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少爷》程璋檎

10、柳叶青（3）

　　三叔摸上他的手，不得不感概，这大侄子真是一等一的上流货色。

　　三叔自觉见了大世面，可这泥巴小子，还是当之无愧的第一，哪怕穿得土气，为人又木又钝的，也盖不住底下珠玉似的好模样。

　　两人到了县城，柳叶青随他住进一家旅店，乡下地方的破落处，三叔自诩见过世面的人，嫌弃这地方，又同柳叶青说起大城市的好来。

　　这旅店对柳叶青而言，已经是难得的新奇事物，曾经他和他爹赶集，只在门外打望一眼，从未住进去过，他有些好奇，三叔口中的好，究竟能好到什么地步。

　　于是柳叶青开口发问，他从未好奇过这些，可他心里隐隐约约长出了一点儿芽。

　　因着他这位三叔，这位柳叶青眼里已经是了不得的大人物。

　　“你说大城市？当属朝安！”柳叶青看着他，一双眼睛里写满的崇拜和求知，三叔很受用，“那里都是你没见过的新奇事物，汽车、轨道，还有电影儿，想你也不知道什么是电影，就是一块黑色的布，上面有人在动，能唱歌，能跳舞······”

　　“人怎么能去到布上面？”

　　“你不知道的还多着，你听说过洋人？和我们一样，两只眼睛一个嘴，可人家那头发，是金色的，眼珠子有蓝的有绿的！”

　　柳叶青听着他滔滔不绝，这已经是超出他想象千万倍的，仿佛是另一个世界的事物。

　　三叔说得口干舌燥，端起杯子喝了口茶，又啐了出来，骂道，“这什么茶叶，一股霉味儿！”指着被子朝柳叶青道，“你知道，那些大人物，人家一辆茶，就够买十个、不、上百个你的！”

　　柳叶青发愣，他理解不了的，可确实被冲击到了。

　　到了夜晚，柳叶青迷迷糊糊的睡着，终究是第一次离家，他睡的并不安稳。

　　他感觉到有人在他旁边，柳叶青想尖叫，可他的嘴被捂着。

　　*

　　柳叶青是在一个全然陌生的地方醒来的，他正躺在一个角落里的草垛子上，身上是一种说不出的难受，他很难形容这种感觉，与小时候害的每一种病都不一样。

　　他迷迷糊糊地撑起眼皮，周围围了五六个人，正躬着腰看他，带着柳叶青读不懂的笑，一双双眼睛跟蛇一样在他身上爬。

　　柳叶青想躲，可身后是墙，他试探性地开口，“我三叔呢？”

　　那几个人爆发了一阵巨大的狂笑，其中一个指着柳叶青对别人道，“真是条听话的好狗，被人卖了还不知道！”

　　柳叶青被拽着领子拉起来，一只手粗鲁地伸过来握住他的下巴，连连点头，眼神像看到了什么宝物。

　　柳叶青试着挣扎，被扇了两巴掌。

　　他不再动作，脸上很疼。

　　有人朝他身上吐了口痰，“妈\\\\的，混蛋，被那小子摆了一道，他倒是偷着香了，这价得折出十倍去！”

　　柳叶青被扔在地上，歪扭着身子，被扔下去是什么样，依旧维持着什么样，他不敢动，他自小没挨过什么打，他现在才知道，原来自己那样怕疼。

　　那些人凑在一起说话，谈论着一些柳叶青想都没想过的天文数字，那些人又一起看向他，一个说道，“就是不会来事儿，太木了！”

　　“得教！”

　　“要我说，现在就有人好这口儿纯的！”

　　于是他们又笑，把柳叶青拽起来，前前后后提溜着看，嘴里发出“啧啧”的赞叹声。

　　柳叶青觉得这场景很熟悉，像他爹在集市上看见了心仪的耕牛，于是围着牛打转，不舍得离开。

　　他爹没钱买牛，他爹也不会在牛身上摸来摸去，不会用这些人的眼神看牛。

　　牛生气了会拿角撞人，可柳叶青不会，柳叶青没有角，柳叶青怕疼。

　　*

　　柳叶青被关在一辆马车上边，说是马车，其实是个木头箱子，顶上开了个洞，每天有人从里面丢进来几个干巴巴的饼子和水。

　　送他的人都觉得奇怪。

　　这人不哭不闹，也不说话，像个漂亮的死物，以往送过去的那些货，性子烈一点儿的要死要活，温点儿的呜呜呀呀哭个不停。

　　什么人没见过，就是没见过这样的。

　　有人起了心思，大概是送货的过程太过无趣，于是在某天扔进去吃食之后故意没盖上洞，特地离了远了，趴在一旁看着，就等着看柳叶青是不是在扮猪吃老虎，算计着想逃。

　　等了一下午，愣是没动静。

　　过去一看这人睡了，睡的还相当安稳。

　　送货的人都无语了。

　　柳叶青这一路上过的倒是自在，饿了有东西吃，困了就睡，那些人似乎挺宝贝他的脸，于是柳叶青的脑子便不转了，本来他也不擅长考虑，未来什么的。

　　在路上走了大概半个月，柳叶青彻底被放了出来，离开了那个小黑木头盒子，在他眼前，又是个新世界了。

　　灯光，不是烛火，甚至是五颜六色的灯。

　　路上有汽车，很多很多的汽车，被柳叶青这辈子见过的加起来的都多，各色的灯，红的蓝的闪烁的大字招牌，空气里的气味儿是潮湿的，来来往往的人穿着他没见过的衣服，他们在交谈，在笑，在说一些柳叶青听不懂的东西。

