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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黑匣子里有什么 ...


  •   转折发生得太近了。

      近到物体的每一寸变化都足以尽收入眼底,以至于能如此细致入微地观察到、感受到、触碰到——

      幽能剐入人体,挨着脊柱,意欲致人瘫痪;

      时间被拉成了可视的帧;

      徒劳地伸出试图扼住疼痛反应的手;

      石榴坠地摔出剔透的血;

      向上飞溅的酒液吻别眼尾;

      猛然从这些近乎静止的细枝末节中醒过来后,受到重创的伤者正好跌入他的怀中……不,是景湛扑了过去将他护住,用颤抖的手捂住他的脸,将秘药塞入唇间。

      仿佛有一双无形的手紧攥心脏将血液尽数汞出,仿佛肺中已是真空,近乎无法呼吸,景湛的瞳孔紧缩,而在他吻过酒液的眼睫下,在他关注到焦心的视线下,当他颤抖的手终于移开,他眼中所见的却是——

      河芝玉的脸。

      世界霎时间褪尽颜色。

      只剩下河芝玉那张黑白的脸。

      厚重粘稠如石油、如颜料的液体以墨泼的手法晕开了他近乎纯白的半扇脸庞。褪去了原本不详的颜色,凄厉悲惨的血浆竟也如此纯粹委婉,点衬在主人公以释然掩藏遗憾的、诉不尽告别与宽慰的眼边,让画面近乎恬静的素描、动情的电影。

      ……而景湛很快意识到这只是幻觉。闪光般的一纳秒恍惚后,如同雪在水里融开、宣纸被洇成透明,那属于往昔之人的虚幻面容、那预告死亡的凄惨血迹,也欲语还休、微不作声地消隐干净了。

      没有不服贴的黑发、没有猫爪玉吊坠、没有致死量的伤口与血——只有祝尝,手掌下由始到终都是祝尝。亚麻色的发丝,琥珀样的眼睛,紧蹙的眉,圆润的唇,疼痛、苍白、精致,真实存在,属于当下,仍留有生机。

      如此分明。

      也如此明了。

      一切虚幻之影不过昨日重现。百年前,四个人,观星台,穷途末路,濒死的、腰间重创失神倒下的河芝玉……乃至牺牲的决意,单方面诀别,永封的幽门,所有所有领主翻尽一个人类的脑沟仍求而不得的秘密都于此时此刻重见天日。

      而这些秘宝能在掘金者的镐尖下掩藏那么久自然有其诀窍——

      景湛记起来自己是怎样将记忆藏入脊柱,怎样刻意激怒领主、诱导它将自己身首分离,以及编造虚假记忆哄骗它专注于景湛眼后的诱饵……这样,无论再逼真的诱惑、再残酷的逼供,也只能让领主徒劳地手握对错锁孔的假钥匙,困在空空如也的大脑内来回打转。

      ……甚至只剩一个头的景湛连自己已将记忆藏在了脊柱的记忆都遗失了,更让宝库的大门完全消匿踪迹、无从寻起。

      如今脊柱回归,而祝尝又以如此神似的姿态在眼前倒下,那些曾有过的紧张、心焦、自责、悲伤、绝望、愤怒,已完全将景湛缺失的记忆唤回。

      ——正所谓,情感是记忆的钥匙。

      ……可偏偏在这种时候!

      没时间空想了。所有激荡的情绪强行凝结成冰湖,景湛的表情在极短时间内来回变幻数回,最终定格在决然上。

      景湛轻轻将祝尝上半身扶起,向前站出一步,留给伤员稍稍喘息恢复的空间。此前还密不透风的攻击停了,景湛向那投影看去,远远望见一双给人以眩晕感的非人瞳孔。

      秘术:[恫吓,恫吓]。

      那居高临下的俯视视线中毫不掩饰嘲弄人的恶毒笑意。

      景湛慢慢磨了磨后槽牙,无视掉秘术下微妙的被压迫感,对着神似本尊的投影凝声道:“你还是这么恶心。”

