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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鬼哭涧(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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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铛——”
肉.体与法器防御界相撞的声音。
他匆忙回身,发现少女已经滚倒在地,身上刚刚愈合起来的伤口又开始渗血。她咬着牙爬起身,手腕上的赤守还依稀闪烁着微弱的灵光。
两三米开外,趴着一头昏死过去的灰狼,瞧着是个半开了灵智的小妖,大约是被他身上的灵气吸引过来的。
鬼哭涧阴气深重,妖魔鬼怪藏匿其中,本就极难被人察觉,且一路过来又没有什么异动,才叫他与她交谈时放松了警惕,让这等小妖也有了偷袭的机会。
李澹抿抿唇,忽然意识到自己方才是误会了她。
“你...”
“抱歉,尊上。”
谁知那姑娘先抢过了话头。她一边拍去身上的草屑灰尘,一边弱弱道:“刚刚太着急才拉了您一把,才把您的衣服弄脏了。”
听到阿絮这番话,李澹不禁一愣,没想到她竟然留意到了他那样细微的不悦。
他低头看了看衣袖上那一小块污渍,心中不知是何滋味。阿絮瞧着他逐渐放软下去的神色,再次怯怯开口:
“这狼妖可能是被我引过来的。我是至阴之体,会招惹妖魔鬼怪...纪家的人都说我是个不祥的扫把星。”
“…你说什么?”李澹忽地抬眼看向她,有些诧异道,“你是至阴之体?”
阿絮懵懂地点了点头。
至阴之体这种天雷体质,在某种意义上和“天生剑心”是一样的——一样极其少见。
哪怕是李澹周游十三洲多年,也几乎从未见到过真正的“至阴之体”,只是听过一个不知是真是假的说法:
虽然体质偏阴容易撞邪,但阴到极致的人恰如一个深不见底的黑洞,反而能够吸纳邪祟,将它们克化于身体之中,是为百毒不侵。
她觑着李澹吞吞吐吐了半天,最后似是终于下定了决心道:“其实…我还知道一些事情,是关于您提起的那个“蜮魇”的,不知尊上想不想听。”
“我可以向尊上和盘托出,但作为交换,您要答应我一个条件。”
“…什么条件?”
“等我说完再告诉您。”少女眨眨眼,“但我保证您一定不会后悔的。”
其实,她给出的这个筹码说不上有力,但她想赌一把,赌李澹一定对“蜮魇”的消息十分在意。
不出她所料,李澹稍稍思索了一下,颔首道:“那你说。”
“...”阿絮深吸了一口气,“抱歉,尊上,其实我方才骗了您。我应该是被蜮魇寄生过的。”
开口就是惊天大雷。
也是,像原主这种修为低微的小喽喽,要说在全族沦陷的情况下从未被感染过,怎么也说不过去。
为什么用“应该”这个词呢?因为阿絮也是通过原主的记忆推断出来的。
“家中最早是一些修为低微的小辈出现了意识模糊的症状,我在柴房里头没人管,也跟着昏昏沉沉了两日。
“他们那时只以为是撞了邪,可我却能感觉到是有什么东西钻了进来,在和我的魂魄争夺我的身体。”
她吃力地搜寻着记忆,试图理清那些零碎画面的时间线,将他们拼成一个完整的故事。
“可是,不知为什么,我最后却没有受到丝毫影响。后来纪家人说,也许是因为我的体质,让我天生拥有抵抗侵蚀的能力,还说实在不行就对我用引魂术,将我剖丹解体,研究一番,看看能不能用我的命换他们的命...”
这原主也是真惨,碰上这么不择手段的一家人,连这样惨绝人寰的禁术都能用在养女身上,还声称什么名门大族。阿絮在心中嗤鼻。
引魂术,据说最早是妖族所创,顾名思义,就是将活人的灵魂直接抽取出来。与搜魂不同,引魂术的目的并不在于“魂”,而是在于留下的那具躯壳。
被抽取的魂魄并非自然消散,因此躯壳上依然附“灵”,换言之,意识死了,生理上还活着,身躯自然能供人为所欲为,且被引魂者绝没有再复生的可能,永永远远地只能当一具“活死人”。
这种有悖人伦的法术自然被修仙界明令禁止使用,纪氏的人能使出这种手段,想来也是被逼到退无可退的境地了。
李澹长眉微压,神色越发凝重:“然后呢?”
