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4、葬礼 ...

  •   不过一场意外。

      胡搅蛮缠的客人,意外短路的线路,封闭的档案室,与恰恰忘拿通讯工具的雀斑。

      据警方说,为了寻找民国时期的一份旧报,雀斑七点三十一分进入档案室——她最后一次回复莫淼信息的后一分钟。大约半小时后,图书馆负一层出现线路故障,档案室的感应门自动合上,雀斑独自被困在档案室中。

      她患有幽闭恐惧症。

      警方这么解释她的死亡。

      “按理来说幽闭恐惧症并不会导致死亡,它只会让人出现频死感,呼吸不畅,紧张焦虑。”易泉停顿了一下,接着说,“但吴真真小姐有精神病史,此前出现过幻视幻听与休克症状。这种情况严重的话,可能导致心脏骤停。”

      元旦放假,图书馆提早闭馆,只有门卫室的一位保安仍在值班。雀斑与保安熟识,很顺利地进了图书馆,随行的还有一位男性。

      “吴真真小姐进入档案室正是为了替这位先生查询档案。由于没有权限,他当时在一楼大厅等候,等了一小时见人一直没有出来,觉得不对劲,下去后已经晚了。”

      新年第一天,南城派出所里大部分警察刚开始假期,只有少数几人加班。易泉与莫淼面对面坐在办公室里,一夜未睡,两人都显露不同程度的疲态。

      “她找到想找的东西了吗?”莫淼眼睑低垂,碎发遮挡住她的眉眼,令人猜不透她的情绪。

      “抱歉,你指的是什么?”易泉迟疑几秒,见她沉默不语,才回答:“好像没有找到。”

      “那位先生现在在哪儿?”

      易泉不太明白莫淼话语的用意,他猜想,她也许因为失去朋友太过悲伤,才抓着这些细枝末节不放。

      “他昨晚因为惊吓过度,当场昏了过去,被送去了市人民医院。根据我们对现场情况的初步调查,吴真真小姐的离世并非人为,而是意外。莫小姐,事已至此,还请节哀。”

      “节哀?”莫淼轻声重复这两个字,末了抿嘴苦笑,“你说的对,人已经离去,追究这么多又有什么意义呢?”

      准备离开派出所时已是上午,天气阴沉,厚重的乌云里透不出一丝光亮。

      雀斑的葬礼由图书馆全权办理,待具体时间地点确定,易泉将会通知她。至于雀斑目前的住所,这是她两个月前刚租下的,合同尚未到期,如有需要,莫淼可以联系房东,尝试转租。

      派出所大门正对街道,两侧墙壁上布满爬山虎。车水马龙,人来人往,有人向年轻警察与女孩投来好奇的目光,莫淼没有注意到这些,她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后知后觉地道了一句谢,继而拖着疲惫地身体与他告别。

      易泉目送她瘦削的身躯钻入人流消失不见。这才叹了口气,转身走入派出所。

      派出所离两人住的地方只有一个街区远,勉强按照记忆试探方向,莫淼才惊觉自己到了吴城一个月,竟然只出过家门几次。建筑与街道形状陌生,城市被撕裂成两个空间,她躲避在狭小的那一方里头,雀斑是她与另一片喧闹空间的唯一联系,而如今,这道唯一的联系也戛然断裂了。

      她随即意识到自己并不了解雀斑。

      幽闭恐惧症,精神病史。这些雀斑从未告诉过她。她大部分时间都在叽叽喳喳地分享她的工作,整理旧书时无意拾到的书签,藏在角落多年无人问津的书。她将图书馆淘汰的旧书买回来,填满书房的木质四层书架,认真向莫淼解释,这不是囤积癖。

      “我只是……”

      该怎么解释?是说每一本书都有自己的生命?还是说自己曾听见过书页在耳畔的呢喃?

      雀斑隐去不语。

      “我只是,很喜欢它们。”

      莫淼不断回想着这一个月发生的一切。飞机落地,高烧不退,渐渐归于平淡单调的生活,跨年,以及死亡。她试图理清是哪个环节出了错,为什么她梦寐以求的美好到头来是镜花水月?为什么人的生命那么脆弱?

      紧接着,她回忆起一切伊始的地方,她前半生生命的起点,摩西。身体被万万只蚂蚁侵蚀,骨头刹那间沦为碎屑,她惊恐万分,疑惑万分。死亡对她这样的人本该是一个极其自然的概念——摩西里的所有人都在刀尖上舔血,可沉睡四年,她竟然开始发问生命的脆弱。

      行尸走肉般回到公寓,桌上的肉类隐隐散发腐烂的气味,令人作呕。她把汤底一股脑倒进马桶里,又将没法挽回的菜肴扫入垃圾桶。强撑着身体做完这一切,她瘫坐在地上,扒着垃圾桶边缘干呕,胃拧成一团,疼痛难耐。她吐出几口苦涩的胆汁。

      莫淼很久没有流过眼泪,此时此刻也只是呆呆地睁大干涸的眼眸,盯着一只栖息在阳台上的飞燕。

      后者纤细的双爪紧紧扒着护栏,昂头发出尖细的呼喊。

      雀斑带回的《我的天才女友》倒扣在桌面,形似山丘,恰如坟墓。

      ***

      “对不起,您拨打的电话已关机,请稍后再拨。Sorry……”

      第八次拨通程戚文的电话未果,莫淼自虐般地心想,“果然如此”。被安逸蒙蔽太久,自以为已获得自由,到头来身陷囫囵,手足无措。

      夜空中没有一颗星星,夜色里听不见一点声响。她握着手机试了最后一次。无人接听。

      “往前走,别回头。”

      莫淼忆起程戚文在机场外的嘱咐,他与吴道白那时是否已预料到即将发生的一切,才着急地把她推离风暴中心?

