　　“你总得适应。你以前不是杀手吗？这些天你已经记住他们的脸了吧？哪天他们惹恼了你，你就把他们通通做掉。”

　　“我不是杀手。”013纠正他，用陈述的语气讽刺：“和你相比，我更不像杀手。”

　　“没什么区别。”

　　病房内恢复安静。程戚文叉着腰来回踱步。没过多久，013感到十分疲惫。她缩进被褥，迷迷糊糊即将入睡。不曾想程戚文大步走到床前用力把她摇醒，神情严肃，“少和史蒂夫接触。”

　　“为什么？”013不认为他们二人还有接触的机会。

　　程戚文没有给她答案。只说史蒂夫是个坑蒙拐骗的神棍，精神恍惚错乱，行事乖张。他近段时间组织了一个奇怪的俱乐部，整日叫嚣着要奔赴，奔赴什么东西却没人清楚。毋庸置疑，他是个疯子。

　　接下来几天，访客少了很多，程戚文亦没有过问其他情况。

　　陆零拜访她的前一天是十一月三十日。晚上八点，013吞服各式各样奇形怪状的药丸后，像往常一样躺下，面朝天花板发呆。

　　困在病房里的日子没什么盼头。起床，服药，谈话，吃饭，午睡，检测异能，吃饭，服药，睡觉。程戚文自上次问她是否想出院后，仿佛遗忘了这桩事，再没有提起。

　　异能检测等同于小孩过家家，具有完全的主观性与不确定性。实验员夏杨每天下午推着她去隔壁病房，将她安置在实验区中央，前方的铁桌上放一张A4纸。夏杨待在由透明玻璃隔开的监控区，通过话筒提示她控制风流，隔空把纸张移到距离桌子五米远的铁架上方。

　　013回忆过去二十几年来使用异能的情形，那时仅通过意念，她就能和风建立联系。如今，A4纸纹丝不动，周围的一切平静如水，监测屏幕上，她的身体数据同样未观测到任何异常变化。夏杨神情苦恼，她差点欢呼出声。她几乎确定，给她带来二十年的折磨与苦痛后，这该死的异能已经高抬贵手，放过了她。

　　当天深夜，已经入睡的013隐约察觉到一道灼热的目光，几乎在她皮肤上烫出一个洞。她悠悠转醒，看到床边的黑影时心头猛地一跳，差点将床头的杯子砸过去，后又松了口气。程戚文显然精心打扮了一番，单层呢子衣柔和了他凌厉的气质，墨青色的头发修剪过后，显得他年轻了几岁。013曾猜测他年纪五十上下，如今却有些不确定。

　　“小偷的警惕性都这么差吗？”013再三纠正得到的效果显著，他放弃了“杀手”这个说法。

　　“这么晚，你有什么事？”

　　程戚文耸耸肩，说没事，过了会又说：“吴道白回来了，一小时后到机场，我要去接他。”

　　吴道白是华城生命研究所的副所长。013苏醒那天，与程戚文通话的正是他。后来013与他聊过几次，得知当初她昏迷后整个人被埋在黄沙下，是吴道白把她从死人堆里挖了出来。

　　“需要我去吗？”

　　程戚文摇头，嘱咐她安心待在病房，这三天不会有人打扰她。三天后，他将和吴道白一起来医院。

　　“三天后我可以出院了吗？”013直视他。她说的是“出院”，他应该明白她话语里的含义。

　　夜色正浓，几抹月光穿过窗帘倾泻至白墙，照亮一小片空间。窗帘因风摆动，明暗交错的光影亦随之跳跃，不时落上他沉静的面庞。程戚文侧了侧身子，想向013许下这个承诺，随即恼火地发现自己无法保证一定能实现诺言。013显然察觉到他的窘迫，她微笑地补上一句：“不能也没关系，我不急于这一时。”

　　“我无法给你答案。但我和吴道白会尽力。”

　　013隐约明白，接下来三天发生的事将决定她的去从与命运。她不确定程戚文是否可信，但她愿意相信他在她苏醒第二天清晨对她说的话。他那时站在门口，双指夹着一根即将燃尽的烟，眉目隐匿在腾腾升起的烟雾中，言语坚定，“你既已死里逃生，就要有把下半辈子当成另一世来过的觉悟。”

　　“前世罪孽深重，今生如何修得正果？”

　　“抛却前尘，方得正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