　　柳叶青才知道，人的脸上还能出现这样生机勃勃的神色。

　　柳叶青只见过村子里的人，和他们脸上的黄土。

　　他好像个睡了很多年的人，现在醒了。

　　他发着呆看着眼前的一切，被人拽着又上了另一辆车，像个很大的铁皮箱子，四个轮子的，里面塞满了人，那些人蹲在车里面，年岁都不大，像一群待宰的鸡鸭。

　　各处来的目光落在柳叶青身上，他学着那些人的姿势，找了个地方蹲着，他只是蹲着，他也读不清他们脸上悲戚的神色。

　　这有什么好哭的？

　　柳叶青莫名其妙，他这辈子都没想过自己能来到这么一个地方。

　　他没忍住内心那点儿已经长出来的芽，碰了碰隔壁人的肩膀，“这里是哪儿？”

　　那人不回答他，柳叶青又问，“是不是朝安？”

　　“我没来过朝安。”

　　对方看他的眼神很怪异，隔了一会，才开口答道，“是朝安。”

　　得到确定的回答，柳叶青笑了，他发自内心的觉得欢喜，“真好！”他由衷地感叹。

　　他的喜悦在这里是格格不入的，他不知道别人看他的神色，他只知道自己来了朝安，这个除了他的家乡之外唯一知道的地方。

　　前不久只听三叔说过，现在他真的来了这儿了。

　　汽车开了很久，车上的人昏昏欲睡，柳叶青自个儿兴奋，没一点困倦。

　　过了半日左右，车停了，门终于打开来，其他人哭着嚎着，往里面缩，柳叶青不理解，他只看到一扇门在他眼前缓缓打开，门里面是光和未来。

　　所有人都在往后退，他在朝着外面爬。

　　柳叶青被挤攘着，从上面摔了下来，还在地上打了几个滚儿。

　　他摔进一个泥水坑里，溅起了一片泥点子。

　　“啊——”

　　柳叶青听见一个尖利的女声，一双穿着精致鞋子的脚往旁边躲，唯恐沾上他溅出来的泥水，他正想顺着这双十足金贵的脚往上看，还没来得及爬起来，又被狠狠踹了一脚。

　　“懂不懂规矩！都说了，别再送这种乡下来的畜\\\\生！”

　　柳叶青倒在地上，他意识到这话可能在骂自己，但他并不介意，被这样的人骂，要比在村子里偷鸡蛋的人骂要好。

　　他是真的觉得好，真的觉得幸运。

　　被踹中的胸口是疼的，可他只觉得兴奋，他被踹在地上，并不敢爬起来，可他不受控制地抬头往那边看。

　　对方狠狠瞪向他，嘴里用柳叶青听不懂的地方话骂个不停，他只是笑，看着那人，露出很漂亮的笑。

　　那人不说话了，她看着柳叶青的脸，慢慢走过去。

　　女人将近四十的年纪，化着妆，眼角的皱纹盖不住，可依旧显出几分风韵来。

　　女人目不转睛地看着他，着了迷一样地往前走，眼看着就要踏进她刚刚避之不及的泥水里。

　　柳叶青伸出一只手，按在泥水里边，他还是笑，“别脏了你的鞋子，踩在我手上吧。”

　　女人愣住，神情变得微妙，她踩上柳叶青伸出来的那只手，在他面前蹲下来，跟这个家伙对视。

　　柳叶青的手很疼，他的觉得骨头都要碎了，可他看得见女人脚上那双漂亮的鞋子，没沾上一点儿脏东西。

　　女人视线都没移开，对旁边的人说道，“这人我要了。”

　　她对柳叶青说，“今后你跟着我，我叫桃然，称我桃姐姐。”

　　“桃姐姐。”柳叶青叫道，他乖顺的笑着，桃然还踩在他的手上，掌心向下的那一面刚好按上一小堆碎石子，割破了手，浑浊的水里面荡出一层脏兮兮的红。

　　桃然没动，她仔仔细细打量眼前的男人，十足漂亮的一张脸，她见过美人太多，可没一个像这男人一样，就算眼前这人是个草包，是个空空如也的皮囊，除了脸以外的地方都十足烂了发臭，他依旧是绝顶地漂亮，这漂亮是无关于任何东西的，不需要气质，不需要内涵，不需要精神，甚至不需要他活着。

　　桃然站起身，再不看摊在地上的柳叶青一眼，对旁边的人吩咐道，“带回去。”

　　柳叶青晕过去了，被疼晕的，那时候还在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