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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3、第 33 章 ...

  •   虞家大少今年来信很频繁,多是在问城里的情形和虞冬荣的生意。打从去年起,这边倭国的商人就多了起来。城里各国的侨民原先也不少,但新开的几家大洋行都是他们的,难免就更惹眼一些。作为生意上的竞争对手,虞冬荣与这种状况是很不满的。然而似乎也不能做什么。因为谁沾着他们都很容易被赖上,缠着要同你一块儿做生意。

      虞家和姚家的货在关外被吃了那么多,不得不辛苦去南方铺路子。虞冬荣面上和和气气的,心里头早把这群小鬼子的祖宗十八代都骂了个遍。所以合作是不可能的——想也知道这群人不会给合作者多少好处,所以惹不起就干脆躲着。他也不怎么去商社和铺面上了,怕被堵着。于是满城乱跑,出没于各种各样的牌桌之上。明着是消遣,暗地里是打探消息和躲闲。幸好东洋人还没能进到老爷太太们的牌桌上。

      但是打牌是很劳累的,因为他总要盘算着赢谁输谁,又要进出多少,还要记牌。一打大半天下来,比看账还累。于是往往见好就收,收了之后往戏园子里跑。

      准备了几个月,全本的《梵王宫》总算是要上了。

      最近这段日子城里上了很多戏。若论叫座,首推叶小蝶的机关戏《封神榜》,他在里头唱妲己,服装和表演都很大胆。虽说之前三令五申要弘扬正气,然而让一个狐狸精讲正气是说不过去的,所以该怎么演还是怎么演。中间有一折里妲己要勾引纣王,用的戏服还是半透的。不过这点噱头相比整本戏的价值实在不算什么。叶小蝶在戏里加了许多新腔,只怕这次戏之后,要被许多有心而无才的人拿去零拆用起来了。戏里又一值得称道的是布景和机关,确实比在小戏台上几个人干唱要有意思得多。

      五福班在那边风头正劲的时候上了连台本的《梵王宫》,其实是有些冒险了的。然而不得不这么干,因为再不弄点儿拿得出手的新玩意儿,座儿就要跑光了。

      临要上台,小玉麟难得地紧张起来。他那场射箭的戏,练来练去,也没能练成个百发百中,十次里总有三四回是要失手的。手上的皮不知道磨掉了几层,瞧着老是血糊糊的。

      秦梅香绑好了跷出来,看见他握着弓在那儿发呆。于是走过去拍了拍他:“没事儿。那么高的桌子你都敢往下翻,射几只小箭又当得了什么呢?”

      小玉麟犹豫道:“可我……”

      秦梅香唱戏的年头比他多,理解这种怯场。他鼓励地笑了笑:”其实也没指望你能百发百中。要是真的射偏了,管道具的自有办法。”

      小玉麟半信半疑地看着他:“真的?”

      秦梅香一笑:“我几时骗过你?他们手快,办法有的是。你只管放心大胆地唱就是了。”

      小玉麟脸上却没有轻松多少,他低头:“那我就成了糊弄座儿了。”

      秦梅香摇头:“不是的。这只是下策。上策是你一箭射中了,这些都不会发生。你不要想射不中如何,要想着如何才能射得中。若是中了,从今往后你就多了一样绝活儿了——别的武生都做不到。”他按了按他的肩:“就你,满城里头一份儿。”

      小玉麟的神色终于坚定起来。

      戏台上的锣鼓响了。两个人依次登了场。

      故事讲的是猎户花云与贵族耶律寿之妹耶律含嫣相爱。但两人身份有别,耶律含嫣回府后对花云思念不已,却被兄长做主要嫁给个老头子。含嫣因为不从,被关在了府中。耶律寿欲罢占书生韩枚之妻,被花云和韩枚制止。耶律寿把二人捉去服苦役,并要强娶韩妻。花母心生妙计,以卖花为名,引领扮成韩妻的花云潜入含嫣闺房,既救了韩妻,又成全了一对有情人。最后众英雄大闹耶律府,以花云与含嫣结为夫妻而落幕。

