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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7、第 47 章 ...

  •   碎石子路上尘沙四起,鞭炮似的炸着何家的门槛,何常匆匆去将门闭住,说道:“今日你们恐怕是找不着程老汉,他每月十五都得驱着他的马车去北城区将水果卖掉,顺便带他媳妇去市里的医院里头瞧病。”
      言罢,实在觉得这事颇有不对劲的地方,他便移目向程筝道:“你怎地会连父母的名字,家里的地址都不晓得呢?”

      “我……”程筝吞咽着唾沫,一晃眼便发觉周怀鹤的思索的眼光也降落到自己的身上了,心说这下是捅出个圆不回去的大窟窿了。
      思考了许久,她道:“我被卖掉的时候在王利民的家门口跌了一跤,兴许将脑子跌出了问题,总是记不很清楚。”

      何常显得有些担心:“脑袋的问题还是严重的,程小姐早些找医生瞧一瞧。”

      “嗯。”程筝移开眼光,一只手缓慢地摩梭着黑腻的碗橱柜子,靠在柜子的一旁。
      周怀鹤慢慢地向她撂去一眼,深黑的眉目沉沉降落,那芝麻油桶里竖着根铁匙子,在冷凝的油里直打转,程筝离开那柜子,便也不响了。

      送完了猪肉和米酒,二人只得先打道回府,天色慢慢地灰了,土地上也铺满了灰色,一阵寒风扑在她面上,有饭菜的香气,原是几户人家的烟囱里冒着的热气。
      何常让他的闺女送这二人回去,三人的脚掌都软绵绵的,泥巴路在这些人脚下也仿佛黑灰色的英伦式暗花地毯了。

      这牛心屯的平房大多建得十分密集,鳞次栉比仿佛几个脑袋叠着攒起,独有一间三角尖顶的屋子与别人隔得远远的,大门漆着大红色,门上挂有两道铜环,旁边的红漆掉下了颜色,透出原本的实木色来。

      路过时,程筝便听得那门吱呀叫着,在这个时间来看是顶瘆人的了,偏头便见那扇门正里里外外地晃,铜环撞击门板,她闪去一眼,从大片的墨色里瞧见里头的木台上供的香,一樽雕得不甚用心的石像,单能瞧出是个善目低眉的女人,额上一颗显目的眉心痣。

      她慢慢地驻足,不由得捕捉到自己那几个梦的碎片。

      门一晃碰合了,随这道碰撞声一齐响起的,还有一道清凉的嗓音:“看见什么?”
      周怀鹤拎着凉透的手盆,视线经过她的头顶,也跃到那扇遭雨水锈蚀过的木门去,福至心灵向何家小丫头问询:“这是你将才说的庙么?”

      丫头过来探看两眼,头上是程筝梳的歪麻花辫,单是斜了周怀鹤一眼,道:“是,三少爷还是离远些好,你病病哼哼的阴气颇重,当心病会更重。”

      周怀鹤的黑石子眼珠又松松地刮着她,仿佛要从这小孩身上刮掉一层皮来,然而他面上是从不显凶的,只微眯着一双丹凤眼睛,绷着好脸道:“回头我得跟你的爸爸好好谈一回话了。”

      然而仿佛正如这小孩子说的,夜里的北风一吹,周怀鹤的肺又开始作乱,他咳嗽起来,风也将那灵官建的庙门给吹闭了,程筝转身,颇无奈地瞧着周怀鹤:“你还真有好心情与小孩子拌嘴舞舌。”
      她面不改色,脚步施施然向前轧过,“还不若快些回去,冷着我了。”

      话虽是这样说,然而那厂房里头也并不显暖和,外出一日,堆了些器材簿子要熬着夜看。

      何常赠的一包止咳的药茶搁在桌角,程筝手里擦着火柴,正欲将那油灯点亮,可她的心思仿佛不凝在灯芯上,火舌已然舔上了那蜷曲的焦黑的灯芯,蓬起的火光仿佛山狐狸的橙色的毛发,软软地浮在她的脸颊鼻尖,程筝单是想着白天在何常家的事,久久未回过神来。