      那投影嗤笑出声,笑声擦着人类听觉审美的边,远远地,依然被清晰地收入耳中。

      “眼熟吗,我是故意打那个位置的。”

      怪物对着人类言笑晏晏:“想精准地命中也不容易,你的新队友可跟前一个一样会躲,但更脆。我可还留手了,你真该感谢我。”

      景湛不受它的迷惑,他敢肯定领主未曾顿悟脊柱的秘密,只是误打误撞自以为聪明,于是嘲笑这个刻意声张、故作姿态的反派,这个假装一切尽在掌握之中的怪物:“呵呵,死马当活马医?真聪明。”

      投影只道:“医活了吗?”

      “……”这里景湛只能沉默。他知晓,自己记忆回归之时肯定控制不住地有所反应,而神态上、动作上那些难以克制的真情流露,恐怕已尽数被领主收入眼中。

      这对于领主来说,才是真正的意外之喜。

      看,就连它一直紧闭的副眼都悄悄地张裂成夹着欣喜的月牙形状。

      ——逃吧,逃吧,快向外逃去,深陷其中的你们又能逃多远呢?

      肩上裹着的黑袍传来拉扯感。是祝尝。他蹲在景湛的脚边,压抑着喘息,拽着他宽大的袖口慢慢站起,道:“既然我已经受伤了……”

      景湛:“不需要。”

      出奇阴郁的语气让祝尝一惊,然后,上面出其不意地胳膊一揽,一夹,竟像夹起一只猫一样把弓着腰的祝尝夹在了胳膊底下。

      随后,那吓人的阴郁都在一声近乎歉意的叹息中化开:“谢谢你带我离开,接下来的距离,交给我吧。”

      与此同时,景湛重新抓住了他的手。

      手指紧扣住手腕处的肌肤,似乎无声而坚定地表明了不抛弃、不放弃的决心。在这个措不及防的视角下,对方遍布细小划痕的手离他的眼如此之近,又仿佛有某种吸引人的魔力,以至于祝尝完全没注意景湛又和对面进行了什么互相迷惑的对话、或者什么多余的误导性的动作,只专注于紧贴的心跳、以及景湛紧抓着他的手上——

      那个金草环,不知何时重新套上了他俩手腕的奇物,蒸发了。

      完全违背物理常识地,金子蒸发为盛大的强光。像一次放大了千倍万倍也不止的镁条燃烧反应,瞬间烧尽了空气、光线、生物的感官、空间存在的意义——使用者随之蒸发的刹那甚至来不及在脑中合成幻痛——在金草环化作强光蒸发的、永恒静止的一瞬中,一切都消逝了,只剩下一片盛满光的天幕,只剩下两个凌驾于千里尘世之上、无物与万物之上的灵魂。

      无所障碍,何等自由,只余莫名的喜悦充盈心扉,仿佛已超脱人世,连灵魂都脱离人形——下意思地,祝尝就要往一个方向离开——那就是……

      但是,一只手扯住了他,那是一只手吗?或者只是一团半融化在光里的光。

      光中之光发出声音,或者那是声音吗?祝尝只觉得实体的波澜扫过他的脸,而这波澜中竟连着字句:

      “晚了,幽能已经封锁了往[大学]之外的方向,加上长距离瞬移的偏移可能,我们现在往那边去只会自投罗网……所以,计划有变。”

      祝尝泡在光的波澜里,无法理解。[即逝一息]发动后,令人烦恼的思考也随金子蒸发,只剩下潜意识底层的指令。他还是本能地想往认知中的方向去,那个在幽门外的无数次计划中认定的逃生门。

      唉。

      祝尝听到一声叹息,模糊地像是“交给我吧”。大概在几秒前似乎有某人说过同样的一句话,简直让他对这个不明身份的某人愤怒:祝家以年为计所谋划的方案,连同我的使命、我出生的意义,说交出去就交出去吗?!

