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昏回廊》林檎无花

14、十三

　　按照常理我是不应该感到害怕的。毕竟我杀过人杀过龙杀了很多东西。

　　可是我和莫诺斯呆久了，渐渐无法回忆起之前自己究竟是带着怎样的感情去消灭那些生命的，甚至认为[杀戮]是一种罪恶。

　　……虽说杀戮事实上就是一种罪恶。

　　总之当我回头看到自己背后的湖中冒出一头——一匹？一个？一只？都无所谓了——的我从来没见过的生物的时候，居然浑身发抖。

　　“让我告诉你为什么伊格斯的王国军不杀了这玩意儿吧！”莫诺斯很冷静并且仍然带着微笑：“那是因为——”

　　“因为它是仙境才有的珍稀生物哦！”

　　你是怎么回事啊！为什么一直说着这种无意义的话啊！难道你都没有察觉到有不可预知的危机正在向自己逼近么？

　　在我回头说出这样的话之前我已经被面前的那玩意儿镇住了。

　　没有龙那么大。

　　蓝色的鳞片，红色的眼睛，鱼一样的尾巴，长着鳍，淡蓝色的长发。

　　等等，淡蓝色的长发？眼睛？

　　……我已经无力纠正自己的价值观了。不要忽然跑出来这种谜样生物啊。

　　这算是[美人鱼]么？

　　那它的头为什么是球形，完美的球形？

　　为什么长着血盆大口？

　　为什么本该长着白皙手臂的地方变成了像螳螂一样的臂刀？

　　为什么足足有三米长地浮在水里？

　　为什么面目如此狰狞？！

　　“……珍稀的生物哦。”莫诺斯继续重复着这句话，我快忍不住在消灭这个玩意儿之前先把他消灭了。可他又接着说：“会吃人。”

　　我猛地抬头，那玩意儿已经瞪着铜铃般的眼睛张开了足以塞进一个人头的大嘴。

　　目标不偏不倚正是我的头。

　　我一个闪躲，它的大嘴巴里面立马塞满了鹅卵石。

　　我退开至少三十米，莫诺斯也跟着退开，我对着他胸口就是一拳：“这东西既然珍稀那当然杀不得啊，你是想怎么样，啊？把我喂给它当食物？”

　　“才不是呢。”他一脸无辜：“你要说服它让它不再吃人了啊。”

　　我……我真是。我输了。我没话说了。

　　看到我恨恨地瞪着他，莫诺斯笑逐颜开：“你做不到吧，让我来！我保证让它改邪归正。”

　　你正是带着这样的目的来到这里的吗？话说这种目的到底是怎么回事？？

　　……我发现我已经习惯这样的心理活动了。

　　莫诺斯走到湖边，动作轻盈地闪开不知名生物的几次臂刀和大嘴的袭击，叽里呱啦不知道说了一大堆什么，那怪物竟然一脸惭愧——那样的脸是如何露出这样的表情的我不得而知——一脸惭愧地潜入湖底。

　　这是何等诡异的画面。

　　“好了，那我们可以干正事了。”莫诺斯走回来，带着不明的笑容。

　　虽然还什么事情都没做可我已经很累了，光是看到那样的生物我就已经……很累了。

　　“我们来游泳吧。”

　　“什么？”我大惊。虽说怪物到水底去了，但是怎么能保证[在水里呆着呆着忽然下半身就不见了向下一看发现有什么玩意儿咬掉了自己的腿]这样的事情不会发生呢？

　　莫诺斯说：“不要紧，别担心，我用水牢封住那怪物了。在我们离开之前它都不可能从二十三米以下的地方出来的。”

　　……原来这湖这么深啊——不是在意这种事情的时候了——我一脸痛苦地望着莫诺斯。

　　我还什么都没说他就已经开始脱衣服。

　　他一边脱我一边看，身材真好——我在想什么，这种时候要赶快去制止才对啊。

　　我卯足了劲正准备冲上去钳住莫诺斯的手，却发现事情的不对劲之处，双手就保持着一个很微妙的姿势僵在空中了。

　　莫诺斯的胸口有一个黑色的图案。

　　像是十字架，周围却还纹着我看不懂的文字。

　　看了半天发现实在看不懂，我才猛地发现自己的双手还很以很诡异地姿态高举着，连忙不尴不尬地放下。

　　“写着什么？”我问了最不重要的问题。应该问的是[这是什么，你身上怎么会纹着这种东西，这是谁弄上去的，你给我看干什么，这玩意儿有什么意义]

　　“啊，你说这个啊，写着[利普尔]。”莫诺斯轻描淡写地带过。

　　“人名吗？没听过的名字呢。”

　　他看我一脸疑惑，就解释道：“这个人你都不知道啊，是魔王哦。”

　　还不等我惊讶，莫诺斯就又摆出了无知无赖的笑容：“不要在意这样的小事啦，来游泳吧来游泳吧！”

