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邽山之水》seasass

57、第 57 章

　　雨下的很大，李瑜站在潭边，浑身都湿透了。
　　她呆呆的看着深不可测的水面，隐约能够看见一个娇小的身影正在水里挣扎。
　　她脚边是一把碎花伞，还有几朵花散落在伞边。
　　细密的雨滴落在水面上，溅起星星点点的水珠，好像是无数的小人在上面跳舞一般。
　　眼前的一幕幕都在撞击她的大脑，落水，下雨，无人知晓。
　　这是她十二年前落水的那一天。
　　她的心脏快速的跳动起来，如果她能救起落水的自己，那是不是就可以阻止自己向禊君许愿，那样爸爸妈妈就不会为了救她而牺牲了。
　　一切就都能改变了。
　　她伸出手想要将那个在水里挣扎的自己救起来，却发现落下来的雨珠皆穿过了她伸出去的臂膀，重重的砸在了水面上。
　　她愣愣看着在自己眼中没有任何异常的手臂，再次伸出手去水里拨弄，结果就是水流穿过她的身体，没有任何的改变。

　　大雨渐渐的平息，但是李瑜的身体却越来越冷。
　　她无能为力，即使她回到了十二年前，回到这一天，也只能眼睁睁的看着历史再次重演。
　　从心底里突然升起一股无法平息的愤怒，她大喊出声：“这就是你的目的吗？让我眼睁睁的看着自己再死一次，看着父母再为我牺牲一次。”
　　“让我无能为力，只好袖手旁观看一切再次重复吗？”
　　雨声平息后，她的声音在空荡荡的天地间甚至有了回音，水面下的自己已经没有了动静，慢慢的从接近水面的地方沉了下去。
　　“我要爸爸妈妈快来——”
　　稚嫩的童音在她耳边响起，李瑜如遭雷击，崩溃的大喊出声：“不要——不要许愿——”
　　但一切都是徒劳，很快就有人赶了过来，合力将已经失去了意识的李瑜救了起来。
　　人群从她身体中穿过，有人正按着她的胸口积极的做着心脏复苏，她的妈妈哭得瘫倒在爸爸怀里，地上躺着的是脸色发白，毫无生气的自己。
　　最终心脏复苏没能将她救回来，爸爸面如死灰的抱着她回到了家，妈妈不停的在房间里求神问佛，祈祷她能够醒过来。
　　李瑜就站在他们身边，切身实地的感受着父母的绝望，她知道，禊君很快就来了。
　　但是禊君出现后，第一个找的是她。
　　“痛苦吗？想不想时间重来一次？”禊君站在她身后，温和却冷漠的注视着她崩溃的父母。
　　李瑜转过头质问他：“你为什么要这么做？你想要我的灵魂直接就拿走就好了，为什么还要这样的折磨我。”
　　禊君看着眼前的这个女孩，她崩溃痛苦的表情没能在他心里激起一点的同情，虽然内心毫无波动，但他说出来的话确实一如既往的温柔。
　　“因为强行取走的灵魂对我来说没有任何的作用，我可不是一个强买强卖的人，只有你真的需要我，我才会和你交易。”
　　“怎么样？愿意的话，我可以让一切都重头来过。山清水秀的濂山，和蔼慈爱的父母，无忧无虑的童年，只要你想，一切都能回到原点。”
　　禊君的声音换了一种低沉的音色，在她耳旁娓娓道来。
　　“一切都在你一念之间。”
　　真的可以吗？她呐呐出声，心里在地动山摇。
　　她可以赶在父母许愿之前回到事情的最开始吗？
　　她脑海里划过过去十二年的种种，亲密的朋友，友善的同学，慈祥的老师，温柔的姑姑，还有一直没出现却默默关心爱护她的舅舅。
　　她这么多年来受到的关爱其实一直都不少，她在众多的关心爱护下顺利的成长，人生虽然未见的有多精彩却是一帆风顺。
　　如果一切回到原点的话，那么从十岁开始的人生又要重新开始来过。
　　她舍不得，十岁以前的回忆确实让她魂牵梦萦，但是十岁以后的人生对她来说的也是无法割舍的。
　　沈寒星的话突然出现在脑海里，他说，我不会让你走的。
　　一瞬间万籁俱寂，禊君循循善诱的话语在她耳中变得聒噪不已，她脑海里只剩下了沈寒星的脸。他看着她说，我不会让你走的。
　　是的，她不想走。
　　“我不要。”那些躁动不安的情绪被她强制性的压下去，她此刻头脑里无比的清醒。
