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48、第 48 章 ...

  •   俄顷,周怀鹤的讲话进行到半途,余光忽地一闪,幽深的眼光便向窗子的地方歪斜过去,程筝正在那里夹夹子,锃亮的银色夹子闪动着烁烁的光,他的眸光停住少时。

      对面的女工停住嘴,奇怪道:“我有哪里讲错了么?周三少笑甚?”

      一抹绽开在苍白唇角的笑意倏尔回笼,周怀鹤半垂一下眼帘,咳嗽几声后道:“与你无关,继续罢。”

      为了彰显自己的得意,程筝将那夹子一连佩戴好几日,项脖上佩戴的也是周怀鹤赠她的翡翠,这下浑身上下都是他的礼物了。程筝得意于这人心口不一,认为这是代表他计划同她和好了,然而她这整日在周怀鹤眼前晃来晃去,挂在他心里便是另一番得意了。

      除夕前一夜,程筝与周怀鹤、徐林,以及把着洋铁铲子的一众人等,包了一辆卡车又去到牛心屯——去挖矿。

      一行人是藏到傍晚才去的,以免叫附近屯子里的人觉出了这浩荡的动静。

      一处黑色的,仿佛是生长在水沟里的一块泥垢的天,天寒地冻,田地里浇灌的水渠也冻住了,黑的丝绵的天上绣上几颗星子,地面也绣着几颗亮火,炭火在程筝的汤婆子里吞吃她的手,程筝左手倒右手,向前指了指。
      “掘那一处试试,向下掘深些,挖出个大洞来才晓得能不能挖到赤铁矿。”

      徐林的手亦是冻得仿佛两根茄子,攀着一盏油灯,吊在那里给工人们照眼。周怀鹤受风咳嗽起来了,程筝调过头来,鼻头冻得发起一点粉红,向周怀鹤问:“何工给的药包煮完了,不见好么?”

      周怀鹤的细瘦的手指掩在下巴上,不住地咳,眼睛里闪过一点生理的水意,哑声道:“这偏方子要有用,天津城里的医生都不必挂悬壶济世的牌匾了。”

      几万钱都吃进去了,也没治好这点咳嗽,早产的缘故,吃多少药材命也还是弱。

      一只浑身黢黑的猫甩着尾巴从坑洞旁边爬过去,只看见它一双闪光的眼睛,甩着一条蜿蜒到仿佛活蛇的尾巴,程筝将将甩去一眼,那猫便飞快地逃了,窜进了灵官庙门下的破洞里。
      一到入夜,庙门便闩上铜锁,谁也进不得,说是不能犯了庙神的煞气,屯子里的老人都信这一套。

      “当啷。”

      铿锵的一声,洋铁制的锄头砸上了硬块,程筝便又将眼睛移过去,徐林向他的梆硬的两根茄子手里呵去几口气,眯眼向前踱了几步,将油灯吊在那深坑之上,低低地向坑底的人传话:“挖到了没!”

      “瞧不真切!”

      “甩上来甩上来!”

      紧接着又是“当啷”一声,徐林吊着煤油灯去照,一个包裹着泥巴的硬块,他蹲下去,拿自己的衣角去擦,程筝与周怀鹤也拥去低头看,泥巴除去,露出一点铁矿的虚影来,徐林捧着这块石头,几近压不住他的欢欣的声音:“正是!正是!”

      那山坳被挖出一个八尺深的洞穴,人没了进去,在瞧清了那赤铁矿的样子之后,程筝与周怀鹤均是松掉了一口气,互相对视一眼,晓得这厂子是终于有救了。

      这处矿脉虽说并不算大,然而造出交差的东西是绰绰有余了。一行人探测完毕之后,将那坑洞又填满了,以免被人发现,最好是隔日就从王利民的手里将这块田给买下来。
      王利民是个见钱眼开的,这事倒也好办,徐林合计几千元便能决定下来。

      一行人的脸上皆是喜笑颜开,这时候迎面跑来一个半人高的小丫头,提溜着一个烧到底的油灯,沉稳地说道:“你们去挖矿了么?”

      几人大吓,徐林凑近一瞧,见是何常家的丫头,这才安心下来。

      “你小人小嘴巴小舌头,这事情别要敲锣打鼓地向别个儿说了去!”他嘱咐起来。

      小丫头一耸肩膀:“我自然晓得,总之这地也不是我家的。”

      徐林从他的布口袋里掏出个奶糖来,包装上头的字样是弯弯绕绕的……不晓得是法文还是意大利文,总之他不识得,洋牌子的好糖,掏了出去哄小孩子。

      何家丫头收糖收得倒快,徐林问她做什么来的,她说是寻她家的老狗。

      程筝落后几人几步,扭转了身子又向那关闭的灵官庙瞧去几眼,将她手里的汤婆子复又右手倒去左手里,周怀鹤瞧着右边的落空,便也定住了脚步,徐林让何家丫头快些回去,当心冻病,随后与几个扛锄头的工人搭着肩膀前进。

      而周怀鹤折返回来,仿佛明了她还有些事情没有想明白。

      “你不像是摔坏了脑筋的。”

      程筝向他张去一眼:“你疑心我么?我可犯不着撒这样的谎,连自己父母都认不得么?”

