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潜伏之赤途]非典型接触》林何一

77、探望

　　《探望》
　　1946年2月
　　窗外传来几声乌鸦的叫声，一只乌鸦落在了高高的囚窗上，站在窗沿，对屋内歪了歪头。

　　夜色已深，但李岸有些失眠。

　　白天时，李岸偶然听到了狱卒之间的对话，李岸也没兴趣听，但他们实在保密意识太差，以至于李岸怀疑又是故意说给他听的。

　　“听说了吗，他就是上海汪伪政府那个特务头子。”
　　“唉，听说他手下特别有本事，跑到军统局里叫嚣监狱里有他们的线人，上一批人就不知道是谁，毛主任找不到线索，结果全被撤换了。”
　　“听说咱们这批人里也有，两周前毛主任又大发脾气，让我们都离他远点！到底是谁啊，这么轻易就被策反，别连累老子也丢工作！”
　　“……毛主任都已经疑神疑鬼了，谁靠近他说不定就会被当成内鬼。”

　　李岸有些想笑。

　　若是假的，军统局怎么这么闲？成天给他排大戏！

　　怪不得郑啸被抓之后说什么都不信，油盐不进。

　　若是真的，唉，资源本来就不多，湘到底在做些什么啊……不像当初特务科枝繁叶茂的时期了，多湘一个不多，现在全靠小鱼撑着，好钢都得用在刀刃上才对。

　　不会一直待在重庆，一直分出心思保护他吧？湘不是那么不重大局的人，应当还在执行别的行动。吃些苦头也没什么，他撑得住。

　　跑到局里叫嚣的人是丘聪吗？怪不得这大半个月……小丘还是太重感情。

　　【李大科长】

　　躺在囚床上的李岸怔了怔，他怀疑自己听错了。

　　【不欢迎老朋友来做客吗？！】

　　李岸坐了起来，他望着窄窄的囚窗外的一轮明月，站着一只乌鸦，澄澈的星空。

　　怎么来找我了？钟澜也死了？

　　【没有，钟澜现在能“独立作业”了，不容易，带了几年的徒弟终于被我带出来了。他能伪装小鱼，我也能伪装他，这是最理想的状态。】

　　【你可真吃了不少苦头啊……】

　　又随意翻我记忆……

　　李岸自嘲笑了片刻。

　　【你答应的，至今我没有违约。】

　　他们怎么样？郑啸和共chan党的海蛇还合得来吗？没闹矛盾吧？

　　【他俩和我还在磨合，很正常，更换合作人之后一年内能正常开展工作就算不错的了，更何况他俩和你不一样，手下没人，他们也需要时间去发展自己的人脉。我想给他们时间。我打算三月去一趟延安，需要我给傅先生带句话吗？】

　　老傅啊。

　　他还活着就行……

　　【被你们的一个卒子给救了。】

　　自杀是真的？

　　【未遂。没死成。我听说是陆梦茵去辞行时发现了端倪，开枪打落了傅清山的枪……】

　　居然是小陆吗！那也没白养这个间谍。至少毛戴和小齐没养出来个白眼狼。

　　【飞碟新加坡支部工作开展的不错，左副队是个聪明人，八面玲珑，我真不理解地下党怎么能这么不珍惜人才。】

　　【他听说丘聪遭受军统英的围追堵截，很气愤，借口说要给小丘分担压力，问我能不能把军统英引到新加坡。被我阻止了。】

　　【丘聪回上海了，不知道他能不能在方别的协助下把上海支部办起来。上海我们借的是荣长官的名头，荣长官公司在上海办事处负责人，我觉得他还是太年轻，没给他正职，挂了个副职开展工作。至于香港支部，多年经营下，已经枝繁叶茂了。】

　　李岸沉默片刻，有些怅然，也有些欣慰。

　　湘有许多可说的，他却不知道该讲什么，湘懂的太多，跟着他也见识的太多，估计牢也不是没坐过。

　　牢房一日日枯燥乏味，仅存破碎的灰暗幻影；在无法掌握外界情况下给出建议，湘只会礼貌微笑。

　　李岸想，这样的日子继续过下去，再让湘探望几次，湘也会知道他的记忆没什么可翻的了。

　　李岸的故交并不只傅清山一个。他昔日的朋友，有人因打架杀人去吃了牢饭，有人“脑袋不清醒”做了共chan党，被人举报抓进监狱。其中也不乏比他脑子灵活，比他会办事的。李岸不怕惹上嫌疑，曾探望过朋友们。

