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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5、第 35 章 ...

  •   李大帅过世的消息传开是几天之后的事儿了。

      秦梅香下了戏回来,发现秦宅门内两边儿站了好几个兵。

      徐妈有几分战战兢兢的。倒是南哥儿年纪小,不知道怕人,仍然对着紫藤架子练功。秦梅香叹了口气,把热腾腾的三丁包子放到南哥儿怀里,摸了摸他的大脑门儿:“去吃吧。”

      南哥儿看了看他,拿了一个,把剩下的递还给他。这是表示让秦梅香也吃。

      秦梅香摇了摇头,招呼徐妈把他领回屋里去了。

      许平山正在屋里踱步,听见身后的动静,回过身来。有日子不见,他面色多了几分疲惫。秦梅香看见他臂上的黑纱,轻轻叹了口气:“节哀。”

      许平山走上来,把他抱住了。

      秦梅香心里一酸:“今儿在这儿歇?”

      头顶上沉沉地嗯了一声。

      秦梅香叹了口气:“弄那么些兵过来做什么,把老人孩子都吓着了。”

      许平山叹气,声音压低了:“里头有眼线。”

      秦梅香闻言有些不安:“那怎么办……”

      “也不碍事,就这么着吧。”许平山拉着他的手,坐到了床上:“想我不想?”

      秦梅香没答话,低头轻轻解开了他的扣子。

      云消雨散,许平山抚摸着秦梅香的脸,静静地看着他。

      秦梅香垂着眼:“是又要打仗了么?”

      许平山手停了,放开了他:“也没那么快。”他坐起来,翻出一支烟,似乎是想点,看了一眼默然不语地秦梅香,又忍住了。只是把那根烟来来回回在手指头上玩儿:“不过早晚是要有那么一天的。”

      这是个很沉重的话题。他们一向都是避着。秦梅香知道许平山还有别的话想说,但那个人最终也没说,他也就选择了继续沉默。

      “你身上的财物,有多少算多少,都换成黄鱼,提早打算吧。”

      打算什么呢。真到了那一天,钱财都是身外物了。

      许平山似乎也觉得这个话题没法再说下去了,话头一转:“你怎么养起孩子来了?”

      “同行的孩子。”他低声道:“爹妈都没了。”

      许平山不再说话了。

      市面上一切如常。做生意的做生意,上班的上班。人们听说了这样的大事,议论几天,见日子没什么变化,也就不提了。平民百姓根本不在意上头的大人物是谁,眼前的饱饭才是更要紧的。

      秦梅香去找了虞冬荣,打算要灌唱片了。虞七少爷这阵子一直忧心局势,但听到他这样说,仍然十分高兴:“你总算是转过这个弯儿来了。”

      秦老板笑了笑:“不过是终于准备好了。”

      唱片公司那边也喜出望外,很快就拟了合同和录制的内容出来。玉堂春和白蛇传都是少不了的,也有南曲《紫钗记》中的《折柳》和《阳关》两折。

      录音是个要一气呵成的事儿,所以秦梅香提早一周就和班底排练过了,词句也反复掐着时间对过,确保不会出现唱到半句唱片戛然而止的窘事。

      到了灌音那日,大伙儿早早就来到了录音的地方。杨清菡自己不爱灌唱片,但是为了能让秦梅香的唱片尽善尽美,还是和小玉蓉分别给他配了戏。

      这中间出了个小岔子。因为录音的屋子与戏园子比要小得多了,艺人们还像戏台上那样唱,就唱出了事。秦梅香唱旦的,察觉不对时就赶忙把声音压下来了,但是曹庆福一开口麦克风就炸了,把录音的洋人技师吓了一跳。这样来来回回,费了两三个蜡盘。好在后续大家摸出了其中的关窍,总算是平平安安地唱下来了。

      因为是个新鲜的事物,所以小玉麟作为帮场也过来瞧新鲜,还不知怎么顺手把南哥儿也抱过来了。录音不能有杂声乱入,除了开腔的艺人和乐队,余下的人都静悄悄的。

      等到平安录完了。大伙儿才有说有笑地放松下来,彼此交换着惊奇的感想。南哥儿走到麦克风边上,好奇地抬头看着。秦梅香把他抱起来,鼓励道:“唱一个?”

