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昏回廊》林檎无花

23、二十二

　　我一整夜都没能睡安稳。我一直提心吊胆害怕有人半夜起来上厕所踩到横在走廊上的我，醒来数次，最后一次大约是凌晨五点，我实在受不了这样的压力，爬起来跑出门去看日出。

　　——上一次看日出也是唯一一次看日出的时候，我还和尼希里在一起。他似乎每天都起得很早，我不知道他是不是也喜欢看日出，或者有别的什么理由。我和他一起的时间不长，可是似乎经历了很多事。由生到死。

　　明明有那么多愉快的回忆，为什么我唯一记得清清楚楚的就只有自己胸口伸出的那一截血红金属和钻心的疼痛。

　　我蹲在店门口抱着膝盖，看着空荡荡的街道，忽然鼻子一酸有点想哭。

　　像我这种人就该早早去死才好免得给身边的人带来麻烦。事情发展到这个地步全是我的错，我一开始就不该存在。

　　莫诺斯的事情也一样，如果没有我，他也不至于被魔王要挟来到魔界。他可以呆在属于他的地方过属于他的生活。

　　如果这样，我也不用忍受名为[分别]的痛苦。我相信他会来找我，可他还没有来，我一直都相信一切都会好起来的，可事情总是越变越糟糕。

　　我摸摸右耳，伤口已经愈合了，两颗水滴状的耳钉嵌在耳垂里，耳朵感觉不到痛，心却很疼。
　　我相信你，所以快来找我吧。

　　我深呼吸几次，擦擦眼睛，才发现太阳已经从地平线上探出了半个头——我压根就没法集中注意力好好地观赏日出的景象。

　　“诶？恩索尔，你起来啦？怎么这么早？”

　　莉莉清澈的声音从身后传来，我回头，她穿着宽松的白色棉布睡衣，长发披散着，睡眼惺忪，她说：“啊，我得早点起来打扮，毕竟今天……算了跟你说干什么，对了，给我弄点水来。”
　　我乖乖地接过她递来的水壶，跑到旅馆后院的某个自动出水口，仔细看了看操作说明，拍拍开关，一个水球冒出来，我用水壶装起来，水的形状消失了。

　　我把水给莉莉送去。她正翻着她的大包，扯出一件又一件衣服，不停地在裂开的镜子前比划：“呐呐恩索尔，你说是这家淡绿色的好，还是这件鹅黄色的好？两件都不错——唔，好难决定啊——对了，现在是夏天，为了突出生机勃勃的感觉，淡绿色的纱裙很不错！嗯！”
　　明明是要问我的意见却没给我发言机会，真是的。

　　我无奈地摇摇头，把水壶搁在霉烂的木桌上，走出去帮她关上同样霉烂的木门。

　　“啊，恩索尔先生你起得这么早啊。”

　　是奥德的声音，我一个激灵，想到了昨天晚上不好的事情，不过既然他现在神志清晰，应该不会有什么吧……我缓缓地回头。

　　噗。

　　奥德穿着的衣服明明是女装！怎么看都是女装！虽然是宽松的黑色丝绸上衣和长即脚踝的白色皮裤，但，领口和袖口处那隐隐约约若隐若现的蕾丝还是宣布了这件衣服的性质——莉莉压根就没有男装啊！不过，能穿进莉莉的衣服，说明他的身材也太……嗯？我觉得那不是莉莉的衣服，因为奥德穿着实在合身。

　　事实是这样的，奥德比我高半个头，身材也比我强壮一些，而我又比莉莉高半个头……以此类推，所以他穿要是能进莉莉的衣服，绝对不可能。

　　奥德看到我憋笑憋得脸色通红，很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后脑：“呃，莉莉小姐说这是她最男性化的衣服了，我的礼服被她洗了，现在还没干，只好凑合……”

　　噗。奥德的那个表现实在像个青涩少年啊，实在无法让人联想他昨晚的恶行啊，可是奥德你知道吗？我也带了几件替换用的衣服，虽说码子不太对好歹凑合能穿，总比这件好。

　　——脑子里忽然灵光一闪。

　　我记得莉莉在整理行李的时候笑得特别阴险：“恩索尔，到时候说不定你的造型比台上那些魔法还要吸引人的眼球呢……嘿嘿，拭目以待吧。”

　　——啊，原来你是替死鬼。我瞄了瞄奥德泛起微红的脸，这衣服的码子对我来说偏大，莉莉怕也是不清楚我的衣服大小吧——

　　我想起来莫诺斯给我买的衣服全是大小合适的，从来没有出现过偏大或偏小的情况。每次我换上了他还一个劲的说好看——我就骂他说我又不是女的，说什么好看。

　　又想到他了。

　　奥德探探头：“莉莉小姐也起来了吗？她怎么没出来？”