　　禊君短暂的愣了一下神，忍不住开口问她：“为什么不要？”
　　“那些都是假的，我父母已经死了。”李瑜说。“我不要永远的活在幻觉里，那里不是我的归属。”
　　“我的人生并不完美，但是也并不凄惨，相比于孙潇竹有父母还不如孤儿的情况，我比她要幸福很多。虽然你开出的条件很诱人，但是我不想要这种只存在于虚幻的幸福。我才大学刚毕业，以后的人生我也不知道是快乐还是痛苦，但是我觉得至少所有的感受都尝过一遍，才算没有白活。”
　　禊君不动声色的看着她，然后露出了他自诞生以来最大的表情。
　　悦耳的笑声从他嘴边溢出，他的惊叹道：“你们人类真是奇怪，明明对一件东西，对一件事爱而不得，但当他真的出现在面前的时候，他又开始嫌弃这不是真的。”
　　“有人愿意沉醉，有人希望清醒，而我恰好就是后者。”
　　说完她便没有理会禊君，走到了妈妈的身边，伸出手给了她一个虚无的拥抱。妈妈似乎是感觉到了什么，后知后觉的环住自己的臂膀，望着空无一人的前方，喃喃地说：“是谁？”
　　再一睁眼，又回到了熟悉的潭底。浩瀚的水面下，她如同蜉蝣一般漂浮其中。
　　禊君幻化做一条青金色的巨龙，巨大的身体在水底畅快的游动，金色的眼睛注视着她，让她在这冰冷的水底感受到了被灼烧的痛感。
　　长长钢的龙须如利刃在她眼前划过，卷起的水流让她在这没有着陆地点的水中被迫翻腾。
　　这次李瑜发现自己没有像之前被禊君拉入水底那种自由呼吸的感觉，她胸腔里的空气慢慢的耗尽，极致的窒息感将她淹没。
　　她眼前开始发黑，恍惚间看到禊君金色双眼旁，各缺失了一块鳞片，让原本端肃威严的龙首多了一种极致的缺憾，那种矗立于云端天际睥睨众生的神性大打折扣。
　　李瑜原本放在口袋里的属于孙潇竹灵魂的石块自己漂浮了出来，在幽暗的水底散发着熠熠的光芒。禊君不紧不慢的来到她面前，那块黑色的石块补齐了他左眼的空白。
　　禊君畅快的吟叫了一声，整个水下都充斥着摄人心神的龙吟。李瑜心神俱震，胸口止不住的气血翻涌，耳朵鼻孔处开始冒出丝丝红色。
　　禊君周身青金色的鳞片颜色开始变暗，每一块鳞片上都出现了如同电视机画面一般的场景。
　　男人，女人，少年，老妪，平民，皇帝。
　　他们都匍匐在禊君脚下，奉上自己最珍贵的灵魂，成为禊君飞升为龙的鳞片。
　　他的身上是数以万计的灵魂鳞片，铸成他无坚不摧坚硬无比的龙鳞，赋予他可比肩神明的灵力。
　　右眼那一块鳞片始终没有补齐，禊君从最开始的畅快恣意变成了躁动，清朗摄人的龙吟变成了暴躁的吼叫。
　　这穿透人骨的吼叫让李瑜眼前发红，她的眼睛开始充血，觉得自己的身体都要被撕裂。
　　在极致的疼痛中，有一缕散发着莫名幽光的精魂从她眼前飘过，她胸前的吊坠也开始发出光芒，牵动着她和那一缕精魂往正在翻腾吼叫的禊君身边去。
　　李瑜看着自己胸前那个发光的吊坠，突然就感觉到有新鲜的空气灌入胸腔，极致的窒息感被缓解，头脑也开始清醒。
　　那缕魂魄填补了禊君右眼的空白，禊君畅快的鸣叫一声，整个潭底都在震动，水流激荡，裹挟着她往禊君的方向飘去。
　　禊君全身的鳞片全部完成，青金色的鳞片变成了黑色，此刻他在潭底畅游仿佛飞翔在云端，黑金色的鳞片看上去威严无比。
　　禊君停止了动作，盘踞在半空，金色的双眼散发出神圣的光芒，李瑜笼罩在这神圣的光中，身心感觉到了无比的舒适。
　　她终于来到禊君的身边，面对这只存在于神话传说中古老美丽的生物，她眼中露出心神驰往的神色。
　　胸前的吊坠突然散发出更加耀眼的光芒，水流避开这暴涨的光，在她身旁围出了一个将水流隔开的结界。
　　禊君看着那个奇异的吊坠，金色巨大的瞳孔里有激动的情绪。
　　李瑜看着他眼底的暗流，将胸口的吊坠取了下来，握在手中。玉石在手掌心发出灼热的感觉，刺烫了她的掌心。
　　李瑜将手高高举起，水流皆避开她握着掌心的地方，四散开来。
　　息玉。
　　原来这么多年她一直都将息玉戴在身上。