      周怀鹤倒也没有这样说过。“王利民是将你认出了,程老汉也不像是不识得你的模样。若你想要去问一问他,现在动动腿脚走一趟。”

      趁这当,提着油灯的小孩子插进去一句嘴:“我过来时候偷看了一眼,程老汉正在家里呢。”

      程筝的眼光移至丫头身上,怪道:“何常他们单就叫你出来寻你家的狗么?”

      何丫头说道:“我家分了三人去找,派我来寻这片儿的田埂的,我家黄豆爱偷吃这田里的豆荚。”
      “你们认得路么?”小丫头甩着一根辫子,“我可以先带你们过去,然后再来找黄豆。”

      话已经说到了这份上,中国人骨子里热衷于“来都来了”这一套,更何况程老汉也还未合衣躺下,去问上一两句也好。

      于是二人便跟着何家的丫头走,远远瞧见那屋子的四方的窗户确是亮起的,小丫头先去敲的门,将人叫了出来:“程叔,我家黄豆走丢了,你有听着狗叫么?”

      男人推门出来,老实道:“何常刚来问过,正找你,说你们家黄豆已经回家去了。”

      “哦哦。”丫头点头,向旁边扭了一扭脑袋,程老汉的目光顺势也落了过去,瞧见两个雪白的人站在那杨树阴下。月光层层的影子。他突地惊恐地吓了一跳。

      见他又作势要溜回去锁门,程筝便将手盆囫囵塞进周怀鹤的铁一样冰凉的手里,跨几步过去拦住门,不解道:“我们分明一句话都没说上,你作甚一见我就跑?”

      屋内点着一捧捧澄黄的烛光,风干的蜡花滴在木头桌角,草房子顶头挂着煤油灯,程筝向内探去一眼,塌上躺着个中年的女人,上身是大花棉袄,下身叠着厚厚的两层褥子,头发已经梳开了,手里端着药碗半躺在那处,发着直的目光与程筝对上。

      周怀鹤一径用手指顶住门,伸进去卡住,程老汉虽不是在他的厂子里做工的,然而看衣裳也知道这是有钱人家来的,要真被他给弄伤了,自己恐怕是赔不起的,于是只得将手放开,周怀鹤便将门一踢,大敞着迎二人进去。

      程筝向后瞧去一眼,见何家丫头仍提灯站在那里,便想要将她打发走,小丫头似乎明白她的意思,她的嘴巴将一张开,小孩子已然转过身子向牛心屯的深处行去。

      一排排旧红砖头堆砌的屋子,砖缝里溜风,榻上的女人的眼睛上上下下地抬落,程老汉挡了一挡,道:“你总来找我作甚呢?你问我我也是一个不了解!”

      他嘴边呷着的话带些口音,然而同为北方人,到底相差得也不多。

      程筝抬起一边眉毛:“未及我问,你怎地便说你是不明白的?”

      一张浆完的抹布似的脸,两腮向下垂着,仿佛熟透的南瓜,程老汉的眼珠子左右飘转,他甩着汗巾重重坐在床榻的一边,先没回程筝的话,对他的媳妇说道:“喝你的药,否则你的病又不好。”

      妇女敛下眼睛去喝药。

      “你认得她罢。”周怀鹤平声下着判断。

      他坐在框子底下,静得仿佛能数清人中的胡须,向两人拎来了一道怯怯的眼光,抹着腮,说道:“不认得。”

      “你不认得,王利民怎地认得?”他冷冷地追说。

      程老汉两团炭芯似的眉毛团得紧,活像两根黑针,搭在一处能够织出匹布来。

      “我、我当真不识得这个姑娘是谁!”他重锤大股,嗓音嘶嘎仿佛破风箱,伸出只手来向前一甩,“我女人染了病,那大仙儿过来告诉我去田埂的水渠里头守着,能守到钱。”

      他摩擦着他剃光的脑袋,支吾起来:“总之也不能够再糟下去了,也不费什么东西,我想,万一呢?于是整天站在那水沟沟里头看,钱是半个也没看着,就捡到个趴在草地上头晕倒的姑娘。”

      说至此处,便不说了,一径将头偏着不看着人。

      程筝静静道:“于是便将我卖给了王利民,换了八十元钱?”