然后...
阿絮没能继续说下去,大脑忽然被一阵剧烈的疼痛给击中了。
她齿关颤栗了一下,好一会儿才勉强道,“然后?然后他们还没来得及对我做什么,就被蜮魇夺了魂去...恶有恶报,全死光了。”
最后八个字,少女咬得很重,显得格外阴鸷。
阿絮明显感觉到,这句话是另一个灵魂操纵着这具身体说出来的。
随着话音的落下,脑中剧烈的疼痛戛然而止,那抹残破的灵魂也就此飞散开,仿佛从来没有来过。
纪栩的魂魄?
她心里有些惊异。
死者的神魂本该在离体的那一刻就烟消云散,硬要滞留则会使魂魄碎散,甚至无法转世。
原主宁愿神魂俱碎,散于天地,也要留下来说完这句话,心中想必是有极度的不甘。
可是任阿絮再怎么去回想,也想不起更多东西了。
李澹察觉到她的不对劲:“怎么了?”
“没事。”少女捏了捏掌心中的冷汗,扯出一个笑来。
“我只是在想,说不定真的和他们猜的一样,我能利用至阴之体帮那些被蜮魇寄生的人解脱,免受一死。可我没有机会学习仙术,所以不得其法。”
“所以,我说的条件,就是想求剑尊让我跟着您,向您学习法术。我想像尊上一样,饱览天下事,救民生于水火,哪怕只是做到尊上所做的万分之一也好。”
这么一番话劈头盖脸地砸过来,叫李澹愣了好一会,不禁有些发笑。
利用至阴之体,解脱被寄生之人?
好大的口气。
十三洲众多英才多年不得其法,她一个初涉仙术的小姑娘,竟然敢说这样的大话。
可等这阵讥讽之意褪去,一个堪称荒谬的想法却在他心里小小地冒了头。
万一——万一她说的是真的呢?
纪氏的覆灭,足以证明蜮魇依然潜伏在暗处,还没有彻底消失,谁知道祂会不会再次在十三洲降下灭顶之灾?
到了那时,难道还跟千年前一样,束手无策,只能靠人杀人来保全性命吗?
阿絮仔细瞧他神情似乎有动心起念之意,立刻趁热打铁地补充道,“只要尊上有需要阿絮的地方,为报这场恩情,我必万死不辞。若是哪日我成了毫无用处的拖累,也不用尊上开口赶我,我一定主动离开。”
无论于情还是于利,她都坦率地将自己完全铺开,只为搏得一个留在他身边的机会。
树影斑驳下,那青年薄唇抿起一条疏淡的弧线,“你想做我的徒弟?”
“收徒是大事,我不敢肖想。”少女认真地摇摇头,“能跟着尊上学些东西,已经是万幸了。”
常言道,事不过三,更何况她言辞恳切,表情诚挚,委实让人难以脱口而出拒绝的话。
李澹沉默了一会,似乎有些不解:“你为何这么坚持要跟着我?”