　　怪不得这块玉石能够让赵茵茵神智清醒，能够击退已经变成怪物的韩睦。
　　“既然你知道息玉在我身上，为什么这么多年都不来取？”李瑜不明白，禊君对染叶族人的一举一动都了如指掌，既然知道段琅将息玉从黄河口取来交给她，为什么还能忍这么多年。
　　禊君的音色里多了一份从未出现过的浑厚，“因为时机未到。”
　　李瑜恍然大悟，当鳞片完成之际，才是飞升九重天之时。
　　一切都要结束了，千年的羁绊纠缠就要结束了。
　　她松开手，息玉落在她和禊君的中间。
　　在浩瀚无垠的水底，一人一龙就这么围绕着息玉静默着，时间仿佛停止流逝，又好像在此交错。她眼前的生物承载着千年的时光，他的时间不仅存在于过去，更存在于现在和未来。
　　禊君将息玉衔在口中，在离开之前问了一句。
　　“你有什么心愿吗？”
　　李瑜吓得连连摆手：“不用了不用了，您一路走好。”
　　禊君笑了起来，不同于以往的那种公式化的笑，而是一种真正的从心底流淌出来的快意。
　　“不需要任何代价。说吧。”
　　李瑜小心翼翼的观察着禊君的神情，却发现此时他是龙的形态根本就不能从脸上看出任何异常。
　　他好像是认真的。
　　李瑜咽了咽口水，想着什么样的要求不会触怒这位爷。
　　“我想，飞。”嘴里的口水都咽干了才说出这句话。
　　禊君没有回答她，仿佛是在思考这句话到底是什么意思。
　　李瑜以为他生气了，着急的解释道：“算了算了，我不要了，我什么心愿都不要了。您一路走好，祝您飞升顺利。”
　　禊君又沉默了一会才开口道：“你说的飞，是什么意思？”
　　“就是像鸟一样，能够自由的翱翔于天际的那种感觉。”李瑜比划着说。
　　禊君好像明白了：“你想要翅膀？”
　　李瑜想了想了如果自己长出翅膀的话可能会非常的酷但是对于生活也会有很多的不方便。
　　“不是翅膀，是”她支支吾吾说了半天，却始终不能想出一个折中的办法。
　　“飞一次就好了，这样的体验，一生一次就够了”
　　禊君沉默的看了她一会，说道：“我明白了。”
　　“明白什么？”她自己都搞不清楚她到底要什么样飞的感觉。
　　禊君将硕大威仪的龙首凑到她眼前，金色的双眼深处出红色的瞳仁，他看着她作为人类娇小的身体，露出了一丝真心实意的怜惜。
　　“上来坐到龙角这里，我带你飞一次。”
　　李瑜以为自己听错了，她震惊的差点咬到自己的舌头：“真，真，真的吗？”
　　禊君不再说话，主动地将她放在自己龙角的中间，示意她抓住角，坐稳身体。
　　从水底发出一声清越的龙吟，沈寒星艰难的背着深受重伤的林栖雾往濂山外面走去，孟鸢则在一旁小心翼翼的搀扶着他。
　　这一声吟叫震天动地，只将人的心脏都鸣叫的颤动起来。孟鸢忍不住随着声音发出的地方看去，在看清的时候不由自主的屏住了呼吸，生怕眼前的这一幕是她的幻觉，一旦呼吸过重就会击碎眼前的景象。
　　“你看那里。”
　　沈寒星顺着孟鸢手指的方向看过去的时候，先听到的是如同梦境里一样的那一串银铃一样的笑声。然后就看到了头发散开的李瑜坐在一条浑身覆满黑金色鳞片的龙的龙角处，她身上穿着普通的白衬衣和牛仔裤，白蓝的颜色在耀眼的水珠折射下变成了五彩绚烂的颜色，从濂山中间的那个水潭中飞出。
　　雄壮有有力的躯体从小小的水潭中飞出，带来地动山摇的震撼。
　　李瑜畅快的笑着，叫着，既兴奋又害怕。
　　禊君带着她在水底痛快的畅游了一番，只交代了一句坐好了变直直的往头顶波光粼粼的天空飞去。
　　整个濂山都在她的脚下，原本一望无际的密林变得如同巴掌大小，猎猎的风早就将她的衣服吹干，不再黏糊糊的贴在她身上。
　　自上往下看濂山笼罩在一片云雾缭绕中，实在是一派世外桃源的美景。
　　禊君似乎也在等待这一刻，天地间散满了清越的龙吟，震动山石树木。黑色的身影在九天之上的云海中翻腾，留存于人间的只是一抹让人心驰神往念念不忘的残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