      “总之,是大仙儿说的。”程老汉紧压他的喉咙,不知为何,看向程筝的眼神里似乎总藏着些惧色,“她说我等到的是钱,等来个人,也能够换成钱,我得给我家婆子治病。”

      周怀鹤向那榻上支去一眼 ,极淡的声口:“我瞧着似乎也没治好。”

      程老汉始终不看程筝,道:“要死的病,拖一天是一天。”

      程筝的脑子实在发疼起来,她转过身去,手指扶着额拧眉头。

      不是程老汉生的,她凭空出现在这里的么?
      怎么会……现在这副身体不是她的上辈子么?落得两世皆无父母的场面,是否也太凄惨了些。

      周怀鹤静静端相她,虚虚拢住手里已经熄灭的汤婆子。

      这时候,床榻上的女人开口:“老汉,她长得像——”

      程老汉一手飞开褥子将她盖住,后头的字眼便听不着了。

      “她说什么?”程筝转回身子来问。

      程老汉背对着她,吐字:“她病着呢,脑子也糊涂,不识得你们,怕是吓着了。”
      “知道的话我已经全讲尽了,我当真不知晓你的父母究竟是哪个!”他紧紧抱着女人的头,“你要问我,不若去寻哪个假神仙!然而那半仙儿修完庙便不见人影了,谁也不晓得跑去哪里,屯子里的人都道她骗走了款子!总之我也帮不上忙。”

      这时候,一直不见二人跟上的徐林也追过来了,砰砰敲着窗户:“嗳!三少爷、程小姐!铁矿不是已经挖出来了么,你们还逗留着作甚?”

      屋内几人定了一定,程老汉的耳尖一动,仿佛听着什么字眼,然而被他摁住的女人仍挣扎着,程老汉低低地向她道:“人走了你再出来,等等!省得你的舌头总要乱转!”

      眼见能问的已然是问空了,程筝便将门扽开,徐林在外头缩着:“冻得人鼻子几近要掉,你们在谈讲甚么?”

      程筝敛下眼去,心烦意乱:“一点蒜末大小的事,回罢。”

      三人沿着田间的路向厂子里奔去,留身后一扇吱吱呀呀的门,程老汉扭动他的脖子,见人走远了便出来将门闭紧,女人从褥子里将头挪出来,头发全乱完了,在静电的驱使下活像毛线团,她的腿上长着疮下不得地,大喘着气向程老汉埋怨:“怎地不能说!她长得像庙里那个石头像!害了我的石头像!”
      提及此,簌簌两行热泪又挂上她的眼睛了,翘皮的嘴巴一张一合:“我为了求个孩子,给那半仙儿捐了那么多银钱,她修出个石头像来,我又是日日夜夜跪拜念经,说是能保个男孩儿,现在呢!现在呢!”

      她忿忿用手边的一切扔她的丈夫,迫着她的沙沙的喉咙:“现在屯子里都道我是不下蛋的母鸡!我的腿还在田里泡坏了,如今你怕是嫌了我的坏,竟连句话也不让说!”

      程老汉被砸得眼不清目不明,吼着:“我没有想法子给你治么!”

      “甚么法子?”便又拽过来枕头向门口扔去,“钱也花干净了,还有甚么法子!”

      程老汉的耳朵边嗡嗡的……他撞在门上,嘴巴蠕蠕动着,念出两个字来:“铁矿……”

      “铁矿,铁矿……”
      这两个字也遭徐林在嘴巴上挂了许多天,每见到一位蓝衣工服的工人,他便喜上眉梢,眉毛仿佛是延伸开的枝子,喜鹊的脚也能够栖在上头,徐林逢人便说大家终于要齐心合力挣得第一笔巨大的款子了!

      于是厂子里新新旧旧的人都欢欣起来,在金钱的诱惑下,干活儿也不嫌累人了。

      春节当日,乡下许多铺子是闭门不待客的,然而屋子里用来烧水汀以及炕头的煤已经用尽了,程筝找了辆车去北城区的铺子里购置回来,顺带着置办了两床厚褥子在床榻上铺开,随后她便坐下在自己的床上,整一日心不在焉。

      及至大年初一的夜里,徐林敲窗唤她出去,程筝才收敛了沉坠的脸色,晃了晃脑袋,心道,管她是谁生的,现代都没想过这回事,在这里寻甚么真相?
      救命才是最主要的,总之她也不是一直生活在这里。她是个现代人,也不会在这民国待多久,究竟在花心思琢磨什么呢?