      她的一截乌黑的头发在灯芯周围打转,不住晃荡的细丝的影子落在周怀鹤的脸上,他微微落去一眼,停下手里的钢笔,也走了神,墨汁透到纸背去将他的手指尖给沾黑了也浑然不觉。

      少时,一只瘦长的手从一侧伸来,不怕烫似的接住她的头发,程筝陡然回了神,眨眼向一侧看去,周怀鹤正抬目盯着她,雕花似的面容在灯油上一闪一闪。

      假使说火光像赤狐的皮毛,那这脸便仿佛是白色的北极狐狸了。
      那双眼又半阖着落下,手移开了,他继续写他的字,“头发要烧着了,你的那对银夹子呢?”

      “没有带来。”程筝将火柴吹灭,从善如流地坐在周怀鹤的床铺的一边。
      周怀鹤翻过一页账簿,偶尔拨一两下算盘上的油珠。程筝便无聊地打量他的脸,与坛子精比较起来少去那些裂纹,像还没摔过的瓷娃娃,与周鹤倒是一模一样。

      对了……周鹤。这事又让程筝头疼起来,这人还没找到。
      然而找到了又如何呢,程筝心说,万一她到青潭山上去,还是看不见那石头上的字,找不到让周怀鹤回到周鹤身体的法子,自己又该如何抉择?
      还是让周怀鹤死,好保住姥姥和自己的命么?可想到周怀鹤最后气若游丝地安静伏在她手侧,为她送上回香炉的瞬间,程筝的眼睫毛微微一合。

      周怀鹤分明知道她有了回香炉是可以杀死他的,仿佛是将生杀大权交到了她的手上,对她说:你杀了我也没关系,我不责怪你。

      平房里寂静无声,单是浮动着他轻轻翻页的声音,直锯进她的耳朵里去,刺啦刺啦,仿佛两把刀锋上下割划一般刺耳。

      “我原以为你是个冷漠的人。”她的思考因为翻页与呼吸的声音而无法进行,便没话找话起来,眼睛射向他翻着的员工册子,似乎要到发工钱的日子了,“可你原来还是很在乎这些工人的生计的。”
      否则一个真正冷漠的人,譬如方秋水那样毒辣的,恐怕早就撇下所有人自个儿想方设法地逃了,是绝不肯在这饥寒交迫的地界吃这样的苦头的。

      周怀鹤道:“我单是明白一点,这世上该死的要死,不该死的不要死。”

      “谁该死呢?”程筝撇嘴嘀咕,闪了他一眼,对号入座,“你怕不是在说我罢?”

      她仿佛还因着他没个好脸而认为自己被恨着。

      薄薄的纸托着那些汁水淋漓的墨字,在周怀鹤的眼睛里浮动着,他细细搓着页脚,不由得想笑了。
      “你很有自知之明。”他轻哂。

      程筝一抿嘴,起了身回到自己的床上躺着了,“好心没好报,我待你已经很是不错了,我从来没在一个人身上花这样多的心思。”

      窗外吱呦吱呦,是阑干门生锈的合页的转响,沉沉地埋住她的声音:“我后悔伤害了你,可不是做了这样多的补偿么?你总这样叫我离得远远的,改明儿我气极了,便拎着我的箱子去住良少爷的公寓去,不在这里讨你的嫌。”

      她故意地这样说,仿佛是一招无意识的欲擒故纵,周怀鹤查看她立在墙角的皮箱,似乎是收得整整齐齐,一拎便能悄无声息地走。
      既然没那个诚心要留在他的身边,这个人便不该这样鲁莽地、笑嘻嘻地来找他的。

      十二月的尾声的月,折进窗户里来是满地的玻璃屑,周怀鹤静静看着割在自己鞋面上的锃亮的光,仿佛是洒水磨过的刀刃。

      你到底经历过什么?真是摔坏了脑袋记不得自己的家,还是又诓骗他对他隐瞒撒谎呢?
      总是这般不可捉摸,我对你的一切感到好奇。

      他的手冻得很凉,面色垂着,忽地又抬头,轻轻地说:“程筝,谁对你有用,你便靠近谁么?”