　　他知道监狱待长了的人会变成啥样，半死不活，唯唯诺诺，只掰着手指头，盼望着亲友送些东西进来，盼望着亲友能打通关系进来探望。

　　逐渐就话不投机，情分越来越薄，相行渐远了。

　　他自嘲的笑了笑。

　　算了吧，能活下去就不错了，有“人”来探望他，又不是闺阁里的黄花大闺女！他李岸没那么容易被改造，哼，旁人都贪钱，他不一定贪。旁人都被搓磨得没脾气，他就不能是个例？！

　　至少“新班底”干的还不赖，而且，丘聪和左一琼，还有郑啸，哪怕其中有所牺牲，只要还有剩下的，也会照顾到特务科的同僚。

　　特务工作是集体作业啊，至少教会了湘这一点，自己干的还不赖！

　　小丘和小左都是能办事的人。小左经历坎坷一些，但他俩还是太年轻气盛。

　　【你也好意思说别人。】

　　哼，我有本事，他俩的枪法和身手还得再练练！

　　丘聪在上海还需要方别帮忙，怕不是枪法还不如那个文人好吧，真丢人！

　　【第二号给我拍电报，说傅先生彻底不信任他们了，认为他们只开空头支票不准备兑现，让我尽快去一趟延安，把合作谈下来，不然哪日傅清山真的自杀成功，他们共chan党也付不了责了！】

　　唉……

　　早知道该告诉老傅一些事的，都怪你提醒我什么“手下三个外勤队长背着我互通有无，要被手下架空了”，害得我都跟着疑神疑鬼。

　　【我怎么记得你当时很硬气！】

　　【嗤之以鼻。“他们有那本事，把我宰了自立都行！”“钱掌握在我手里，荣长官的‘大义’掌握在我手里，官帽掌握在我手里，我还能被架空，我得是什么蠢货！”】

　　记性可真好！

　　现在想想，若不是老傅没往这方面想，我这点权术得被他笑死。

　　【还记得，第三次投掷吗？】

　　【我给你带了份礼物，但看你的运气如何了。】

　　一枚十二面体的骰子又凭空出现在李岸的手心。

　　狱卒巡逻经过，嘀咕了一声“不睡觉坐着干啥呢！”

　　李岸笑了笑。

　　没关系吗？哦，你能修复，行吧……

　　片刻之后，骰子被轻轻投掷。

　　红色二点。

　　他倒吸了一口冷气。

　　几十秒后，李岸察觉到额上冒出了汗珠，背上也湿了一片……

　　“原来是这样。”他自言自语。

　　绿光温养着血口，湘在他脑海说话之前，李岸已经抓起骰子。

　　【还来？】

　　李岸再一次嗤之以鼻。「你别小看我，文人，富家子弟……还有你，你们这些个养尊处优的都不怕，还有“鬼”给我兜底，我做特务的，没那么容易放弃。」

　　第二次……

　　红色的四点。

　　【李科长，嘶……】

　　【不要这么频繁！至少休息几分钟，你们这些特务不要伤“我”八百自损一千！】

　　呵呵。
　　哈哈。我就知道你跟我一样，是个只会硬撑的！不如郑啸那种聪明鬼！
　　说谎也不打草稿！

　　【……我提醒一句，我储存的能量也只够修复两次大的。运气实在太差再来个一点就麻烦了。你不要乱来。】

　　你这骰子的成功率，和宿主的身体素质、身体状况有关吧。

　　湘怔了怔。【李大科长，你也太敏锐了吧！】

　　“你把我当什么蠢货……”李岸嘀咕道。

　　湘勉强笑了两声。

　　第三次。

　　骰子停留在蓝色的，几点来着？汗珠流入眼睛，有些看不清了。但李岸至少肯定确实是蓝色的。

　　囚床似乎都一震？

　　导弹袭击重庆？不至于吧！

　　【小丘威胁了国民党，我们盗窃了孔家的私库，将宋家的账本公布在美国的报纸上，戴笠挨了骂，毛人凤也挨了骂，以后他们应当是不敢轻易对你动刑了……我在你耳后置入了一个接收装置的芯片】