　　我比了个手势，意思是她在换衣服。还有奥德，我真的无法想象你作为一个如此有名的贵族公子，穿成这样去看如此大型的比赛。

　　他昨天被揍肿的脸今天看起来好了不少，头发也洗干净了——仔细看看还是个很不错的家伙吗，如果没有发生昨天的那件事，我对他的印象应该是很不错的。

　　我们在莉莉的房门口等了大概半个小时，其间奥德一直在跟我说话。

　　“啊，莉莉小姐可真是漂亮优秀高雅呢，我一直很欣赏她这样的女性，又率真又大气，多好啊。”奥德说道，我完全无法判断他这话的真假。

　　“对了恩索尔先生，我昨天就想问您了，您为什么无法说话呢？”他忽然换上一副正经的表情，严肃地问道。

　　我摇摇头，表示我也不知道。

　　“要我给您检查一下吗？其实我的医疗术不错的呢，我的叔叔就在伊斯拉当医师，是魔王大人聘请的哦！可厉害了呢。”

　　——我想起那个对我受伤不死这件事无比感兴趣的男人，该不会是那个人吧……

　　“如果不是很严重的问题，说不定可以给您治好，怎样，要不要试试？我对自己的医疗术还是很有自信的呢！”奥德说道。

　　我想了想，不抱希望地点点头。

　　他掏出眼镜戴上，凑过来左瞧右瞧，忽然右手一抖抖出一个光球，放在我的咽喉上，上下移动一会儿，支起身子：“嗯，您的声带被割断了呢，好残忍啊，是谁做的呢……”

　　是万人崇拜的阿琳达大人割的！万岁！

　　奥德自信满满地笑笑：“不过没关系，这种程度的断裂我还是可以治的，只不过为什么您的声带被割断了，却没有萎缩……？算了，先给您治疗吧。”

　　他左右手都一抖，抖出两个淡黄色的光球：“您忍一忍啊。”

　　我闭上眼睛，继续不抱希望地任由他双手捧着光球在我的脖子上动来动去。光球所到的地方产生了烧灼感，不过并不是多么厉害的痛感，比起之前被火烧这简直就是小菜一碟——说到底我也是被虐待习惯了。

　　这时莉莉忽然推门出来，盘腿坐在走廊上的我被吓了一跳，奥德倒是专心致志，眼睛没往莉莉那儿瞧，却说道：“啊，莉莉小姐，我在给恩索尔先生治疗声带，请等一等，大概十分钟左右就好了。”

　　莉莉没有大呼小叫，静静地在一旁看着。

　　十分钟过去了，我除了觉得喉咙被轻轻烧了烧之外没有别的感觉。

　　“行了，恩索尔先生，您试着说说话。”奥德再次抖抖手，光球消失了，他擦擦额头上的汗，我觉得他的衣服和他正在做的事情之间充满了无数的不协调感。

　　“嗯……咳咳咳咳……”我试着震动声带，居然真的能发出声音了。顿时我对奥德好感大增，也忘了他昨天晚上那恶劣的行径。

　　“哇，恩索尔你能说话啦！奥德先生您太厉害了！不愧是魔界数一数二的医师！”莉莉终于迫不及待地喊了出来，之前大概是怕一喊吓着奥德了，没法继续给我治。

　　“啊，算不上什么啦，比起这个，恩索尔先生您说几句话试试？”

　　“咳咳……啊，莉莉你这个混蛋。”我试着说话，没想到脱口而出一句如此不得了的话。
　　莉莉冲上来掐我：“我知道你早想这么说了，不过姐姐我现在心情好，不跟你计较！”

　　“你这不是已经跟我计较了吗？”——不小心又说出来了。

　　莉莉罢手：“算了……啊，奥德先生，真是不知道如何答谢您才好，这样吧，我为您唱一首歌如何！”说完又拉开房门，请我们——请奥德，我是附带，进房。

　　奥德笑着说：“那是再好不过了，能欣赏莉莉小姐美妙的歌声是我的荣幸。”

　　莉莉一阵翻找，找出里拉琴丢给我：“恩索尔，唱那首《水底的尸体》。”

　　“你确定在这种场合下唱这首歌没事吗？”我小声嘀咕道。

　　“你说什么？”

　　“不不，没什么。”

　　我叹了口气，拨了拨琴弦，开始弹奏。

　　莉莉唱了起来，声音一如既往地动听而清澈，混杂着这悲哀的旋律和莫名的歌词。

　　我抬头向上看
　　啊
　　那是一片纯蓝的波纹
　　是大海还是天空
　　它们如此美丽
　　可惜我无法辨析
　　因为我是一具尸体
　　一具躺在水底多年的尸体
　　只有鱼儿还爱我
　　它们啃噬着我

　　好想再触摸大地
　　好想再感受凉风
　　好想再看你一眼

　　谁能把我捞起来
　　虽然我已经浮肿
　　虽然我不再美丽
　　虽然我没有生命

　　我已没有了能看你的眼睛
　　我已没有了能触摸你的双手
　　我已经没有了能亲吻你的嘴唇
　　我却还留着那颗爱你的心

　　我躺在水底
　　感受水的流动
　　好想让你来到这里
　　听我讲述
　　这些年的寂寞
　　可惜我只是一具尸体

　　随着最后一个音符缓缓地消失，我看到奥德的眼角湿润了：“太感人了，莉莉小姐。这是我这辈子听过的最美妙的歌曲。”