云泮十三洲中多的是繁华的城池,且如今的世道也并不讲究什么“男主外,女主内”,女子只要有能力,亦可自强自立。
她若找个人类城池定居,过得绝对不会差,完全没必要跟着他沐雨栉风,到处奔波涉险。
他本以为阿絮还会搬出之前的那些说辞,没想到,女孩抬起头,蹭了灰的脸颊慢慢地泛上了一层娇嫩的薄粉。
“我不想瞒尊上...除了方才那些理由,阿絮的确也有私心。”
她有些紧张地攥着袖角,但仍执拗地盯着他,“尊上是我的救命恩人,又替我疗伤,赠我灵器,从来没有人对我这么好过。阿絮自知身如浊泥,不配肖想高岭之花,可是——”
阿絮没再说下去,然而少女怀春的心思已经呼之欲出。
李澹瞧着眼前这张明眸皓齿的脸,一时有些无语凝噎。
她的意思他不是听不懂,光是修仙界中,对他说过类似的话的人就数不胜数,可他因为轻微脸盲的毛病作祟,经常连来跟他搭话的是谁都认不出来,导致无数美人芳心破碎。
最出名的一次,还要数两百年前,与绮影仙姬闹出来的那桩乌龙。
那次他难得归宗,亲自出席了修仙界百年一次的武道大典,在大典上被一仙姬邀请夜晚一同论道。
李澹看那仙姬眼熟,但实在没认出来是谁,于是以“本尊不认识你”的理由干脆拒绝了。
后来才从弟子那里知道,那位仙子原来是合欢谷的谷主绮影仙姬,是修仙界远近闻名的第一美人,爱慕他很长时间了,这次却被他当众拒绝,委实是丢人丢满十三洲了。
听说那位仙姬现在已经不喜欢他了,甚至提起李怀景这个名字都要啐两声,倒也是一介敢爱敢恨的传奇女子。
“你家中一朝生此变故,倏忽落得如此无援境地,我不过顺手帮了你,这并没有什么。”李澹淡淡道,“你年纪尚小,情窦初开,误将感激错认为爱慕也是有的。”
年纪小?情窦初开?
阿絮心里有些哭笑不得。
且不说呆在灵气充沛者身边,本就是对她这等妖魔的大补,若他知道,他是她这两千多年来看到过的唯一一个五官端正、智力正常的人,多半就不会觉得她只是一时头昏脑热才看上他了。
但她没有反驳李澹,只是将手在自己的衣裙上揩干净了,再一次抓住了他的袖角。
“那,我能跟着剑尊吗?”
听着女孩小心试探的语气,李澹没说话。
没说话,就是默许了。
阿絮立刻顺杆爬地凑近过去,声音也跟着明媚起来:“那我平时称呼剑尊什么?老是叫尊上总感觉怪怪的...在外头我能叫您一声师父吗?”
“...”李澹垂了眼,抬步往外走,半晌道,“...随你。”
左右不是真师徒,若是他人问起他们的关系,这层关系也可以免去许多解释的麻烦。
“师父!”
阿絮脸上笑出两个浅浅的梨涡,顿时觉得伤也不痛了,头也不晕了,快赶两步追了上去。
“等等我!”
......
出了百鬼林,就是阳关道,再往前头走一些,便能看到浔阳城的城门。
外头的天已经彻底黑了,一弯幽月挂在夜幕之上,初春的夜风拂过,尚且有些微凉。
李澹转头看看阿絮的形貌,简直可以说是鬓发散乱、衣衫不整,偏偏本人还完全不自知,只知道站在那儿傻乐,仿佛还沉浸在他愿意带上她的喜悦之中。
罢了,一个小姑娘而已。
“今夜我们先回浔阳城休憩一晚。”他说,“明日一早,就要出发去陵水。”
陵水城在浔阳城的北面,与其毗邻,隔得并不远。
阿絮自然没有异议。
进了浔阳城,里头仍是灯火通明的,走在中央大街上,依稀还能听到路边的摊贩在议论纪氏的事。
“听说全家上下都被那叫什么魇的邪祟寄生,统统死光啦。”
“啧啧啧,那么大一个家族,一个都没活下来?”
“多半是吧?毕竟闹得那位怀景剑尊都来了。现在官府已经派人把纪府围起来啦,说是全部都得拉去烧掉,连个全尸都留不了,惨得唷——”
“浔阳城里哪里有客栈?”
