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酒花前》千丈灰

6、第 6 章

　　短暂的闹剧没有吵醒应曦，他依旧趴在桌上熟睡，表情恬静，丝毫不像做了噩梦般恐惧挣扎。

　　穆星回放下心，等了一个多时辰见他还没有要醒来的意思，便叮嘱侍从好生照料，自己先回家去了。

　　进穆府大门还没走两步，就看见穆凝霜正端坐在廊下，手边还放着茶水零嘴。而他屋里的两个丫头，玉莹和丹枫，正颌首低眉地立在一旁。

　　见到他回来，两人立刻挤眉弄眼地偷摸给他打眼色。

　　穆凝霜似有察觉，回头冷哼，二人立刻低头，大气不敢出。

　　要问在这府里大家最怕的是谁？不是远征北荒、固宁穆府——实则将军府——的正牌主子穆雁归，也不是表面冷漠实际却对下人颇为放纵的穆星回，而是他们的姐姐，穆家长女穆凝霜。

　　穆凝霜拍拍手，弄掉手心的碎屑后慢悠悠站起身，围着穆星回走了一圈，阴阳怪气道：“哟，少爷回府啦~今儿还挺早。”

　　穆星回见她这模样，知道大概是她白天没来得及为自己昨晚未归的事发火，这会儿想补上了。

　　都说长姐如母。他们的父母远在千里之外的湘泉，大哥在外征战，固宁城里就剩他们姐弟“相依为命”。所以穆凝霜不但要承担起管理家宅事务的职责，更要照顾好小弟，生怕穆星回在自己手上有什么闪失。

　　穆星回并不会真的怕她，他很擅长在保护欲极强的家人面前卖乖。

　　他牵住穆凝霜的手低下头，努力不让自己的身高优势给穆凝霜带来一丁点压迫，歉声道：“姐姐，别生气，我知错了，今日我一口酒都没喝。”

　　果然，穆凝霜一见他这乖巧的样子，气顿时就消了一半，再靠近他仔细嗅了嗅，果真没闻到酒气，更加满意。

　　她好似勉为其难般地娇嗔道：“暂且饶你一回，若有下次，我不但要罚你，还要写信给爹娘告状。”

　　穆星回连连称是，等姐姐念够后才抬脚准备回自己小院。

　　可他这一步还没迈出去就又被穆凝霜叫住。

　　“等等。”

　　穆星回赶忙缩回脚。

　　穆凝霜满意笑了笑，扬声对暗处的仆役道：“把在炉子上煨着的药给少爷端上来。”

　　穆星回顿时有种不妙的预感。等仆役端着托盘靠近后，这种预感越发强烈。

　　他将药碗端起，被浓郁的药味熏得脸都白了两分，勉强挤出笑容：“姐姐，这药与往常似乎不太一样？”

　　穆凝霜抬手挡住自己狡黠的坏笑，柔声道：“新换的药方，对身体更好。眼看这天一日凉过一日，得预先补好身子才行，省得冬天受罪。你自己出门也要多注意保暖知道么？”

　　“是……”穆星回无奈，深吸口气仰头将漆黑的药汤一饮而尽。

　　极致的苦和难以描述的怪味充斥口腔，穆星回抑制不住地咳嗽起来，眼底不可避免地泛起水色。

　　穆凝霜瞬间收起玩闹的心情，将一早准备好的蜜饯塞到穆星回嘴里，然后心疼不已地轻拍他的后背帮他顺气。

　　等他缓过来些，穆凝霜才疼惜道：“好点了没？我也没想到这么难喝，崔神医说这方子能更好地调理身体。实在不行咱还是吃之前的方子。”

　　“没关系。”穆星回牵住姐姐温柔道，“崔神医说好那就吃着吧。”

　　另一边，应曦睁开眼，发现自己依然身在藏仙阁。

　　他松了口气，对坐在对面的好友笑道：“我好像差点睡着了。”

　　“是吗。”穆星回幽幽道。

　　应曦没察觉异常，疲倦地揉揉眼睛，然后扭头打量了一下四周。藏仙阁还是那么热闹，大堂正中的台子上正有一个身姿曼妙的女子正在翩翩起舞，台下围了一圈人都在驻足欣赏。

　　是谁在跳舞？居然能引得这么多人围观。应曦定睛想看清那女子样貌，可女子始终背对，不肯转身。

　　“又是欲擒故纵的把戏。”应曦不屑地对好友说道。

　　但他一回头却发现，坐在对面的人已经变了，不是穆星回，而是个不认识的男人。这人面色青白，一双不透光的眼睛睁得极大，一瞬不瞬地盯着他，几乎要撑破眼角。嘴角高高扬起，凝固成诡异夸张的笑，却又没发出声音。

