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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6、第 36 章 ...

  •   城外的炮声响了一夜。

      虞冬荣守在电话旁边,心急火燎地一个接一个拨电话。最后他放下电话,颓然坐倒:“这里怕是……守不住了。”

      这些年来一直是内忧外患的,日日打,三天两头就要搞”剿匪“。然而政府里也分作几派,时不时就要斗做一团。小鬼子占着关外,野心路人皆知,上头却只是一味含混。直到炮火真的对着这北方的六朝古都,燕北中枢轰过来的时候,大伙儿才反应过来:往常再怎么乱,只是自家人的折腾;唯有这一次,怕是真的要亡国了。

      卫阳的虞家已经开始连夜收拾行李打算去江城暂避。虞冬荣知道自己也得走。大少虞春荣是政府里的主战派,手里握着荷枪实弹,早就惹小鬼子不顺眼了。如今一旦全线开战,留在北方的家族亲眷只怕弄不好都要做了肉票。

      他看向神色忧虑的小玉麟,艰难道:“我只怕……得走了。”

      小玉麟低声道:“我知道。”

      虞冬荣有些吃惊:“你知道?”

      小玉麟低头看着他,神色难过:“你同我们不一样。就像渔夫捕鱼,网撒下来,小虾米从缝里钻一钻就过去了,大鱼却是跑不了的。”他勉强笑了笑:“总不能老是打着,等打完了,你不是还得回来么。”他含着一点期待看着他:“七爷,你会回来吧。”

      这种事哪里说得准呢?虞冬荣做生意,虽然奸滑,但是最讲一个信字。他不能给小玉麟许一个虚无缥缈的诺言——那是坑了小玉麟的一辈子。

      他咬咬牙,下定了决心,想要自私一把:“你跟不跟我走?”

      小玉麟的眼睛慢慢睁大了。可是那份光亮很快又黯淡下去:“我不能走。和班子签了契的。再说我走了,我的位置谁来顶呢。”

      虞冬荣闭上了眼睛。他天性是个快活的人,这一刻却鼻子酸得难过。他定了定神,像是安慰小玉麟,也像是安慰他自己:“也没那么快,再等等看看。”

      话是这样讲,手上却不能不准备起来。该处理的东西不能留,该运走的货抓紧运。分明是三伏天,大伙儿心里头却寒浸浸的。街上的铺面关张了三四成,老百姓家家也是门关得严实。有时偶尔从偏街上经过,只觉得空城似的。

      虞冬荣偶尔也会涌起些别的想法,怀疑他大哥让全家西迁的决策对还是不对。如今城里没有一户人家往外跑,都是仍然各过各的日子。虞家若是全家走了,未免也太惹眼了一点儿。何况燕都这样固若金汤,守军齐备的北方枢要都守不住,别的那些地方,真的就能守得住么?他也是经历过炮火的人,知道从前任何时候打起仗来,这座城都是北方最安定的地方。最安定的地方日子都过不下去了,外头真的还能给他们留活路么?

      和谈的消息隔三差五就要出现在报纸上,但又很快被炮火声一次次击碎。虞冬荣看得很明白,小鬼子这是在拖时间,城马上就要破了。

      趁着铁路线还没断,虞冬荣把紧急采购的最后几批药物伪装在布匹货物里,分小批次往南发货运走,另留了一部分,命可靠的伙计藏了起来备用。

      他向来是个仓鼠性子,什么东西都要囤,钱要囤,货要囤,能想到的都要囤一囤。可是如今越囤越是不安生,简直快要得了神经病。

      他和全城的百姓一样,在这种提心吊胆里,听到了城外守军司令殉国的消息。家家尚且来不及哭一哭祭奠这些军人,膏药旗就已经插满全城了。

      起初,大伙儿盼着远在金陵的政府能有所行动,可后来这个心思也渐渐熄灭了。燕都周围的城市依次陷落,卫阳也不能幸免。出城的关卡被重重设置了起来,进城和出城的物资检查越发严格。