      于是尚带着童声的天官赐福响起来了。南哥儿的声音本来小小的,被器材一放大,就清晰了起来——竟然意外地动听。

      大家都善意地笑了:“要是咱们上台也能用这个,嗓子就能省不少力气了。”

      也有人不赞同:“那就不叫真本事了。”

      虞冬荣看见秦梅香抱着南哥儿站在那里,一个极美,一个极丑,不禁有几分感叹。小玉麟看到了,倒是挺不以为意的:“看惯了也就好了。吴师姐说了,奇人才有奇貌呢。”

      虞七少爷瞅了半天,也没瞅出个所以然来:“秦老板的耐心是真的好。我要是得了这么一个孩子,一天得愁死八回。你怎么想起把他抱过来了?”

      “戏班子里大人都过来帮场,留他一个在那儿,会让那帮小的欺负……”小玉麟说着说着就警惕起来:“七爷,你以后想要孩子么?”

      虞冬荣摇头:“算了吧,养你都不够我费劲的。”

      小玉麟黯然道:“我说真的……”

      虞七少爷回头看着他:“报上的事儿你看了么?”

      小玉麟点头。

      虞冬荣轻轻叹道:“朝不保夕的,能把自个儿顾全了就算是好的。往后还不知道要怎么样呢……”这话一出口,是真的难受起来。北方如果有事,虞家这样的,肯定是要阖家离开的。可是周老板怎么办呢?他的戏在这里,戏迷也在这里。莫说周老板自己未必愿意,就算虞冬荣有心带他一块儿走,可带走了之后呢?一辈子当个小傍家儿么?那这么些年学戏的苦,不就白吃了么?

      他有心和小玉麟仔细谈谈这个,可不知怎么总想往后拖着。仿佛拖一日算一日,就能长长久久地不分开了。

      时局看着摇摇欲坠的,却也似乎维持在了一个微妙的平衡上。比起东洋人,仿佛革命党闹出的乱子还更大一点儿。不过天大的事都在外头,城里是一如既往的。只有学生们时常在街上喊口号。

      艺人们照旧演戏,可是偶尔会被学生们追着骂,说他们只知道唱些靡靡之音,丝毫不关心国事。曹班主对这个事儿挺气闷的,因为五福班台上忠君爱国的戏其实也没少演。大家便安慰他,兴许是学生们弄错了。毕竟戏班那么多,搞不清谁是谁,那也是有可能的。

      时间一久,最初的那些不安似乎就淡了。日子总还是要照旧过的。

      小玉麟在这一年技艺进境很快,上了台,是真正可以独当一面了。他入秋时第一次演《挑滑车》,没有像以往的艺人那样勾脸,而是直接俊扮,扎蓝靠上场,赢了满堂彩。

      打那之后似乎戏路就更顺了,嗓子的状态也越来越好。秦梅香和吴连瑞帮他正音时,都觉得心里头十分高兴。可是高兴过后,秦梅香就要偷偷地惋惜。他想小玉麟若是能早生十年就好了,能正正经经地红上十年。如今这样的时局,整日里提心吊胆的。万一乱起来,还能好生唱戏么?

      他一向是心事重的,一分忧虑能盘算出十分。但是旁人未必有他这样通透而多思,所以日子仍然与平日没什么分别。

      日子在这样一层隐忧里轻描淡写地继续着。许平山隔三差五就不知道上哪儿去了,秦梅香也不问。他带着南哥儿习字念书,偶尔还教他弹弹琵琶和古琴。南哥儿学得仍然挺慢的,可一旦学会了却很扎实。秦梅香觉得欣慰。

      吴芝瑛转年复出登台了,仍然与小玉蓉搭戏。她的声腔有了微妙的变化,但仍然是好的。秦梅香知道,为着这个好,她背地里不知道吃了多少吃不下的苦。然而他们入了这个行当,再苦再难,都要藏着。拿给座儿看的,只能是鲜妍的那一面。

      为了庆贺,大家约在了小玉蓉家里吃饭。菜是从鼎泰丰叫的,大伙儿都很高兴。小夫妻的一双儿女正是惹人怜爱的年纪,生得玉雪可爱,不再是刚落地时那幅红猴儿似的模样了。秦梅香拿了一对黄金嵌宝石的璎珞出来,算是给孩子的礼物。小玉蓉认出来是这个是当年给姚家唱堂会时,姚老太太赏的彩头。因为太贵重了,哪里肯要。

      秦梅香却笑:“又不是给你的。”