　　这算是小事么？游泳什么的才是小事吧！……不停地进行着这样的内心斗争我也累了。

　　我无视他：“魔王？就是那个魔界的老大，阿琳达的父亲？他是不是很可怕？”其实我更想问的是那个名字是谁给他弄上去的，可他估计不会回答的。

　　“是啊，战神阿琳达的父亲哦，很强，这次两界战争他没出征，否则我们的胜率就更低了不可能熬到现在的。”莫诺斯说完，又换上让我绝对毛骨悚然的笑容：“都说了别管这些了，游泳啊游泳！”

　　然后他冲过来要扒掉我的衣服。

　　在这种时候我想到的不是别的，却是这件衣服如果给扯破了，我不是就得穿那件[小粉红]上街了么……？不好的预感让我一个激灵，慌忙拍掉莫诺斯的手：“住手，我自己来。”

　　“哦——那你自己来喽。”莫诺斯意味深长地说着，之后就站在一边饶有兴致地看着。

　　我还没脱衣服呢感觉就已经是被扒掉衣服了。

　　这导致我的动作越来越慢越来越慢光是一件上衣就脱了很久。那家伙还是一副很有兴趣的样子。

　　……现在的民风到底开放到什么程度了啊。

　　真是不得不感叹，还是说贵族——没落贵族的脑子总在想一些平民还没想到也不敢想的事？

　　比如裸泳。

　　然后我意识到这是不行的。于是我将已经开始解的裤腰带又系了回去。

　　“怎么不脱了？”他用有些失望的语气说。

　　我想了一下，“为了我的人身安全。”

　　莫诺斯笑着靠过来：“你不放心我？”

　　“哪个方面？”

　　“你认为呢？”

　　“全部都不安全。”我立即答道。群众围观事件已经给我留下了深刻阴影。

　　明明都是同一片大陆，相邻的两个国家，风俗却完全迥异……人果然是很神奇的生物。走到湖边，虽然仙境之湖是最最最最最最美的景色什么的都是瞎编的，不过对我来说真的是很美了。

　　毕竟我也没见过其他的湖。

　　我的记忆只有这些时间。

　　……接着下一秒我就被人推进了湖里。

　　扑通。水花四溅。

　　“既然要下水了，就不要磨磨蹭蹭啦。”莫诺斯笑起来通常很温柔，不过现在我觉得更多的是「可恶」的味道。

　　还好岸边的位置水还不是很深，我站起来大概到我腰部。
　　另外，还有一点：他是什么时候到我背后的？
　　我竟然什么都没有察觉到，就这样被推下去了。

　　感觉退化了么？

　　水从我身上往下落，整个人已经湿透了，头发也是，水滑到我眼睛里有些难受。

　　“……如果你刚才想杀我，”我说，“那么你已经得手了。”

　　莫诺斯不笑了。

　　“我竟然连你靠近都没有察觉到，我已经弱到这种程度了啊。还是因为你没有杀气和恶意？但我也，太不小心了……”

　　“不是的。”莫诺斯打断我的话，“我不会杀你。绝对不会。永远不会。”

　　他看着我，金色眼眸还是很漂亮，有点像阳光的颜色。他站在岸上，我站在水里，对望，没有人说话。

　　多么有趣的场景。

　　半晌之后莫诺斯毫无征兆地跳下来。水溅了我一身。

　　“我讨厌那样俯视你。”他再度笑起来，“还是这样好一点。”

　　依然是很温柔的笑容。

　　我忍不住跟扯了扯嘴角。

　　“我有说过么？”莫诺斯说，“恩索尔其实很适合水。”

　　“你和「水」在一起的样子，真棒。”他压低了声音。

　　“所以才会带你来的。喜欢吗？”

　　微弱的湖风迎面而来，然后是擦肩而过，耳边响着风的笑言低语。

　　喜欢吗。

　　我说：“还好。就是有点凉。”

　　“都说了要游泳，你站着不动当然会冷啊，毕竟现在还是春天。”莫诺斯无奈地说，顺便用手捧了一捧水从我头上淋下去。

　　——这样我也应该感到高兴么，我却是很想打人。

　　我麻木地透过湿漉漉的头发盯着他，嘴角抽了抽，说：“我可以打你么。”

　　“不可以。”对方笑得很灿烂，又捧起一捧水，浇下。

　　你的目的达到了！

　　我噌的一声跳起来，水花四溅，我冲上去要给他一拳。

　　莫诺斯自然不会让我这样做，连忙跑开。我也就跟着跑过去，浅水区的水的阻力对腿的迈动产生了不小的影响，于是我们两个都以龟速前进。

　　水越来越深，我已经站不住脚了，我怕自己再过去会淹死，忙扑腾着叫道：“喂，莫诺斯，回来，我不会游泳，再过去我站不住了会淹死的。”

　　那家伙比我高所以现在站着还能从水面上露出半个头来，他转过身走回来，笑眯眯地抓住我正准备挥出去的软弱无力的拳头：“我来教你游泳喽。”