      最要命的是,鬼子把卫阳的港口封掉了。

      这就意味着,北方港口从海外采购物资的线路断了。这条路一断,虞冬荣手里的那批匆匆囤下的西药,就成了硕果仅存的稀罕货了。

      医药在打仗时何等要紧的物资,虞七少爷当然比谁都明白。

      到了这个节骨眼儿上,想走一时也走不掉了。北方已经沦陷了,东西留下来只能是便宜了小鬼子。他得想法子把这批物资中转走。

      因为一时走不掉,心里反而安定下来,照旧仔仔细细地盘算着铺面上的生意——他一日留在这里,一日就不能不管下头伙计的生计。再者说,万一哪一天真的铺面洋行都关张大吉了,遣散的钱好歹要给人家预备出来。毕竟都是跟了他这么些年的老人儿。

      小鬼子占了城,似乎不打算大张旗鼓地烧杀抢掠。然而人人都能感觉到他们的祸害。街上的倭寇侨民越来越多,趾高气昂的。老百姓挨了欺负,也只得忍气吞声。

      各行各业为了生活,小心翼翼地维持着日常。戏园子也开着——大伙儿要吃饭呐。可是时不时冲进一队兵,挨个把观众拎起来检查,也实在是很让人胆战心惊。

      因为盘查的严格,物资往外转运非常艰难,只能少量夹带在大宗货物里带出去。这样拖拖拉拉地,一晃儿一个多月就过去了。最后一批物资脱了手,没有再留下来的理由了。

      小玉麟夜里过来,是从窗子翻进来的。

      虞冬荣刚刚写完一封信,正在用蜡把信封封起来。他看见小玉麟,无奈地微笑了一下:“都说了让你别过来了。”

      周老板低头看他:“外头有盯梢的,已经好几天了。”

      虞七少爷叹了口气:“我知道。随他们高兴吧。明儿晚上我就走了,车站有人接应。你过来,没让人发现吧?”

      小玉麟摇摇头。

      虞冬荣认真地看着他:“往后也别过来了。记着,我就是你一个戏迷,别的,你什么都不知道。”

      小玉麟静静地看着他:“我知道。”

      他低头看向虞七少爷的时候,睫毛还是长长密密地垂着。他本来是很锐利的眉眼,此刻看着虞冬荣,却显得很温柔。

      虞七少爷忽然就想落泪了。只盼他自己离开了之后,这边能真如小玉麟说的,没人为难小虾米。他把信压在桌上,强撑着笑了笑:“这封信明天你带走,回家把它收好。鬼子兵要是到家中去找你麻烦,你就把它压在显眼的地方。”

      小玉麟拿过来看了看,上头都是外文:“这是什么道理?”

      “从前生意上往来过的一个人,他是东洋人。人家看到你给他写信,就会觉得或许你与他们有联系,许多事上,就不会为难你了。”虞冬荣苦笑:“我知道这个法子不体面,但若能平安敷衍过去,总好过真的去当汉奸。”

      小玉麟把信放下了:“嗯,我知道。”

      虞冬荣怎么能放心呢。他有一肚子的话想要叮嘱他。往后没了自个儿在身边儿看着,周老板这样硬而倔的脾气,又有多少亏要等着吃呢。

      他低声道:“往后做人圆润一点儿,别一个劲儿地倔。世道不比从前了,枪炮又不讲道理。”

      小玉麟叹气:“我知道。”

      他今天晚上仿佛就会说这三个字了。虞冬荣抬头看他,伤感而温柔:“你知道什么呢。”

      小玉麟不说话,伸手抱住了虞冬荣。他现在比虞七少爷已经高很多了。

      虞冬荣低低道:“叶小蝶因为参加了申江的文化界救亡协会,这边的家让小鬼子抄了……秦老板把家底都托付给了我,说放在身边也是留不住。可我想着,往后这日子不知道还有多长,所以在鼓楼街的老铺给你们各留了一笔过桥钱。之前准备的外币折子你也放好了,如果城里打起来,你们就躲到使馆街三小姐的餐厅里去。小鬼子不敢惹洋人。这里……过了明日就千万别再过来了,免得让人盯上,惹不必要的麻烦……”

      小玉麟没说话,把他温热的唇印在了虞冬荣的脸侧。

      离开这一日,仿佛同以往也没什么不同。早上同平时一样,去了商社办公。经理是知道他要走的,只在送出门时紧紧握了握虞冬荣的手。虞七少爷拍了拍他的肩,转身上了车,去了戏园子。