      倒是吴芝瑛瞧出了一点别样的意味:”既然是秦老板的心意,那我就替孩子们收着了。将来等孩子会叫人,不知道有没有福分认秦老板叫一声干爹。”

      秦梅香笑道:“那该是我的福分才是。”

      一顿饭吃完了,秦梅香也没叫车,一个人慢慢往回走。快到家的时候,听到很远的地方似乎有一声炮响。他疑心自己听错了,停下脚步听了一会儿,又没什么动静了。

      谁知进门的时候,又是一声,然后很快那巨响声就密集了起来。秦梅香的心往下重重一沉。

      他瞧见了火光。

      徐妈抱着花雅南,惊恐万状地看着他:“这是又打仗了?”

      外头街上很快嘈杂起来。秦梅香当机立断:“抱好了南哥儿,把门关紧了,千万别出门。”说完就转身往外跑。

      徐妈惊惶地喊他:“您这是要去哪儿啊?”

      秦梅香出了门,自己也有一瞬间的恍惚:他去那儿干什么呢,去了许平山也未必在。打起来了,那头想必是一团乱的。

      哪知道还没想清楚,就看见一辆熟悉的车飞也似地冲他开过来了。小李子急急地喊他:”秦老板,快上来。”

      秦梅香想也没想就上了车。

      小李子把车开得飞快。一路上不时就是震天的动静,秦梅香端坐在那里,什么都没有问。

      车子没走大门,而是停在许公馆院后的一个地方。小李子带着秦梅香从一个不起眼的角门进了去。领他到了一个陌生的空房间:“您在这儿等会儿吧。”

      秦梅香来许公馆不知多少次,向来只在卧室呆着。许平山没有在这上头限制过他什么,但他知道自己的身份,不愿意让人讲究,落人话柄。只是这一回,却不一样了。

      他静静地坐在那儿,听着窗外的炮火声,还有炮火声间隙里,隔壁微弱的争吵和电话铃声。许平山的咆哮声模模糊糊地传过来:“……和谈个屁!小鬼子的炮都轰到眼前了你他妈让我南撤……”

      “师座,如今咱们的大部队让上峰扣在了泰宁,城南的守军您调动不了。事到如今,只能按照上头的意思来。这里有别人守着,您得抓紧了,再不走就来不及了!”

      李大帅一死,许平山日子不好过。上头一面防备他,一面又想要用他。他的直系部队如今根本不在身边儿,城外守军长官和部队早就换了人。如今留在燕城里的许平山,只是个光杆司令罢了。

      秦梅香闭上了眼睛。

      也不知过了多久,隔壁的人声散了。房间门打开了,许平山言简意赅:“跟我来。”

      楼上的卧室地上好几个火盆,里头都是残灰。一只黑箱子端端正正地放在床上,扣着锁。钥匙系在提手上头。

      许平山把门关上,声音冷静到几乎不带感情:“打仗了,上头要我走。这一走就没时候了。你跟我这么些年,别的我也没什么,那一箱子黄货你收着,往后自己好好过吧。”

      他转过身去,似乎是不愿意多说:“这就让小李子送你回去。”顿了顿,又低声道:“我知道这些年你一直不情愿,但我没家没业,除了你也没别人了。要是我死了,你给我守三个月孝……不,一个月就行了。往后要是成家,娶个对你好的。”

      身后一直无声无息,许平山等了一会儿,还是忍不住回了头。却一下子什么都说不出来了。

      秦梅香站在他身后,眼泪淌了满脸。

      许平山难以置信:“你……”他嗓子似乎一下子哑了:“还以为你挺盼着这个……”他伸出手,似乎是想替秦梅香擦一擦眼泪。

      秦梅香侧头避开了他的手,使出全身的力气给了许平山一记响亮的耳光。

      这一巴掌打得太狠,饶是许平山那么个结实的大个子,也被打得踉跄了一步。他抬手摸了摸脸,怔了半晌。看着拼命抬头忍泪的秦梅香,却忽然笑了。

      外头开始催起来了:“师座,快点儿吧,再晚就来不及了……”

      许平山最后深深地望了他一眼:”梅香,你保重。”

      他走得像一阵风,秦梅香扑过去,指尖堪堪只碰触到了一点衣角。

      走廊里空了下来。许平山始终都没有回头。

      秦梅香木然地站了许久。直到外头又一阵炮火声响起。

      他擦净了脸上的泪,把那只重得可怕的箱子稳稳地提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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