      她转念又想,这不正是自己想要的吗?此时这副失魂落魄的模样做给谁看?

      她一夜未睡,机械式地自问,企图找到答案。

      雀斑的葬礼定在殡仪馆。时间是她死后第三天,2019年1月3日。来的人不算多,大都是她的同事,还有几位研究生同学与导师。

      莫淼没有出席追悼会,直到骨灰下葬于西山陵园,才姗姗来迟。穿着黑色西装的易泉在山脚入口处接她前往墓地,见她脸色苍白,安慰了几句。只是旁人的言语终究无力,恐怕只能寄希望于时间去抚平一切。

      雀斑的导师是一位慈眉善目的中年男性,他主持完追悼会后已经泣不成声,此时见到莫淼,拍了拍她的肩膀,满脸哀色,强撑哽咽,絮叨不停。

      经由他的叙述,莫淼认识了另一个全新的“雀斑”,在这个版本中,没有幽闭恐惧症,亦非精神病患者。而是带着一腔孤勇,毅然抛弃安稳生活,跨考至中文专业,刚满二十二岁的年轻女孩。

      “真真本科学的是什么生物学,学校非常好,好像是华城大学。她那时已经考上了硕士,读了一年不到就退学了。她复试的时候,我们所有老师都很吃惊。不解,也无法理解。她本科成绩全优,退学后仍拿到了硕士导师的推荐信,这样一个未来极可能成为头部科学家的学生,从理科跨考到文科,选择了我们这个世俗意义上十分冷门的专业……我们甚至劝她要不要再考虑考虑。”他止不住咳嗽,神色愧疚,“其实我们是不相信她,怕她就读以后发现现实和理想不符,中途放弃。”

      莫淼安静地听着,仿若残缺的拼图在茫茫宇宙中找到了它丢失的某一块碎片。她不是没好奇过为何吴道白会认识远在吴城的雀斑——他们都姓吴,也许有亲缘关系。但这个假设随即被推翻——雀斑亦是孤儿。如今一切都拨云见雾了,既然雀斑曾拜在吴道白门下,为报师恩,她收留自己也是十分合理的。

      男人又说了很多,从雀斑入学、论文、实习一路将到工作。直到来宾三三两两结伴离去,他才用力握了握莫淼的手,塞给她一张名片,沧桑的眉眼里溢满对爱徒离去的悲痛,“真真这个孩子,看起来活泼,其实没什么朋友。孩子,生活还在继续,不管是为了自己,还是为了真真,你都要好好的。遇到什么难事,可以来找我。”

      鸟归人散,莫淼形只影单地立在墓碑前,久未离去。

      暮色苍茫,莫淼将一朵黄色鸢尾绒花别在碑前,起身回程。沿着嵌在山坡的楼梯缓缓下到山脚,远远望去,公路旁一辆黑色轿车如从山崖滚下的落石,渺小无端。走近了,才发现易泉正倚靠车身,嘴里含着根棒棒糖。

      “你一直在等我吗?”莫淼惊讶地问。

      他摸摸脑袋,咬碎糖块,笑时露出牙齿,“这儿没车回城,我送你回去吧。”

      “谢谢。”

      莫淼刚在副驾驶坐定,易泉便俯身打开副驾驶前的储物箱,十几只排列整齐,口味各异的棒棒糖映入眼帘。

      “挑几只你喜欢的吧。”

      莫淼心不在焉地挑了几只。钥匙归位,引擎发动,轰隆隆的声音像地雷,把莫淼炸得回了神。她偏头,直视易泉,“易警官,我想请你帮我一个忙。”

      “什么事?”他一面换挡,一面问。

      “我想和那位先生见一面,可以吗?我……”

      易泉花了些时间才反映过来她口中的“那位先生”是谁,不由暗笑,怎么给人家取了这么个外号,“我明天上班后找找他登记的号码,替你转达请求。但我没法确定他是否愿意和你见面。”

      “这样就足够了。非常感谢。”

      她想要的很简单。她只是不希望关于雀斑的记忆停留在那座冰冷的墓碑,她只是想弄明白雀斑究竟为了什么东西丧命,而那位先生又是否得偿所愿,得到了它。

      又也许,她落寞地想,仅仅因为她无事可做,无路可走,不愿接受结局。

      等一切水落石出,她会继续往前走——轿车在空旷的环山公路疾驰,只有拐弯时稍微放慢车速。她望着不断倒退的山头,如此默默重复千百遍。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