      你帮着别人害过我,如今又到我的身边来,再闻见你的气味便感觉是遭别个摸过脑袋的野猫,我却不知道该怎么对待你。

      “你想要我做什么?不要再兜着圈子吊我的胃口。”

      话语轻轻重重地落下,轻如鸿毛。

      “我是真心的。”程筝将额角抵在总是掉下墙灰的水泥墙上,睁了眼睛慢慢地道,“周怀鹤,我的确是后悔了,这回是真心的。”

      灯花噼啪一响,周怀鹤淡然垂下他的眼睫毛。

      “我知道了。”他说着。

      在发工钱的时间前,周怀鹤将所有的计算全部清算完成,交到了徐林的手中,差使他如数发放下去,对于何常的工伤,也赔出去一些钱去,徐林翻看一下,便忧心忡忡道:“这样耗下去,刚入的账怕也撑不太久,要我说,这天底下哪有只出不入的生意?这群军官委实忒欺负人!”

      周怀鹤拢着他的滚一圈暗色绣线的青狐大衣,略微一想后道:“第一批货合计什么时间能出?”

      徐林数日子:“大抵到年后罢!”

      周怀鹤道:“一半造零件交差,另一半收进货舱的木头匣子里,年后我找来通济行的运输公司,替我们交易出去,先周转回来一笔款子,否则连第二批都难得出来。”

      厂房内一排排闪着黑光的机器,仿佛几大条巨蟒在这铁壳之中蠕动,轰隆的鼻息吹开厂房门前的灰土,一辆盖着黄绿油布篷子的拉车便停在外头。

      徐林顺着周怀鹤的眼光瞧过去,程筝正坐在上面。

      “又要出门么?”

      周怀鹤向外踏脚:“还得再去一趟牛心屯。”

      上一回因着程老汉去市里见医生的缘故,几人并没有会面,何常说隔日再领几人去让程老汉认一认程筝是否真是他的闺女,于是只得再跑一趟。

      马路下泄,埋满了石头和黄土,越过黄色的土坡又是黄色的山崖,脚下是梆硬的冻土,天实在寒冷了起来,磁白的一块冰似的,土飞进了鞋子缝隙里也像冰碴子,冻人。

      何常的脑袋上是他妻子勾的土红色的毛线帽子,两边的脸蛋也冻成高原红,仿佛绘本上小人物的两个大红脸,他揣手耸着鼻子,向前一指:“程老汉的屋子就在那处。”

      正说着,见一人背着硕大无朋的竹篓子,里头是扎成捆的秸秆,回家烧炉子用的,重得将程老汉的脑袋几近压到土里去。

      何常远远地呼唤他:“程老汉!程老汉!”
      男人抬起了头来,脸上光溜溜的,下巴上长着个痦子,他眯细了眼打量过来,程筝立在风里张望着,还是很陌生,对于她来说是从未见过的一张脸。

      “你瞧瞧清楚,是你的爸爸不是?”何常问道。

      程筝说不响嘴,期期艾艾地糊弄出几句模糊难辨的话。

      她从不见过这里的父亲,哪里知道是不是这个程老汉。

      好在这时候,王利民也闪身出来了,正从对过的村长家里出来,仿佛是白日吃了大酒,脸上浮着一层油汗,于秸秆烧起的烟雾中瞧见了他熟悉的程筝的脸,又瞧见了嘴巴干白的程老汉,于是冷笑,扭一下嘴唇向程老汉道:“唔,这不是被你卖给我的闺女么,如今身价大涨,成了周家姨太太还能够回来看你们,真是顶好的孩子呵!”

      他大笑着。

      然而程老汉的嘴角的肌肉忒忒地跳动,露出十分惊恐的脸色,黑土般的一张脸孔顷刻间仿佛盖上一层白灰,发干的厚嘴唇蠕动两下,便回避开来当作不听见,匆匆迈开裤腿向屋里走去,狠狠地将门一闭。

      何常“咦”声:“这家伙,他躲什么!”

      这一躲,倒叫程筝的眉皱住放不开了,察觉出极大的不对劲来,同样蹙眉的还有一旁的周怀鹤,他的目光在程筝身上落去几眼。

      假使是不认得她,也何必避着她呢?