      但又被扯了一下,祝尝莫名就顺从了,像一只被牵着的风筝,向根本相反的方向飘去。好像他全然相信了那只牵着线的手,相信它有判断,有力量,能紧紧抓住,不会轻易放开。

      他与那团人形的光连为一体,在通亮的天幕中急剧坠落,如同流星。

      当祝尝的理性回归时,那仅存于一瞬的盛大之光已经烧尽了。是的,他意识到自己意识恍惚之际那些与光互动的幻象仅存于[即逝一息]蒸发后的一瞬,而现在,他正急剧向现实空间中的某一点坠落。

      我们在落向哪里?

      祝尝首先感到恐慌,他想起来:他们没有往设想中的逃生门去,计划完全偏移了!

      向上,是零碎镶嵌在黑色天鹅绒幕布上的碎钻,以及碎钻簇拥下的夺目的珠宝:石榴石星、葡萄石星、孔雀石星、欧泊石星、紫龙晶星、白水晶星、深色茶晶星——七颗崇高的星辰悬于天上,彼此间的距离正好能连成一个完美的七芒星,如此端正而规整,仿佛永不可撼动。

      向下,是天文钟与观星台于一座双子大厦的顶端以亲密的距离彼此相望。

      ——这里正是[大学]的最中心,兜兜转转,仿佛又重回原点——这个情节高潮汇聚之地,故事终局的最终落点。

      似乎连一直盘踞在观星台上的领主本体都对他们的突击降临出乎意料。无须依赖第六感,祝尝都能凭绝佳的视力捕捉到它错愕裂开的四只眼睛,甚至是其中细微的收缩——这让祝尝掌心发热,蠢蠢欲动。

      反正现在的第一要务就是保障景湛先生的安全,先砍翻这只足头类与冷血爬行类混血诞生的恶心怪物总不会错的。

      计划面目全非,前路云里雾里,祝尝擅长执行任务,任务书指令的脱轨则令他惶恐。他有种自暴自弃的冲动,渴望宣泄压抑的糟糕的情绪,用自己的、或对面的血。

      但景湛仍抓着他的手,像仍牵着他的线,像是他仍在[即逝一息]的光中,需要明智的牵引——像是根本没想过手上有个人,可以支使他去战斗、去牺牲。祝尝难以动作,却没有寻常的受缚感,反而莫名地无所作为地镇定下来。

      ——好像他潜意识里全然地相信着景湛,相信他有判断,有力量,能紧紧抓住,不会轻易放开。

      “真是好机会,现在领主大部分的幽能都留在分身那边了……”

      景湛的嘴巴开合,祝尝努力地想在耳边呼啸的风声间隙抓住下一步的指令,接着陡然一惊。

      景湛松开了他的手。

      怎么了?我到底需要做什么?

      但景湛似乎真没打算让祝尝做什么。还没等祝尝对下一步想出个所以然来,他就看到景湛的食指上,一枚银戒滑落。

      等等、那是……

      银戒变幻,那件无价的信物——宋入林的牙,具现、悬停在景湛的指尖上。而景湛将食指比作手|枪状,枪口直指向楼主本体的眼睛。

      祝尝意识到什么,恢复平静的表情再次剧烈波动起来。

      而景湛恍若不觉,专注而决绝地,从身体中榨取出大量的幽能灌入牙齿中。

      秘术:[以牙还牙]。

      虽然不是新鲜的牙齿,但是……宋入林的牙,就看你的了——给力啊!

      “景湛先生!那是——”

      百年高龄的牙齿愤然射出,如同一位热血难凉的老将,要尽自己最后的使命。它甚至在半路中就分裂成了更锋锐的碎片,如同散弹枪子弹,或者比那更盛,携着显著区别于其他平凡的牙的、绝无仅有的强大动能,忠实而凶狠地深深凿入了领主头颅上四个硕大的靶心。

      不必再有更多的描述——景湛的眼神先是心痛,然后绽放出狂放的光彩。

      非人的痛苦的嘶吼响彻观星台,在天之上,就连仿佛亘古不变的欧泊石星与白水晶星都为之震颤。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0章 黑匣子里有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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