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昏回廊》林檎无花

12、十一

　　莫诺斯是个好人。可我对他不好。

　　他要给我拆绷带，我总是动来动去经常让他前功尽弃。他端食物给我，我总是二话不说咬紧牙关转过头去，任凭他怎么塞也不肯吃一口。他让我出门晒晒太阳吹吹风，我非得整日整夜躺在床上一动不动。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要这么做。只是没由来的火大。

　　另外一件让我感到惊讶的事情是，我似乎开始拥有[感觉]了。比如掐自己就会痛，比如碰到火会觉得烫，再比如我甚至觉得阳光是很美好的事物。

　　不能说在此之前我没看过阳光。可现在对我来说很多东西都改变了。我开始明白为什么人会哭会笑会高兴会伤心了。再后来我甚至觉得能活着是一件很美好的事情。

　　时节应该是春季。莫诺斯的家不知为何竟然在森林里，他的解释是：因为家族没落所以买不起城里的房子。我问他有没有亲人，他笑笑，说自己一个人住。我也没想再接着问。春天的森林是大片大片的翠绿色，新长出的草芽在近乎透明的阳光下显得非常可爱。

　　由于没事做，每天早上我都跑到屋外去，蹲在地下看蚂蚁。

　　森林里的蚂蚁特别大，成群结队地在湿润的土上爬来爬去。我忍住用大拇指按死它们的冲动，仔细看着蚂蚁搬运昆虫的尸体。有时候是蝗虫有时候是苍蝇，无一例外都死了。黑压压的河流运送它们的尸体，不知道要到什么地方才会停止。

　　有时候还是忍不住按死几只，蚂蚁可流不出鲜红的血液，刚才还活蹦乱跳地摆动着触角的小虫子现在已经变成了一堆碎屑。我觉得脏，在地上擦擦手，又不小心捻死几只。

　　中午的时候我回屋看书。我很惊讶自己认识字，莫诺斯的书很多，摆满了两大柜，大多数是魔法书。他给我挑了一些书，有的是史书有的是传记有的是小说。

　　书页和墨的味道很香。古老的书还会散发出时光流逝的气息，我觉得在文字间也存在一个世界，美妙的语言是它们生存的载体，故事的发展是它们生命的象征。阅读让我更贴近人间。

　　傍晚的时候如果天气好，莫诺斯就叫我去看晚霞。晚霞的颜色很美妙，品红和淡橙色染尽了整个天空。我不能确定那些云霞是否在飘动，可它们总是变幻莫测。再过一会儿天就黑了，空气也变得潮湿和凉爽。

　　夜晚的空气很清新，晴朗的时候天上会有明亮的星星和月亮，起风了树叶就会沙沙响，有时候还能听到动物的叫声。

　　我不再做那些梦。

　　这样过了很多天，也许快两个月了，在某一个早上我一如既往地盯着忙碌爬行的蚂蚁时，忽然很想哭。我觉得我失去了很多可又得到了很多，比如作为人的情感比如活着的意义。这些东西是否有存在的必要我不是很清楚，可我知道，像这样过着日子所得到的感觉，就像梦境里的艾克丝比说的一样，也许叫做幸福。

　　莫诺斯坚持做两份食物。我最初是坚决不吃，后来觉得他吃两份实在撑得可怜，还是多多少少吃了一些，吃进去却也没有什么感觉，既不觉得美味也不觉得难吃，也不会排泄。

　　某一天我问莫诺斯：“你每天不做事哪来的钱养活自己？”他笑笑，给出的回答是：“我还是有职务的——只是不用做什么事情，就是个头衔罢了，那些人可不敢让戈特维西家的人掌权，却也不能否认我们的血统。”

　　他说戈特维西家族是没落的贵族，我却不能很好地理解。

　　我盯着他金色的眼睛沉默了半天，忽然叫了起来：“我想起来了我们的确见过。”

　　“事情都过去两个月了你才想起来，真是……不一般。”莫诺斯苦笑。

　　“我们在街会上见过是吧，你好像被艾克丝比折腾了一顿。”

　　“我们吵得很欢。”

　　“她脾气不好，如果你生她的气我代她向你道歉好了。”我略带歉意。他似乎还被艾克丝比揍了一拳。

　　莫诺斯的表情一下子变得忧伤：“她死了。”

　　“你伤心吗？”我问。

　　“老实说，不太。”

