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陵水城（一） ...
-
阿絮坐在他对面，将那小布袋又往他面前推了推。
“师父打开看看不就知道了？”
李澹搁下手中的冷茶，指尖将那布袋的绳结一挑，广口散开，露出里头鼓鼓囊囊的东西来——
一堆碎银。
“...哪里来的？”
“我想，既然以后要和师父同行，那我自然也要出一份力，就早起寻了个当铺，把自己的首饰和珠钗都当掉啦。”
她捧着脸，语声带笑，听得人心也跟着明媚起来。
李澹闻言有些意外，方才抬起头认真打量她。
女孩今日梳了一对尖尖的双髻，立在脑袋上，像是小狐狸的两只耳朵。
昨日尚在的满头珠翠，果然已经消失无踪，只剩一朵俏丽的春桃别在鬓边，瓣蕊之上犹带朝露，不知是被她从何处采下。
这个年纪的姑娘哪有不爱漂亮的呢？
她倒将那些华丽珠宝统统卖了，好似在决绝地与过去的纪栩作别。
他心中微微一动，嘴上却只是“嗯”了一声：“那就自己收好。”
“我看不住东西的，还是师父替我保管着吧。”阿絮眨眨眼，“不过...”
她手腕一转，掌心摊开，上头赫然躺着几枚大钱。
“我还藏了一点。”女孩笑得得意，“一起吃的第一顿饭，我来请师父！”
李澹在外行走，服气辟谷*已久，左右不过是晨起拿冷茶过过口，上一次吃东西都不知是多久之前了。
他拒绝的话在心里过了两遭，瞧着她兴致勃勃的样子，终究还是没说出口。
两碗热腾腾的汤面上了桌，李澹刚刚慢条斯理地把筷子擦了一道，对面的姑娘已经大快朵颐了起来。
隔着氤氲的热气，他看见她两腮鼓起，一张小脸上俱是心满意得之色，仿佛吃到了什么珍馐美味一般，看起来不像个规规矩矩的大族小姐，反倒更像是山林中刚刚化人的小动物。
他斟了杯茶，不动声色地推过去：“慢点吃。”
阿絮敏锐地察觉到了他语气中微妙的疑惑。
“啊，谢谢师父。”她从海碗里抬起头，神情腼腆地接过茶杯，“从前在纪府，他们也不大管我的规矩，吃起东西来可能没有其他小姐那么斯文。”
主要也是因为她好久没吃过人类的食物了，以往在鬼哭涧里头，只能靠吞食那些难吃的妖魔来维生，饿又饿不死，吃又吃不饱，简直折磨得够呛。
想到这里，她的声音不禁也带上了几分真情实感的委屈：“...他们心情不好时，就动辄打骂我，连顿饱饭都不给我吃。”
说着说着，女孩的头慢慢垂下去了，额前的一排刘海将眼睛挡住，只剩紧紧抿起的唇角，露出几分将哭未哭的意味来。
“纪氏的人既如此苛待你，当初又为何要收养你？”李澹不解。
是啊，为什么呢？
阿絮也想知道。
原主的记忆并不完整，好巧不巧，偏偏就是没有这一段。
“我是被遗弃在纪府门口的弃婴，收养我，兴许是为了博一个好名声罢。”
仗着李澹也不清楚真实情况，利用一些零碎的记忆，编一些真真假假的瞎话，阿絮可以说是信手拈来。
她囫囵带过这个话题，转而问他：“师父，待会我们就直接动身去陵水吗？”
“不。”李澹摇头道，“你不会御剑，所以我们要去码头乘船，走水路前往陵水城。”
......
浔阳城与陵水城都地处十三洲江南一带，皆是富饶的鱼米之乡，一条南北走向的“沛河”将两座城串联而起，河上常有运货的船只，逐渐地，也有渔民做起载人往返两城之间的营生。
因着今日起得早，他们赶到码头边时，天色也不过才将将破晓。
橙黄色的朝阳于轻纱般的云气后若隐若现，长河起伏的波涛之上漂浮着一层湿润的水雾。
码头前停着一艘木质大船，瞧着大约有个三四层高，几个船夫站在码头上，争相招呼着形形色色的乘客登船，里头有背着箱笼的书生、三两成行的商客，形形色色，基本都是身上没有灵力的普通人。
李澹站在里头，姿容如玉，身负长剑，又穿着一身少有男子穿的淡粉色，便显得格外打眼。
阿絮站在一旁，也跟着受了一遍又一遍的注目礼，她倒不怵，有人看过来便一一打量回去，一副对什么都很新奇的样子。
“师父，你看那边。”
袖子被扯了扯，李澹回头顺着阿絮手指的方向看过去，发现是两个官员打扮的人，正神色凝重地朝船上匆匆走去，船夫见到他们，纷纷弯腰见好。
瞧他们身上的官服制式，似乎并非浔阳官府的人，这艘船是往返于陵水与浔阳之间的，既然并非浔阳人，那自然只能是陵水的官员。
“看样子，陵水是出了事？”她偏头问他，“要不要打听一下？”
“仙君与这位妹妹是要前往陵水吗？”