      开场不久就是小玉麟唱完后射箭。他站定位置,深呼吸拉弓。嗖地一声,正中纸鹰的头部。虽然没有完全射中眼睛,但还是顺利把目标射落了。秦梅香趁着转场背身的时候,冲他鼓励一笑。小玉麟便也微微地跟着翘了翘嘴角,看在观众眼里,正是两人眉目传情的样子。

      这一出高潮顺利,剩下的担子就都压在了秦梅香自己身上。

      他为这一出戏瘦了近十斤。原本就不胖的人,这下更成了个弱柳扶风。然而观众不知道这些,他们只觉得秦老板摇曳生姿。

      其实是秦老板自个儿故意把饭量减了的。因为这出戏里有一折叫做《挂画》,他要在半掌宽的道具条凳儿踩跷作出种种动作。因为这种条凳儿是两头伸长的,人若走到凳子的一头,凳子另一边就要撬起翻倒。为了保持平衡,自然是凳尖儿上站的人越轻越好。其实秦梅香原本不必要减重,这出功夫他学得是很精的。但是为了让演出效果更好,上台时更稳妥,他还是在饮食上有意无意地克制了自己。

      到了这出戏时,观众只见他一跃而起,轻盈地落在条凳之上,而凳子和他的身子都一丝未晃。紧接着就是在凳子上来回走动,屈身挂画儿,在凳子尖儿上作出白鹤展翅,童子拜寿,金鸡独立等等惊险而优美的动作。

      花旦戏偏重做工,他每回身段儿一定,都好似一幅画儿。下头的叫好声越来越饷,自他上了凳子就没歇过气儿。

      连台本戏总共演了两天,因为观众反响好,又定了加演。不过报纸上评价不是很高,批评故事俗套,老调重弹。唯有射鹰和挂画那两幕,得了吝啬的赞赏。

      搞评论的和观众的口味其实是存在微妙差别的。雅与俗之间难免互相有点儿较劲。所以大伙儿看了报,笑着骂两句,也就过去了。

      下了戏,秦梅香有几分失神。许平山这段时间不知道去哪儿了,有许多日子不曾来接他了。去唱堂会时路过许公馆,那边戒备森严,巡逻的卫兵比平时要多。他有心去问,可守门的都是生面孔,二话不说地把他赶开了:他们并不知道秦老板是哪个,自然也不会对他透露半点消息。

      有戏要演时还好,可如今戏演完了,心里就不安起来。他向虞冬荣打听,虞七少爷也挺茫然。虞家算是消息灵通的,虞少爷若是不知道,别人就更不可能知道了。

      五福班众人要去聚仙居吃饭,虞七少爷提的。那家的酱肘子是一绝,小玉麟和他自个儿都爱吃。秦梅香推说累了,婉言谢绝了。临走时虞冬荣挺担心地看着他,然而秦老板只是安抚地冲他笑笑。

      后台人都走了,只有琴师老窦还在。老人家从秦梅香一登台起就给他拉琴,算起来也有许多年了。秦梅香有些奇怪,因为老窦的夫人向来是卡着下戏的时间起锅做饭的,所以老人家下了戏跑得比谁都快。这一次倒是奇了。

      他温声招呼道:“窦叔,七爷请客,您怎么不过去?”

      老窦难得正色道:“秦老板,我有一件事,想求您。事儿是个难为人的事儿,可老头子我没法子,为了救人,只得厚着脸皮讨您一个心善了。”

      秦梅香安慰道:“您是知道我的,咱们多年的情分了,但凡能出得上力,我一定帮忙。”

      听他这样讲了,老窦神色略松了松,叹了口气:“花家的事儿,您听说了没有?”