      观众仍然很多,可是气氛不似从前那样热闹。因为时间未到,台上只是寻常的艺人。工架是规整的,但那规整里却隐隐约约地透着没精神。虞七少爷坐在那里看完了一折戏,起身悄悄地往外走。

      曹班主就在他身后不远,低声道:“七爷,您多保重。”

      虞冬荣点头:“您也是。有事儿就吩咐经理,甭客气。同乐楼往后,就归您说了算了。”

      曹班主点头,叹了口气:“也不好大张旗鼓,让管事送送您吧。”

      虞冬荣摇头:“都安排好了,不必了。”

      证件是姚三小姐帮忙办的,过关的时候一路顺利。火车站不少拖家带口的,都是往外地去的。他大哥安排的两个人早就提着行李在车站内候着了。虞冬荣低头看了一眼表,直接往站台走:“把行李先放上去吧,早上去早利索。”

      就在这满耳朵的喧嚣里,他不知怎么心有所觉似地抬起了头。四下里乱糟糟的,望了一圈儿也没望见什么。保镖见他张望,安慰道:“方才瞧过了,一路上没人跟着……”

      虞冬荣心不在焉地嗯了一声,仍然张望着,仿佛非得看见点儿什么才安心似的。他的目光转着转着,忽然定住了。

      小玉麟在不远处的一根柱子下头灰头土脸地站着。见虞冬荣望过来,咧嘴露出一个粲然的笑。

      虞七少爷的嘴角跟着他翘起来。鼻子却一下子酸了。他们隔着人群,站在那儿望着彼此,多看一刻是一刻,谁也不愿意把目光移开。

      保镖看了眼大钟,催促道:“七爷,车快开了。”

      就在这时,异变陡生。一队治安兵向着站台冲了过来。虞冬荣震惊地看着商社里的一个文员,在领头人身边,向自己指了过来:“虞七爷在那儿呢!”

      站台上立刻响起了威慑的枪声:“都不许动!”

      枪声一响,所有人都慌起来。没上车的往车上涌,余下送行的没头没脑乱成一团,站台上不时响起尖叫。

      保镖护着虞冬荣往车上挤。奈何实在太乱了,一时根本上不去。就在这个空档,身后一阵大力,虞七少爷被生生扯了下来。保镖接到的任务就是拼死护送他平安,当下也跳下来,与治安兵扭打成一团。

      虞冬荣拼命挣扎,身上的力气却猛然一松。回头正看见小玉麟揪住抓他的人,一拳揍向对方面门。见虞冬荣望来,冲他大吼:“上车啊!”说着死命往上推他。

      汽笛拉响了。夹在汽笛里的还有枪声。

      小玉麟身子一软,跌倒在了站台上。虞七少爷只听得心脏一顿,然后就是血撞得耳膜轰轰响。他一跃从车上跳下,想也没想,抄起地上掉落的枪,冲上去给了那个摁着小玉麟的汉奸一枪托。对方应声而倒。

      虞七少爷咬牙把小玉麟扛起来,向着开动的火车跑去。小玉麟咬牙推他:“快走,别管我……”

      虞冬荣吼道:“闭嘴!”

      保镖已经打翻了最后几个治安兵。车开得越来越快,他跳上车门,伸手来拉虞冬荣。虞七少爷想也不想,把小玉麟狠狠推了上去。然后才玩儿命似地跑起来,扒住车门挣扎了上去。

      一上车,他身上就瘫软了,仿佛方才的力大无穷是个幻觉。虞七少爷抖着手摸小玉麟的脸,眼泪掉下来:“伤哪儿了?”