　　真是可恶，我已经弱到给一个法师抓住拳头的地步了吗？

　　无奈既然我比较弱，而且我也有点想变成一个丢在汪洋大海里仍然能活下来的人，暂且先忘记被捉弄的事情，点头。

　　“想象自己是一块木板，能在水上漂浮。然后慢慢倒下去”莫诺斯放开我的手，换而双手托住我的腰，他的手很温暖。

　　我是一块木板我是一块木板我是一块木板。

　　可惜我一倒下整个脸就埋进水里，吭哧吭哧喝了几大口水，终于被拖起来，莫诺斯拍拍我的背，说道：“你应该把头抬起来！又不是要你憋气。”

　　于是第二次我把头昂得高高的像个要上吊的人，被一巴掌拍下去。

　　第三次我终于明白了，把下巴挨在水面上，喝不到水脖子也不会太酸。

　　第一个动作完成，他继续说道：“接下来把手伸直，手掌稍微弯起来一点，然后划水——把水往自己腹部划……”

　　如此如此这般这般，在我呛了许多水把手也划算了脚也蹬累了之后，莫诺斯满意地点头：“我要放手了，你自己游到三十米开外的地方去试试看。”

　　然后腰上温暖的触感消失，凉凉的水又接触到我的皮肤，我还没能来得及觉得冷就已经扑通一下沉到水面以下。

　　我听到自己吐气泡的声音听到自己耳朵里嗡嗡嗡的声音听到叽里呱啦不知道什么声音，睁开眼睛忍着不适在清澈的水里往上望，看到一双手开始扯我的……头发。

　　“痛！”我刚冒出水面就满嘴含着湖水喊了这个字，之后准备一巴掌拍掉莫诺斯伸搂住我的腰的双手，转念一想这样我岂不是又要沉下去，还是罢了。

　　他好似无奈却憋笑憋得声音发抖：“只差一点了，你马上就能成功了。”

　　成功个鬼，我马上就要淹死了才对。我饱含怨念，恶狠狠地盯着莫诺斯。

　　在游泳这件事上，如果说我是个笨拙的学生，那么莫诺斯就是个恶劣的老师，明明可以很好地教，偏偏喜欢做些会让学生很无措且狼狈的事。

　　“恩索尔。”莫诺斯在我耳边说，“想要学会游泳，就不能抗拒水。放轻松，不要害怕。「她」是很温柔的。”

　　“……可是这位「小姐」刚才就让我很难受。”我说。

　　“因为你并不温柔啊。”他笑了两声，“你对「她」温柔，「她」也会对你温柔。”

　　“那我要怎么做？”难道呆在这里说“我很温柔的请相信我”？

　　“来，恩索尔。”

　　他扶在我腰上的手慢慢松开，“不要害怕，恩索尔，这里没有任何会伤害到你的事物……”

　　莫诺斯说话的声音比平常略低，柔和到近似是「哄」。

　　也许是因为这个，我没有挣扎或其他任何动作，只是像他说的那样，静静地呆着，然后，缓慢下沉。是的……我相信莫诺斯。

　　“好了，说吧。”

　　“什么？”我问。此时水已经到了我的下巴。

　　“对这位可爱的「小姐」，”他笑着，“说「我爱你」。”

　　接着我彻底沉到了水下。

　　这是个冰冷的世界。我看见照射其中的光线在扭曲，我听见声音模糊了原本的意义。

　　却又像是有人在吟唱着，用我不懂的语言。

　　我想起莫诺斯的建议，于是很努力地想开口说话，水自然从口鼻进入我的身体。

　　意外的并不难受。

　　我说，「我爱你」。

　　此时我已沉到这个湖较深的位置，甚至还在继续下沉，然而就在我说出那句话不久，脚上传来已踩到实地的感觉。我向下望去，看到的不是想象中的淤泥砂土，而是一片黑色的虚无。

　　明明灌入我身体的水早就多到了致命的地步，我却仍然没有任何难受的感觉——虽然还是不能呼吸，只感到紧贴皮肤的一层冰凉。

　　我抬头看向湖面，却被人用手遮住了眼睛。

　　「不要看，耀眼的光辉会伤到您的眼睛。」

　　是温柔的女声，仿佛是直接出现在我意识中一般。

　　我张口想问她是谁，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我有一种感觉，她不会害我。

　　「好久没有听见那句话了，就算是被人拜托的，也好高兴。」她说，轻快的语调，不知为何听起来又有些悲伤。「真的，谢谢您。」

　　然后额上传来被轻轻碰触的感觉。似乎是一个吻。

　　她说，「您真是个温柔的人。」

　　……不是。

　　我在心里反驳。却什么都没办法说。

　　伸手想拨开她的遮挡，结果只触到自己的脸，才恍然发现不知什么时候我又回到了水面附近。再用力一划，我终于重回空气中。

　　呼吸的感觉原来如此美好。

　　我想着，抹了一把脸上的水，忽然被一个人紧紧抱住。

　　莫诺斯。

　　他对我笑：“恩索尔，欢迎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