　　我放下里拉琴，实在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莉莉笑笑：“虽然我不认识字，可是我写的歌词都是一等一的棒，你说是不是，恩索尔？”
　　我说：“是啊是啊，莉莉你的歌词是全世界最动人的。”

　　这明显是讽刺的话语被奥德赞同了许多次。

　　莉莉说：“那我们走吧，魔法大赛九点钟就开始，我们得早点过去。”

　　我看到奥德擦了擦眼角，把眼镜摘下放入上衣口袋内——我仍然无法把视线从那些黑色蕾丝边上移开，实在是太不搭调了。

　　“奥德先生，您确定您要这样上街去吗？”我忍不住问道。

　　奥德愣了愣：“有问题吗？莉莉小姐的品味怎么会有错。”

　　我无话可说。你马上就要知道哪里有错了。

　　和昨天一样的队形，莉莉和奥德走在前面，我在后面充当电灯泡。

　　一路上不少人盯着奥德，我想说他不是个颇有名气的贵族么，怎么这个时候如此不在乎形象？更甚他还抬头挺胸迈着如此高雅的步伐，再看看他的装束，实在是……

　　噗。

　　走到举办魔法大赛的地方，总觉得今天的人比昨天还多。莉莉说：“看来还是华丽漂亮的魔法比较受欢迎啊，毕竟现在不打仗了，强大的魔法也没有什么实用性了。”

　　奥德点头表示赞许。

　　前一天的主持人姑娘又站上台，嗲着声音说道：“[看谁的魔法更美！第二届沙里城魔法大赛第二场]现在开始喽~学会漂亮的魔法有多重要，大家明白吗？如果先生您会几手华丽的魔法，说不定有小姐会因此倾心于您哦~闲话不多说了，下面第一场——”

　　还没等她念完，一个姑娘就跳上台，短短的头发用淡红色的发卡别住，穿着白色棉布长裙，很朴素很可爱的样子，看上去有些性急。

　　“嗯——米亚已经迫不及待了哦——米亚小姐的对手是，奥德•德雷阿姆•斯特朗•梅格先生！哇，居然是梅格家族的先生！”

　　嗯？虽然没有听清楚到底是什么名字，不过光从长度我就能判断这到底是谁了。

　　莉莉兴奋地尖叫：“哇塞你都没有告诉我们你要参加这个比赛啊！”

　　奥德不好意思地笑笑：“啊，本来想给你一个惊喜，没想到居然是第一个。”

　　然后他一个华丽的跃起，跳上了舞台。

　　——呃，我有点跟不上这个进展的速度，这家伙，穿成这样上台真的不要紧吗？

　　不出所料台下传来一片噗的声音。

　　主持人甜甜地笑笑：“那么第一次，比赛华美的火系魔法，大家请仔细看清楚了哦~”
　　米亚先表演。

　　她在右手掌心弄出一个火球，将火球丢在半空中，同时左手也迅速地制造火球，不一会儿无数的火球在她的面前飞舞，她又迅速地制造出一个火焰幕墙，将火球抛洒在空中，从幕墙上落下，像是绚丽的烟火，单一的红色反而更加让人感觉壮观。

　　——其实效果一般般。

　　相比之下奥德就比较厉害了。他直接召唤了一条火焰巨龙，台下的人目瞪口呆地看着那条红色的大龙燃烧着浑身的每一存皮肤，火焰做的龙鳞栩栩如生，它从鼻孔里喷出和自身相同材料的火焰，顿时火红色布满了整个天空。

　　“哇哇哇！！奥德好强！好漂亮！好酷！”莉莉叫道。不只是她，台下许多姑娘都叫道。她们完全忽视了奥德那诡异的服装，反而专注于他的火龙——已经他的脸。

　　“那么经评委商榷，第一组的胜者是奥德•德雷阿姆•斯特朗•梅格先生喽，果然不愧是梅格家的血统，魔法造诣可见一斑！”主持人拍奥德的马屁。

　　米亚撇撇嘴，嘟囔几句，跳下台子。

　　奥德优雅地跳下来，对着莉莉露出一个爽朗的微笑：“怎么样，好看吗？”

　　“嗯嗯！这是我这辈子见到的最美的火焰！”莉莉兴奋得脸通红，我叹了口气。

　　视线转回台上。

　　主持人继续甜笑着：“那么第二组比赛水系魔法哦~参赛者是卡尔顿•福斯还有——”

　　我看到一个无比熟悉的身影慢慢地走到台上，他穿着不起眼的深色长袍，棕色的发梢在清晨的阳光下被镀上一层淡淡的金。

　　右耳垂上早已愈合的伤口现在又开始痛起来。

　　他的瞳仁的颜色是金色，温暖却不刺眼。他淡淡地微笑着，像水一般要融化掉的温柔的笑。

　　我鼻子一酸眼眶一热，视野忽然模糊了，我连忙用手抹抹脸，想看清他的面容。

　　“莫诺斯•戈特维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