      小玉麟低声道:“……不要紧……”

      虞冬荣低头,看着他沁出血来的衣裤,声儿都变了:“你就骗我吧……”他和保镖一块儿把小玉麟扶起来,从人山人海的车厢里挤了过去。

      所幸一路上乱糟糟的,到处是哭爹喊娘的动静,没人理会到他们。

      到了包厢,另一个保镖立刻心急火燎地迎出来,看见虞冬荣平安无事,松了一口气:“万幸……不然只得提着脑袋去见大爷了。”

      他们四下确认没人,悄悄关好了门。虞冬荣哆嗦着给小玉麟脱衣服。血淋淋的,里头全湿透了。保镖是出生入死的,什么事儿没见过,检查了一番,松了口气:“老天保佑,都没打到要害。”又有些敬佩:“挨了三枪,您也是够能挺的。”

      小玉麟没说话。

      虞冬荣看着小玉麟的伤。大腿和腰侧的两处都是子弹擦伤,只有肋下的一处最危险,子弹嵌进了肉里,周围皮肤全部翻开,成了个拳头大小的血洞,肉里白森森的,是肋骨。若是稍微偏一点儿,就要伤到脏器了。

      保镖抽出匕首,用白酒仔细擦过,熟练地帮他把子弹剜了出来。小玉麟痛得身体一弹,牙关却紧紧咬着,一点儿声响都没发出。

      那保镖叹了口气:“肋骨断了。”

      带血的子弹只有小小一颗,已经扭曲变形了。所幸子弹没有破碎造成更大的伤害。想来大概是从什么位置被弹了一下才落到小玉麟身上的。

      虞冬荣看着那个可怖的伤口,一阵阵地后怕。若是再偏一点点,打进身体里……他不敢想。

      火车上医疗条件有限,他们用盐水给小玉麟洗干净了伤口,包扎妥当。虞冬荣把自己的衣服翻出来,给小玉麟穿上了。小玉麟身上水洗似的——是疼的。

      虞冬荣皱起眉头:“有吗啡么?”

      保镖犹豫:“有是有……”

      “还愣着做什么!打一针啊!”

      两个保镖面面相觑,最后还是照他说的做了。小玉麟打了针,昏昏沉沉地睡过去了。

      虞冬荣把薄毯盖在了他身上,沉默了一会儿,慢慢道:“大哥是怎么安排的?”

      保镖低声道:“大爷的意思是让您到江城转轮船去渝州,然后从那边再转车去蓉城。老爷那边也是这么安排的。”

      虞冬荣忧心忡忡地看了一眼小玉麟:“我想留在江城。”

      那保镖劝道:“谁都知道江城繁华,各方面条件都好。但是大爷这么安排,肯定有他的道理,他是行军打仗的人啊。依我看,您还是听他的。”

      虞冬荣不再说话了。

      天黑时,列车停靠了。保镖警惕地撩开窗帘往外头看,神色不安起来:“好像……有鬼子兵上车了……”

      虞冬荣看向昏睡的小玉麟——他是没有证件的。他飞快地翻出姚三小姐给他备下的那一堆证件,里头有本多的,原本是姚小姐给家中一位姨太太备下的。那位姨太太常年病着,因为听说全家要西迁,病情更重了,最后选择留下来没有走。多的这本证件,姚月盈就给了虞七少爷。

      “说不定能用上呢。”她当时是这样说的:“女人的假发衣服也备一套吧,兴许呢。”虞冬荣当时笑她小说看多了,如今却默默地想:若能再见到姚三小姐,定要备一份大礼谢她未雨绸缪。

      他从行李里翻出了一顶假发,套在了小玉麟头上。

      两位保镖起身离开了。

      虞冬荣听见车厢远处传来了叽里咕噜的倭语。他把小玉麟扶起来,用刀割破自己的手指头,挤了一点儿血涂到了小玉麟惨白的嘴唇上,然后让他把头靠在自己肩膀上,拉起毯子,把两个人盖住,假装睡着了的样子。

      搜查的声音越来越近,最后停在了门口。虞冬荣在毯子下头握紧了小玉麟的手。

      不知过了多久,呜哩哇啦的声音终于远去,最后慢慢消失了。火车汽笛重新响起来,车开了。

      保镖回来了,坐在虞冬荣对面,安慰道:“他们下车了。”

      虞七少爷点点头,扭头发现小玉麟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醒了,声音虚弱:“七爷……”

      虞冬荣毫不避忌地在他额头上亲了一下:“没事了。不过你回不去了,得跟我一块儿去蓉城了。”

      小玉麟默然片刻,笑着叹了口气:“是命。”

      虞七少爷搂过他的脑袋,让他重新枕到自己肩膀上:“嗯,是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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