　　“啊！”应曦吓得从椅子上跳起来。

　　他这一声像是某种指令，喧闹的大堂瞬间变得鸦雀无声。应曦僵硬地抬眼看去，只见目之所及处，所有人都扭转脑袋瞪了过来。明明他们的身体还维持着原本的动作，头却从各种角度将正面转向应曦！脸上全都带着与对面之人如出一辙的诡异表情！

　　不，有一个人不一样，那就是台上的女子，她依旧背朝应曦，塌着肩，直挺挺地站着，显得与其他人格外不同。

　　只是她的不同非但没让应曦安心，反而让他毛骨悚然、遍体生寒。

　　应曦知道，是自己又做梦了。

　　“你们到底要干什么？！放过我吧！别缠着我了！”他鼓起勇气吼道，但声音没有如自己预想中那般有力强势。他的嘴唇止不住地哆嗦着，嗓子里像塞满了沙，这让他的声音听起来虚弱又沙哑。

　　没人回答他的话，通明的灯火也开始以缓慢的速度逐渐黯淡，像是为了故意折磨他一样。

　　“别别别！”应曦手足无措地胡乱摆着手，眼见着周围越来越昏暗，他终于忍不住向门外跑去。随着他移动，那些人的脸也随之旋转，始终保持注视着他所在的方向。

　　应曦跑得跌跌撞撞，密集的人群让他稍不注意就会撞到他们的身体，那感觉像撞到一块冰，冰冷又坚硬，那是撞到尸体的感觉。

　　应曦别无他法，只能埋头一直跑。

　　可在梦中，他的身体素质好像比现实中还不如，还没跑几步就脚步沉重气喘吁吁。明明近在眼前的大门，他跑了好久才终于摸到。

　　本应该大敞迎客的门此时紧紧闭着，不论应曦怎样推拉拍打都无法打开。

　　好在身后没有动静，那些怪物好像并没有追上来。应曦壮着胆子回头瞄了一眼。

　　此时藏仙阁内已完全陷入黑暗，一个个僵直如尸的人只剩下影影绰绰的黑色轮廓。再仔细看，他们居然并不是静止在原地的，而是一点一点地，用肉眼难以察觉的速度向应曦聚拢过来！等应曦感到不对时，自己已然被包围了起来！

　　“你们别过来！”应曦哭喊出声，双手无力地拍打着大门，“救命！！！”

　　接着只听吱呀一声，身前的大门竟自己缓缓打开一条缝。应曦欣喜看去，却又顿时陷入更深的恐惧。

　　他看见门的另一边站着个一脸惨白表情惊恐的圆脸男子，那是他自己的脸！而对方背上还趴着一个长发披散的女子！

　　应曦浑身颤抖，他发现自己的身体极其的沉重冰冷，那感觉正是源自他的后背！

　　阴风吹过，几缕黑发带着腥气飘到他眼前，紧随其后的是一张扭曲变形的面孔。

　　“啊啊啊啊！！！！”应曦惨叫着坐起身。

　　接着，他发现自己仍坐在灯火通明的藏仙阁里，身边信赖的手下正一脸担忧地看着他，周围有不少客人被他的动静惊动，纷纷探究地看过来。这与梦中所有人都注视过来的场景不谋而合，让应曦一时没能分辨出自己已经醒了，顿时惨叫着向后撤，从椅子上跌落在地。

　　“少爷！少爷！”侍从赶紧去扶，“别怕别怕！您已经醒了！”

　　应曦愣愣地看着他，喘着粗气半天缓不过劲来。

　　不远处的应烜听到动静，凝眉缓步走过来。

　　“鬼嚎什么！你好歹也算是皇室子弟，这副德行像什么样子？！”

　　看见他，应曦的心终于渐渐归了位。这讨厌的模样，他自己是梦不出来的。

　　应曦在侍从的搀扶下，虚软地从地上爬起来坐到椅子上，环顾四周后哑声问道：“灵煦回去了？”

　　侍从还没回话，应烜率先道：“不然呢？昨晚是不是你拉着他鬼混，今早穆凝霜都找到我那儿去了。”

　　应曦本就想给穆星回出气，当即炸毛道：“谁问你了！烦不烦？！和你有关系吗？抱你的花魁去！”