      唱小生的花满山,去年和戏班到申江走穴,惹上了一出风月官司。他扮相俊雅,演得又都是才子佳人戏,从来很得小姐太太们的厚爱。但是人的性情不同,花满山台上虽然风流倜傥,下了台其实是很本分的一个人,与结发妻子感情也很好。就连一向捕风捉影的小报,也挖不出他身上什么新鲜来。

      然而有时候,人是该着会有劫难的。花老板为了赚钱,在申江留了半年,被一位客居申江的富商小姐看上了。这种事按说多了去了,相貌好些的伶人,多少都遇见过。若是不愿意相好,婉言谢绝也就罢了。偏偏这位小姐是个执拗性子,非要哭着喊着嫁给他。别说花满山已经成婚了,就是未婚,这样的婚事也是万万不能答应的。自古讲究门当户对,伶人地位又何其卑微。名媛嫁戏子,不论对哪一方,都简直是笑话一样的。

      于是就一味地避走。那位小姐痴情成狂,眼见此生与心上人无望做眷侣,竟萌了轻生的念头。花老板一场演出落幕,这位小姐当着满场观众的面儿,爬上了剧院二楼的围栏,以死相逼,强令花满山娶她。

      最后花满山劝阻不成,她便从那上头说不清是跳下来还是跌下来了。落地时也是寸了,后脑勺磕在铁扶手上,当场气绝。

      这事儿闹得太大,报纸上吵吵了一个多月。花满山因此吃了官司,被抓进了看守所。

      关于这事儿,说什么的都有。但是论理来看,花老板挺无辜的。只是别人不这么想。尤其那小姐的家人。一个未出阁的女子这样声势浩大地追求一个戏子,家族的名声往哪儿放,家人的脸面又往哪儿放?再者说,哪有淑女去不顾颜面讨一个伶人欢心的道理呢?于是一口咬定是花满山故意引诱,始乱终弃,以致最后害人性命。

      官司扯皮了很长时间,最后赔了个天文数字才把人放了。但因为那小姐家人在本地的势力,花满山在看守所吃尽了苦头,出来没有半个月就过世了。花家横遭祸事,拼劲全力结果却得了个人财两空。花夫人一时想不开,出殡时趁着大家不在,把自己吊死在屋梁上了。

      一时间家破人亡,只留下了个七岁的小儿子,懵懵懂懂,被舅舅家接过去了。花家为了救人散尽了钱财,只留下一张光会吃饭的小嘴。这年头普通百姓大多生计艰难,娘舅家已有六七个孩子了。花满山在时,尚能对他们时时帮衬,如今人没了,这孩子就是个白吃饭的。于是来求梨园的同行,让他去学戏。说好听呢,是让孩子将来有一技之长,说不好听呢,就是嫌累赘不想养了。

      说起来秦梅香同花满山向来只是个点头之交,没有在一起合作过。但是老窦的夫人论辈分是花满山的堂姑姑,老窦从前给花满山的叔叔也拉过琴,两家论起来倒是比一般亲戚要亲近的。

      秦梅香听到老窦提花家,就差不多知道是怎么回事儿了。他犹疑道:“您是想……让我牵线,把这孩子接到五福班里来学戏么?”

      老窦摇头,露出了很羞愧的神色:“实不相瞒,我早已去同曹小湘说过了。可是那头也挺为难,因为这孩子……条件确实不太好。大伙儿都说他不是吃这碗饭的。那边虽然勉强要了他,可也说不清是怎么着,他同别的还在一块儿,老是挨欺负……我就想着,您这头倒是独门独院儿的,若能在您身边儿,也能给他条活路不是?”

      秦梅香觉得为难起来:“您是知道的,我年纪这样轻,自己的戏尚且有许多不完善的地方。若是身上带艺的,我同他说几日戏倒没什么。可若是真心想入行,我只怕担不起这个担子。不过您既然开口,若是他没处去了,暂且留在我那儿,倒是不会缺他一双碗筷。”

      秦老板的性情,老窦是再清楚不过的。他既然这样开口了,不管这孩子将来能不能唱戏,总会有个妥帖的出路。当即深深一揖:“秦老板,您是好人。大恩不言谢,我代花家上下,给您磕头了。”说着就要往下跪。

      秦梅香慌忙把他扶了起来:“您快别折我的寿了。这么多年,您兢兢业业地陪着我,也没向我求过什么事。我心里念您的好。”他安慰道:“往后,您放心就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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