　　我轻轻“哦”了一声，“你不觉得她死得很值得么。毕竟女神回来了。”

　　“老实说我不觉得这两件事情有任何关系。艾克丝比是很可怜的，她是娇生惯养的公主，死得却实在莫名其妙。”莫诺斯视线移到地上。

　　“没死成功才可怜。”

　　莫诺斯愣愣地看着我，忽然蹦出一句：“魔族退兵了。”

　　“哦……啊？”我习惯性地点头，在下一个瞬间就发现了这好像并不是一件无关紧要的事。然后自然而然地问出了下一句：“为什么？”

　　“这种事情我怎么会知道。”

　　“……也是。不过太好了。”

　　莫诺斯眯起眼睛：“你觉得这是件好事吗？”

　　我绞着自己的手指：“难道不是？他们退兵了我们就不用打仗了，也不会死人，这不是很好么。”

　　“我老实告诉你吧。”莫诺斯说道，“王宫那边根本没有把公主的死讯透露出去。再怎么说，这件事情也太蹊跷了。并且公主平常也不会经常露面，她就算长期不出席宴会什么的也不会太引人注目——可是魔族那边还是知道了。”

　　“知道了公主死了，他们立马就退兵了，你不觉得这里面有问题吗？”

　　我摇头：“不知道。”

　　“我也不知道。”莫诺斯笑了起来，走到窗边看着一棵梧桐树。

　　“……”我觉得十分无力，既然不知道就不要跟我说啊。

　　“我们去湖边吧。”他再次岔开话题。这次我倒是很感兴趣。

　　“湖？哪里？”我站起来，这附近应该没有湖才对，据我观察。

　　莫诺斯回头，看到我往外张望的样子，扑哧笑了出来：“当然不在这里，我们去格朗泽大陆最最最最最最美的地方，仙境之湖，当然得传送。”

　　我恍然大悟：“哦……那片湖在哪里呢？”

　　“离伊格斯公国的国都很近。不过仙境之湖附近没有传送门，我们只能先到普瑞迪——就是伊格斯的国都，然后再走过去。”

　　好麻烦。不过我很想去，活到现在我还没见过湖呢，而且又号称格朗泽大陆最最最漂亮的地方，还叫做仙境。

　　“你需要准备一下吗？”莫诺斯问我。我想了想，摇头，毕竟现在我没有任何[所有物]。

　　莫诺斯笑笑：“那我们走吧！”

　　“现在？你呢？你不准备吗？”

　　“啊，我两天前就开始打包行李了。”他仍是笑。

　　提前做准备就像好像我一定会同意一样，真是……让我觉得自己的想法简直就是，要么是被看透了要么没有任何参考价值。

　　忽然又想到一个问题。

　　“你来传送？难道传送的过程中会狂风大作，把人刮得在屋里撞来撞去？”我想起了一些不好的事，惊恐地问道。

　　莫诺斯奇怪地看着我：“的确是我来，难道你会么……不过狂风大作是谁说的，怎么可能啊，传送不就是……Biu的一下过去了么。”

　　我放心了：“上次有个人……就是送我们去街会的那个人，他传送的时候就刮了大风，房间里好多东西都碎了。”说着我瞄了瞄周围，莫诺斯的家里没有多少易碎的贵重物品——他说他很穷。

　　“……这只能证明那个人的魔法学得很垃圾吧。我当然不会出这样的差错！”莫诺斯毫不留情地否定了一个执行者的能力。虽说我也……有点认同。

　　他又问了一遍：“你真的没什么要带的么？”

　　“没有。”我坚定不移。

　　“那我们走吧。”莫诺斯说完，打开壁橱，拿出一个巨大的包裹……等等，为什么会那么大——不等我多想他就已经背上那玩意儿，念起了咒语。

　　“以风为轨，以光为道，由日月的流逝为载体，映照出希望的阶梯。沙为足迹，浪为背影，伟大的空间之神斯贝尔斯，引领吾等到达普瑞迪——”

　　睁眼闭眼，的确Biu一下就过去了，和用传送门没什么区别。

　　当我发现自己已经站在繁华大街上的传送门附近时，比起观察周围的环境，我想起一个更重要的问题去问同样站在这里的莫诺斯。

　　“为什么传送咒语不一样？”

　　“什么？”