没等李澹回应，身后倏然传来一道柔婉的嗓音，硬生生地插进了两人之间。
听称呼，大约是在叫他们？
一回头，发现那声音的主人竟是位气质不俗的富家小姐。
那小姐瞧着大约二八年华，通身碧色罗裙，长发及腰，配上双耳颈间的青玉首饰，华贵不显而淡雅十分，皎白的脸上带着温润的笑容，整个人站在那儿，仿佛一株扶风弱柳。
见两人看过来，她极有礼地微微一颔首：“贸然打扰二位交谈，实在是不好意思。我是陵水城郡守的女儿，林琬宜，那两位官员，是我父亲的手下。”
“方才听仙君与这位妹妹谈到陵水，我也许知道一些二位想知道的消息。”
她虽是一口一个“二位”，但是一双水灵灵的含情眼摆明了只盯着李澹一个人瞧，阿絮此时站在边上，恍若一个透明摆设。
这个认知不免让她有点不爽起来。
“偷听别人说话可不是什么好习惯。”她笑眼弯弯，不硬不软地戳她一句，“况且，就算林小姐自来熟，至少也弄清了辈分再叫人，我应该比你大些，配得上一声‘姐姐’。”
林琬宜方才快速瞥她一眼，微笑着淡定道：“抱歉，姐姐，也是我的侍女站得离二位近了些才无心听到，又多嘴转告了我一句。敢问姐姐是这位仙君的...？”
没待阿絮回答，旁边一直沉默着的李澹却忽而开口，打断了两人的唇枪舌战。
“徒弟懵懂不晓事，说话冲了些，小姐莫怪。”他表情淡淡的，语气也淡淡的，看着林小姐的眼神宛如在看一团空气，“我们要先登船了，告辞。”
说完，他示意阿絮跟上，转身向登船口走去。
林琬宜身边的侍女一路目送过去，只觉那人连背影都透着不近人情的清寒孤高，于是替自家小姐有些不忿：
“小姐好心同他们搭话，这仙君怎么这样冷淡！他们都说仙门中人倨傲，现下看来果真不假。”
“紫菱，慎言，仙尊岂是我们能置喙的。”林琬宜摇摇头，眸子追随着那袭芙蓉色轻衫，“...而且，她还挺有意思的，不觉得么？呛起人来像只张牙舞爪的小狐，也不十分恼人，倒叫人觉得怪可爱的。”
小狐？可爱？紫菱有些茫然。
那个仙君...呃，像小狐么？
算了。她纠结半天，最后决定放弃思考，小姐说什么就是什么吧。
“走罢。”林琬宜亦抬步朝登船码头走去，“再不上船，就赶不上了。”
......
其实李澹倒不是故意要表现出这么倨傲的态度的，他纯粹就是脸盲。
比起替一个脸都记不住的陌生人说话，他更愿意站在阿絮这边，尽快结束那场无意义的嘴上官司。
李澹此时正坐在客船二层的窗边，二层的陈设与酒楼大堂有些类似，摆放着许多桌椅供船客休憩，甚至还有茶水点心、酒水小菜供应。
再往上的三、四层，则是供船客过夜的小房间。
他端着一杯茶，透过窗看着江面涌动的波涛，一动不动，仿佛入了定。
阿絮站在他身后盯了半晌，确定了他的确在发呆，于是悄悄地走近，想扑过去吓他一跳。
李澹被吓到的样子肯定很好玩。
只是刚蹭过去没两步，船舶兴许是遇到了一个大浪，忽然剧烈一抖，她瞬间失去了平衡，朝李澹的身上直直跌了过去。
“......！”
李澹坐在那儿，连头都没回，身影就光速从原地闪开了。
于是阿絮的脸直奔桌子而去，手连个支撑的地方都找不到，那尖锐的桌角，便在她眼前越放越大，越放越大——
电光火石间，她后脖的衫子被一把薅住了。
脸猛然停在了桌角前两寸的位置，只差那么一点点，就要破相。
李澹指节勾着她的衣服把她拎正，面无表情地觑着她，不动也不说话。
阿絮合理怀疑，李澹是察觉到了她的恶作剧，想给她个小教训，所以故意在最后一刻才出手救她。
她讪讪一笑，赶紧卖乖：“嘿嘿，谢谢师父。”
瞧着这姑娘厚着脸皮冲他傻笑的模样，李澹无奈地别开眼，退后一步，在另一边的椅子上坐下。
阿絮方才上船没多久，就晃荡去了隔壁桌，说去找那两个官员寒暄一番，打听一下陵水城的事情。
看她这幅样子，多半是套出了什么有用的消息。
“打听到什么了？”
“打听到可多东西了！”阿絮一副邀功请赏的得意表情，“不过我同他们兜圈子兜得快渴死了，等我喝口水再来同师父说啊——”
话音刚落，还没待李澹出言阻止，她就已经顺手拿起了他喝过的那个杯子，将里头剩下的凉茶一饮而尽，等他终于反应过来，那杯茶已经尽数落进了她的肚中。
“你...？”
怀景剑尊一向淡然的脸色少见地有些绷不住了。
作者有话说
第4章 陵水城（一）
，还差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