      清醒之后便出去。厂房外头阑干仍旧是圈起的,守门的两个大兵换了班,周怀鹤身上拢着大氅似的毛呢子大衣,领口的绒毛团团地将他的脸圈了起来。徐林与何常等厂里几人一齐架了个炉子,说大年初一有团圆饭的习俗,然而在这里的几人都是团圆不了的,便将彼此作为家人,炖一炉子的菜凑一顿罢了。

      这炉子刚烧热,从漆黑的锅盖上头飘出些腻白的胶似的白烟,忽而便落了小雪,徐林“啧”声,说这雪下得真不是时候。

      东北的地界本就顶寒冷,几人都是瑟缩着,大腿靠着大腿,程筝哈一口热气,也下意识向周怀鹤那处缩,两只冻冰似的手从他的厚衣裳下头伸进去捂捂。
      “借你衣裳捂捂手,碰不着你。”

      周怀鹤静静睨来一眼,程筝向上扬眼,瞧见他的密匝的睫毛上挂了雪粒子,一眨,落在她胸口的衣裳上,润湿了一块。

      徐林从篮子里向外掏水果,“真快哩,才不多久,怎地过年了?”

      时间愈快,愈是逼近那个时间点,程筝的心便愈不安宁,因为他们如今都还没有走掉。
      按徐林的计划,约莫三月中便能交货走人,一个很危险的时间点……她心想着,几乎是要沦陷了,届时真能走得掉么。

      周怀鹤吃了一口圣女果,徐林说他就买着几个,新鲜玩意儿,然而周怀鹤的舌头是顶挑的,什么也不愿意多吃,也足够娇气,咬一口便皱起眉来。

      程筝正要再耍几句俏皮话,甫一瞧见他白生生的脸上挂了点红色的汁水,正挂在他没甚血色的唇边向下淌,她倏尔笑不出来了,眼睫扇动着,眼前晃过什么景象。

      做过的梦,半张脸的男人满嘴鲜血。
      以及遭周鹤割破喉咙的周怀鹤,嘴巴里血如泉涌。

      程筝空睁着一双不眨的眼,立时抬起胳膊,掌着他的下巴将淌下的圣女果的汁子给揩去了,冰凉的指腹重重摁压在周怀鹤的唇上,硬是摁出一抹浅淡的血色来。

      乌色夹袄下几根苍白的手指瞬间向里缩去。

      唇瓣触及到她指腹的寒意,周怀鹤的牙齿边缘慢慢地擦过她的手指。程筝的表情是十足的陌生,这个一贯笑嘻嘻或者扮作乖巧的人的脸上,居然在面对他时也会有这样认真的模样。他轻轻地眨眼,心中警铃大响,瘙痒着,仿佛是哪只鸟雀的尾羽落了进去。

      雪片子慢慢地降落,凉着他的鼻尖,挂在程筝乌黑的头发上,周怀鹤的心口渐渐一窒。

      到底,也还是没能够挪开,任她在众目睽睽之下触碰他的唇,假使他是个女人,只怕这时候应该一哭二闹三上吊,叫这个没心肝的娶了他。

      不多久,小雪触到她的眼皮时,程筝空洞的双眼霎时间一眨,似乎从某种魇症中抽脱出来。

      “我以为你是病得吐了血。”她回敛她的双眼,将手撤了回去烤锅炉下的火苗,暖色绒绒地布满她的脸颊,她慢慢地假笑道,“害我担心。”

      周怀鹤保持着他的动作未变,轻轻地一动嘴巴:“你真怕我病死么?”

      “怕。”她很快地答,“我很怕人死。”

      瞧着熔融的炭,白灰之中托着一些碎的碳块烧起来,仿佛是骨灰。

      很不合时宜,程筝想到上学时候那只死掉的猫,害她哭鼻子好久的猫。

      很多次,她想过,为什么总怕有人在她眼前死掉,怕猫死,怕姥姥死,怕到甚至不敢去医院多看几眼。
      然而没想明白过,便也不想了。

      雪片飘了她一脸,程筝用胳膊擦了擦,周怀鹤抿了一抿他的唇。徐林与何常几个面面相觑,不作声。

      只留一个未经情事的年青男人在那里一个人郁闷着,喉管轻轻一动,觉得仿佛又得出心脏病了。
      怕真是活不长了。周怀鹤垂着他的眼皮想。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48章 第 48 章

  • 本文当前霸王票全站排行,还差 颗地雷就可以前进一名。[我要投霸王票]
  • [灌溉营养液]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
    作者公告
    【写出来就会发。】 东北工厂又是一大块阶段剧情,以男女主为主的,囊括玉玲线以及女主身份谜题,作者正在努力赶制中。
    ……(全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