　　“我是说，你念的传送咒语和之前我听到的不一样。”我充满疑惑地问他。我记得赛文念完的咒语手上变出一根权杖而且还出现了一个人影……莫诺斯的传送就不一样，什么都没发生，平平安安。

　　他的表情变得很奇怪：“什么？传送咒语会不一样？我用的保证是最最最正宗的传送魔法！而且传送魔法也没有分系别……那个人念的是怎样的呢？”

　　我绞尽脑汁想了半天。果然想不起来。

　　我垂下脑袋：“对不起，我不记得了。”

　　莫诺斯又换上微笑，拍拍我的头：“没必要为这种事情道歉，算了，都无所谓。”

　　我忽然又想起来尼希里以前总是喜欢弄乱我的头发。莫诺斯就没有那样做，只是温柔地拍一拍我的脑袋罢了。

　　鼻子发酸，又想哭了。深呼吸两次，忍住。

　　——

　　回过神来观察四周。

　　普瑞迪和科特伦一样都是国都，风格却完全不一样。比如说建筑，科特伦城的建筑是哥特风格，房顶都尖尖的，主色调是黑色和红色，窗户很多。普瑞迪的建筑大多方方正正，红砖砌成的墙体，半球房顶，颜色很清新淡雅。

　　人们的装扮也有些不同。科特伦的人大多喜欢穿长袍，无论男女，都把自己包得像个粽子，骑士也穿着厚厚的金属铠甲，很少有人会穿短套服装。

　　普瑞迪……我面前走过一个年轻姑娘。亚麻色的头发编成两条大辫子搭在背后，穿着青色的上衣，衣服大概只到肚脐上方，而且大一码，空荡荡的。裤子是蓬松的淡蓝色丝绸南瓜裤，白皙的大腿有一大半都露在外面。

　　当然这还算好的。再举一例，某家防具店门口站着一位正在招揽顾客的大姐姐，深紫色短发，黑色紧身皮衣，曼妙的身材一览无余，领口特别低，暴露得很厉害。……裙子也异常短大概只维持在臀部下方三公分。

　　我目瞪口呆。我颤抖着问莫诺斯：“这……她们为什么穿成这样……”

　　莫诺斯诡异地笑笑：“这就是伊格斯公国[服务大众]的风格。你再看看。”

　　有位金发小哥路过，我仔细看了看他，其实还好，只不过是穿着敞胸的衣服，露出胸肌罢了，腰间斜斜系着一条银色的皮腰带，裤腰出奇的低罢了……什么啊。

　　“……”我沉默了一会儿，还是开口问：“我们也要穿成这样么。”

　　“是的。入乡随俗。把自己包起来会招人嘲笑的哦。”莫诺斯咧嘴笑，牙齿很白，可那个笑容让我绝对有些……不怀好意。

　　他把自己背上的大包丢在地上，瞬间尘土飞扬。我凑近一看最上层就是一套衣服。

　　漫长的沉寂。

　　“还是……算了吧。”我一阵眩晕。

　　莫诺斯抓起我的手，大呼着：“怎么可以呢，虽说恩索尔你是稍微瘦了一点，不过还是很可爱的，可爱的孩子就要穿可爱的衣服啊！”

　　所以，那件衣服才会是粉红色的、还吊着银链子？

　　我发狂一般地扑向莫诺斯，想要拔光他的头发，他猝不及防，倒地。

　　我自然也倒下，还压在他身上。

　　“啊！——”惊叫声。

　　不是我喊的。不是莫诺斯喊的。

　　防具店的大姐姐一脸奸诈的笑容，三步并作两步小碎步跑过来，双手捂住嘴巴，叫声是她发出来的。还不止她。十秒钟之内我们身边已经围上一大群人——不知道为什么都是年轻的小姐——全都满面春风，带着让我毛骨悚然的笑容。

　　这让我感觉十分不好。我痛苦地爬起来，也没忘记用手肘捅莫诺斯一下，他一声闷哼，忽然又伸手拉住我那长得不像话的衣角，我自然再次倒下。

　　又是尖叫声。我似乎看到粉红色的泡泡浮在空中，自然这只是幻觉。

　　“喂、喂喂，你干什么。”我一脸不爽。

　　他一脸无辜地说道：“不要让小姐们扫兴啊，她们想看什么你知道吗。”

　　我自然不知道，我现在就想站起来。

　　莫诺斯没给我这个机会。

　　我还没说什么，嘴就被堵住了。

　　眼前是莫诺斯含笑的金色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