　　【刚才的骰子投掷，在重庆监狱的地下移动来了一个终端储存器……】

　　别说原理了，我听不懂！说效果吧！

　　【那我就不解释了，请李科长按一按耳后一寸的地方吧。】

　　不同于几年前，李岸现在并没什么可损失的，也不相信这个“鬼”会害自己了。

　　他摸索到脑后。

　　声音在他一侧的耳畔响起。

　　[魏书·武帝纪……太.祖武皇帝，沛国谯人也，姓曹，讳操，字孟德，汉相国参之后。桓帝世，曹腾为中常侍大长秋，封费亭侯。养子嵩嗣，官至太尉，莫能审其生出本末。嵩生太.祖。……]

　　李岸愣神了。

　　他胡乱又按了一下，声音停止了。

　　【我知道你爱看三国志，又不像读书人那样记得住还能背诵全文，服务器里存着《三国志》、《星际寻宝一二册》和《三刻拍案惊奇》。三国志三十七万字，录音长达二十个小时，钟澜雇佣去香港的大陆仔读的……里面还有部分章节是你昔日手下的声音，我本来想除夕夜送来的，但服务器调试晚了十几天时间。为了偷重庆的电还不被发现，真费劲！】

　　【迟来的，新年快乐吧！】

　　李岸长久不语。

　　【李科长？】

　　「心思都花在这些没用的上了！我看钟澜也不是什么正经人！你跟我说他麻醉剂成瘾，现在你给他扳回来了吧？扳回来了，徒弟也带出来了，你不如换个地方住！」

　　【哈哈。】

　　「……你对每个宿主都这样情意深重吗？」

　　【郑啸说我很会照顾人。我也觉得我挺会照顾人的！】

　　【你给孩子取个名字吧。你媳妇求钟澜给取名，我怎么好意思做这事，钟澜也不好意思的。】

　　李岸思索片刻，最后叹道：“不用了吧，我出不去。”

　　「我一共也没见孩子几次，还不如趁着他没记事……」

　　【那我就当真了啊，荣长官说愿意收孩子做义子，让我们把孩子带到十二岁，如果那时他还活着，就送去南洋跟他混黑！荣长官一定愿意给你孩子起名，让孩子姓荣。】

　　「滚犊子！老子和你干的事……他摘这么多年桃子也就算了，还想把我儿子也给摘去？！」

　　「叫“小沪”吧，跟谁姓我就不管了，别跟我姓就行，你说小鱼不能有孩子，就让他跟他娘姓吧……」

　　「在上海这么多年了，看上海就跟看我儿子似的，成天护着，没一刻争气的……」

　　【老武死于撕票，荣长官很愧疚，你有话带给他和傅先生吗？】

　　「没妥协就好。他知道他来劝我也没用，和老长官撕破脸皮太难看。」

　　「帮我着空把咱们这几年办的事陆续转告傅清山吧，荣长官知道的都可以告诉他，老傅知道了，就不会死了。」

　　【好的。】

　　「荣长官啊……」

　　「老长官，你摘了我多少桃子！老傅那个蠢的，我做的事都算在你头上，不是我求的，你能搭救傅清山？为了求你掏钱安葬老傅的爹，我替你单枪匹马送信，险些把命搭里面。你不帮老傅，我也能把老傅一家接我家里照顾，结果恩情全给你落上了，老傅成天记着你的好，南京政府没盼头了，老傅还心心念念跟你混黑，也不嫌丢人！哎……算了，好处给你占就占了，也没少给我办事，一直帮我们瞒着也不错了，没亏待我。祝财运昌隆，身体健康吧。」

　　【李科长，李探长……我请你听我说完，不要打断我。】

　　你在我脑子里胡说八道我可没法保证不打断！

　　【我确实坐过牢，我的宿主，千姿百态，什么样的都有。其中很多都是你看不过眼的，废物，满口谎话，被主流社会不认可的，混混，小偷，难民，残疾人。】

　　【还记得20年之约吗？我再跟你定个约定吧……】

　　【如果1959年你还没有死——】

　　李岸听到这里，没忍住，腹诽道：还1959？1946年的正月都没过完呢，我连能不能命硬活过1946年都没信心！

　　湘只是笑了笑。

　　【我会在下一次回到地球的时候再来找你，到时候我会藏好，不去做轰轰烈烈的事业，哪怕你到时候还在牢里，我会给你讲一些我星球的故事，再到处转转，把外面的故事带回来给你。飞碟小组的代号，组合起来是游吟诗人，我或许也能做一次游吟诗人，四处采集故事。人类的未来，中国的命运，对我没那么重要，成功一次，对我也没那么重要。】