阿絮本拉长了耳朵在听摊贩们扯闲话,李澹一开口,将她的注意力拉了回来。
她停下脚步,望向几十步开外,一抬头就能看到的“悦来客栈”四个大字,又扭头看他,有些莫名。
李澹:“...那就快走,再晚就没有空房了。”
阿絮落后两步,瞧着他的背影,忽然意识到,他可能是怕勾起纪栩的伤心事,才没话找话,不让她去听那些小贩的议论。
真是细心。
可惜,她并不是纪栩。
她心情微妙地挑了挑眉,然而很快就恢复了轻松的神色,追上李澹,继续同他插科打诨。
“没关系,如果只剩一间房我也不介意的,师父睡床,我睡地上嘛。”
令人遗憾的是,她的愿望并没有成真,悦来客栈的空房多得很。
客栈老板叹着气说,都是因为纪氏那件事,不少客人白日就退了宿,快马加鞭离开了浔阳,生怕沾上什么邪祟。
“我们要两间普通厢房。”李澹不动声色地打断了老板的抱怨,将钱袋递过去。
付过钱,他将其中一个房间的手牌递给阿絮,叫她先上去休息,也没说自己要去干什么,便径自转身出了客栈。
大约两柱香之后,有人叩响了她的房门。
阿絮打开门,发现李澹站在门口,手里还提着一身衣服和一双鞋。
她发现他好像刚想开口,却又突然噎了一下,才意识到自己还没正式地和李澹说过自己的名字。
“我大名叫纪栩,师父叫我的小字阿絮或者絮絮就行。”她眼眸弯弯,“原来师父是去给我买新衣裳啦?好漂亮,谢谢师父!”
其实那套衣裳完全称不上漂亮。李澹估计从来没给姑娘买过东西,最多也不过就是比着她身上的这件,专门挑了件芙蓉色的齐胸襦裙,其余花纹什么的都素得很,只能说胜在干净整洁,方便行动。
“嗯。”李澹也知道她不过是随口奉承,“离宗时带在身上的银两剩得不多了,预算内只有这些样式。”
本来只有他一个人,风餐露宿便罢了,毕竟到他这个境界,不用吃凡间食物来填饱肚子,有时找不到地方住,找个树林也能凑合。
可现在队伍里多了一个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的,要花钱的地方突然多了起来,那点小积蓄立刻就不够用了。
“没银两?”阿絮疑惑,“不能用术法变出来吗?”
堂堂一个剑尊,怎么会如此拮据。
他平平答道:“用术法变出来的终究是虚幻之物,就算不修行之人看不出来,也不能用这种手段贸然欺骗他们。”
“也是。”不管他说什么,阿絮只管点头,“没关系,只要是师父买的,我都喜欢。”
李澹没说话,主要是因为他不知道怎么回。
修仙界的人都讲究含蓄,通俗点说就是一个比一个端着,表情端着,说话端着,就算是表达好感,也是委婉羞赧的。譬如邀约,一般称作“一同论道”。
总之,绝不会有人像面前这位一样,唇角扬起,露出一排圆圆贝齿,笑得又娇又俏,张口“师父”闭口“喜欢”的,满腔热烈直白的样子。
他应付惯了那种文静委婉,忽然碰上这么个野路子,一时颇有种书生遇土匪的无力感。
“嗯,你休息吧,明日寅时末就要起。”
李澹往后退了一步,像是在刻意拉开与她之间的距离,还顺手将房门带上了。
“......”
阿絮低头瞧了瞧怀中他塞过来的衣服,随手将它们放到一边,便坐回榻上开始运功。
房中的滴水更漏一声声坠下,她闭目良久,终于感觉到有一丝妖力在丹田之中开始运转,最后通过这具身体转化为灵力,将身上微微崩开的伤口极缓慢地愈合起来。
这具身体对她原本力量的桎梏好像稍微解开了一些。
她思来想去,最后只能把这件事归功于那团被她吞掉的蜮魇。
难道通过吞噬蜮魇,能够逐步解除这具身体对她的力量禁制?
若她能将被寄宿者身上的蜮魇吞食,岂不是可以在解救他们、博得李澹信任的同时,还能增强她自己的力量,一举两得?
阿絮一边琢磨,一边散开发髻,将头上凌乱的珠钗一一拆下,放在掌中,打量起来。
纪氏虽然不喜欢原主,但毕竟是不缺钱的世家大族,面子上的东西倒还算过得去。
这些珠钗的样式虽然老旧,总归是真金白银,还算有些分量。
“李、澹...”
她收紧手心,若有所思的一声喃喃,悄悄地化入了夤夜的更漏声里。
……
第二日清晨。
李澹看着那姑娘推到他面前的东西,露出了个有些疑惑的表情。
“这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