　　应烜语塞，阴沉地看他一眼便转身走了。

　　侍从这才在一旁轻声交代：“穆少爷刚离开不久，也就盏茶时间。”

　　应曦拿出帕子抹抹额上冷汗，问：“我睡了多久？”

　　侍从答：“近一个半时辰。”

　　“啊？”应曦愣住。

　　他上次在梦里感觉跑了一整晚，醒来却只过了不到一个时辰而已。而这次的梦明明很短，怎么睡得比上次时间还长？

　　侍从想了下，犹豫道：“穆少爷在的时候，我们见少爷睡得还很安稳，等穆少爷走后，您好像才慢慢被梦魇住，开始睡不踏实了……”

　　“还有这种事？”应曦诧异，“……难不成灵煦他还会辟邪？”

　　话刚出口，他就自嘲地摇摇头，觉得自己真是魔怔了，什么都能和怪力乱神扯到一起。可梦境中那可怕的场景还不停在脑中萦绕，让他又忍不住抱了点死马当活马医的期望。

　　要不，下次去穆府借宿一下试试？

　　——

　　穆星回可能昨天白天睡得太久，当晚睡得很不踏实，半梦半醒的，脑中有一堆乱七八糟的思绪，东一脚西一脚地闪现。天还没亮他就睁开了眼，之后便再也没了睡意。

　　他无奈起身下地，惊动了门外的玉莹。这时辰对穆星回来说实属早了些，可事实上仆役丫鬟们几乎都已经起床，轻手轻脚地开始各自的工作。

　　“少爷，怎么这个时辰就起了？”玉莹连忙点亮灯，又端来水盆伺候他洗漱。

　　穆星回恹恹摇摇头。

　　玉莹察觉到自家少爷情绪不高，猜是他这两天遇到了什么不高兴的事。她一个小丫头不好追问主子，便一边侍奉他梳洗一边东拉西扯说些其他的事。

　　她的声音清脆活泼，语带笑意：“……昨日少爷出门都没见着，丹枫姐姐一个人躲在假山后面唱歌，不知怎的引来一只乌鸦，追着她便是一顿啄咬。”

　　穆星回一阵莫名，关切道：“没受伤吧？”

　　玉莹噗地笑出声，欢快道：“没有，只是狼狈了些，恰巧阿暖在附近，帮丹枫姐姐赶走了乌鸦……”

　　这时门外传来女声娇喝：“臭丫头！又跟少爷讲什么闲话？！”

　　“我讲的可句句属实，”玉莹笑着扬声驳她一句，然后低头将一支玉簪插入穆星回发髻，忍着笑继续讲道，“正因阿暖就在附近，恰好听到了丹枫姐姐的歌声。”

　　接着，玉莹又学着穆星回的贴身侍从阿暖的语气，憨声憨气道：“‘丹枫的歌声和老鸦的叫声如出一辙，怨不得那鸟儿啄她，定是以为遇到了对手……’哈哈哈哈哈哈……”

　　“玉莹！看我不打断你的腿！”一道橘色倩影提着扫帚冲了进来，追着玉莹佯装要打。她脸蛋红扑扑的，不知是气的还是羞的。

　　“少爷救我！”玉莹边叫边捂着头躲闪，只是她眼睛弯弯的模样任谁见了也不会当真。

　　穆星回笑着看她们打闹，心情也好了一些。

　　阿暖端着杯茶走进来，差点被玉莹撞翻，好在腿脚麻利，堪堪站稳。他不到二十的年纪，性子却沉稳老成。

　　“你们怎敢在少爷屋里打闹，若让大小姐知道定要赏你们几板子。”

　　两位姑娘讪讪停手，这才开始有些忐忑。

　　穆星回轻轻摇头，温声安抚：“无妨，她们是在逗我开心。”

　　玉莹和丹枫相互对视一眼，齐齐向穆星回施了一礼，退出房间。期间两人还在嘟囔。

　　“我说得可也千真万确，句句属实啊……”

　　“臭玉莹，你还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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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阿暖看着二人背影颇为无奈，认为自家少爷将她们惯得太没规矩，却听穆星回忽然问道：“是真的吗？丹枫的歌声……？”

　　阿暖愣了下，老实点头：“犹如魔音入耳。”

　　穆星回眨眨眼，有点想亲耳听听……

　　阿暖不知道他在想什么，尽职询问道：“少爷，早膳在屋里用还是去前厅？”

　　穆星回想起了那个街边小摊，又有些闹心道：“我去外面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