      三人走上前去拍门,王利民也摸不清这程家人如今唱的是哪一出戏,程老汉却是将门闩住了,锤了几下,里头装死,何常又喊了几声,仍不见人来应门,于是便闪动着他的眉毛,无奈道:“也不知道他犯什么精神失常的病,从前还是很要老实的一个人。”

      程筝默默,又候了一会子,眼见是不会再开门了,于是正预备打道回府,却又听得屋内压低的说话声,刻意避着人,是一男和一女,嘶嘶哑哑的仿佛坏掉的无线电的播放声。

      “还不都是你干的好事!我哪知道她是打哪儿来的!”

      “怎地怪上我了,都是那个女人告诉我的!”

      紧接着,噼哩啪啦的摔砸声,仿佛锅碗瓢盆齐身上阵。

      “你竟还敢提那个假神仙!都是她害得我们连个娃都没有!”

      程筝回头张去一眼,银白的秸秆烧起的烟雾,仿佛一口硕大的白森森的牙齿,将整个屯子吞吃进去,秸秆烧得一炸一炸地响,便仿佛是嘎吱嘎吱嚼着人。

      浓白的,雪一样的烟雾粒子,与身侧周怀鹤的白森森的脸揉在了一处去,他的脸上一贯的空无表情,却如有所感地向程筝瞧来一眼。何常的闺女跑出来喊爸爸,一声一声的孩童的声音。
      程筝觉得有些过于混乱了。

      啪啦。下雪了。

      眼前片片的白雪的光,高频地闪过,这白光渐渐收拢在了掌心,变成一双银白的夹子,周遭的寒冷悉数褪去。

      “这夹子如何?”徐林在一旁观测程筝的脸色。
      铁壳子的斜坡的屋檐盖在厂房上,没有瓦片,一堆的雪滑下来,坠在了雪地里,自上回找到程老汉被拒之门外之后,便再无交涉,程筝时而想到那天的神官灵庙。

      一晃已到年关,何常已然恢复了工作,正在工厂里教授新来的年青人。

      她看着那对反射着晶亮的白光的夹子,有些走神,徐林再次问了一遍。

      “哦,谁叫你买的?”她堪堪回神,眨动双眼,颠起掌心一双冰凉的夹子,形状模样与她先前那一对银夹子别无二致,然而这一双是钢铁的,光头不很亮,边缘融得也不很细致,毛毛刺刺地剌手。

      徐林耍了个眼风。他们二人站立在窗户前面,再远一些是背对着二人在找车间管理员谈讲清点货品的周怀鹤,徐林做贼似的,悄悄地同她说出一篇话来:“是手生的三少爷自个儿烧的,他说是烧着玩儿,还不叫我告诉你呢!”

      转而一声叹气,徐林两手捅进袖口里,“他啊,就这个性子,瞧面相也不像是会疼人的哩!”

      程筝大抵能够明白,周怀鹤的父母的心气都高,无论是五姨太还是周五爷,亦都是骨头很要硬的人,周怀鹤自幼在五姨太的棍子底下吃够了苦,在周公馆里也是扮拙当着别人眼里的病秧子。
      自己都没被人疼过,他懂什么叫对人好呢?

      那后来为什么都会了呢?会好好讲话,会乖乖听话,会拿那样可怜的眼神望着她。
      死了之后才学会的么?

      十来尺之外,周怀鹤侧着脸垂下他的手,与他的大哥不同,周怀鹤的手只拿过钢笔,是从没什么挫伤的,如今上头平白烧出两个大泡来。
      眼皮底下的铁夹子闪着炯炯的精光,模糊地映出她自己的半张脸来,程筝盯住他那截手指上的火泡,忽而移目回来垂眸瞧着掌心的夹子,缓缓地合拢了五根指头。

      她安静地想,不是还没原谅我害你至此么。

      好丑的夹子。
      好笨拙的示好。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47章 第 47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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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公告
    【写出来就会发。】 东北工厂又是一大块阶段剧情,以男女主为主的,囊括玉玲线以及女主身份谜题,作者正在努力赶制中。
    ……(全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