　　【那只是我的执念，就和李忠国一样，我没做过叛徒，我也没背叛过别人。让你一个吃苦头，我不愧疚，因为我在为咱们共同的事业奔走；你不是密西，那时我们的事业已经毁于一旦了。但让你一个上法庭接受审判，我心里有愧。】

　　【在来到地球之前，我苏醒状态相当于活了地球上的86年，没你想象的那么长，但也不短了，我储存有一段段很宝贵的故事。】

　　【我来地球，并非特别高尚的动机。我总想证明我的能耐，证明政府的无能，哪怕我做的是给他们查缺补漏的工作，以个体名义做文明之间的“外交”，可能太自以为是了吧！……我不惜命，是因为本来我就没有归属，我们的联盟跟你们不一样，毛戴死了，他一家老少可能就得喝西北风，家里没几个男的，哪怕兜里只有三五百块钱都要担惊受怕。】

　　【我们的政府让我们不怕死了，也没谁会因为我的死而格外难过，没谁会因为缺了我而活不下去，即使有，他们也早该死了，我一次星际旅行几十年起步，大多数前现代的生命都活不了那么长。】

　　【我觉得跟你，跟你们这群特务还挺投缘的……没救下毛大队长，你心里不好受，我也不好受。我可以浪费二十年，只要你别跟赵墨一样】

　　【我从不为宿主报仇，但既然我是以“鬼魂”的身份踏入民国社会的，我可以打破一次原则，如果重庆政府，或者别的谁，做得太过分的话。】

　　【赵墨死得信仰破灭，万念俱灰。我有时觉得赵墨也不是真的绝望了，他是不想让我继续在重庆浪费时间，他以为你要做军阀，中国会倒退回军阀割据时代，他放我回去跟着你干，哈哈！李大科长，你的本事真大啊，让地下党觉得你开倒车都比重庆政府有盼头。】

　　李岸心想，那是因为老蒋太不争气！

　　唉。民国是什么世道啊，方别、陆梦茵这些文人想到的最好的爱国方式是去做地下党，把自己的名声搞臭，为了窃取日本人的情报！张晓梦舍生忘死信奉的党国、敬佩的长官舍弃了她。郑君如为了保护她父母，唯一想到的法子是舍命去保护一个重庆政府的叛臣金忠祥！

　　地下党赵墨盼着他做军阀，丘聪盼着他率部自立、或者赴南洋投靠老长官，郑啸一个杀日谍的“党国英雄”被逼得投靠他做汉奸（虽然李岸感到慰藉，他这条路不是他一个人，其他有本事的人也能认可这条路吧），傅清山一个官僚心心念念就想着去跟荣长官尽忠，混黑都在所不惜，估计从钟澜口中得知他这几年做的事，又会想给他做忠臣吧。

　　……都什么破事！

　　也就毛戴没高看他！还是毛戴懂他。但毛戴却认为李岸找不出一条给他的退路。可惜去美国的船自己都托人打听好了。

　　第二号的路真的能走很远吗？

　　李岸很是怀疑。根据傅清山的说法，zhong共的“开老板”做事果断，是个人才，但也没少被他们自己人捅刀子，34年共chan党长征，“开老板”似乎是遭到了他们党内的排挤才奉命留守。根据早年荣长官的说法，“开老板”在党内名声也不太好，说他重实务不重政治。

　　野田敏明给李岸看的一些电报，他没仔细看，但和公馆联络的似乎有「第二号」这个代号……

　　野田敏明那个蠢货，没几个手下正经替他办事。

　　否则还用得上李岸来举报？

　　后来被冈山雄二回收了吧，冈山雄二是什么人，第二号不得是与虎谋皮。傅清山曾评价说若是共chan党能成事，第二号以后也免不了“受批.斗”，都不干事整天开会就好了！共chan党，哎，下手狠辣，不留情面，内斗比重庆还内行啊，老傅在延安没吃苦头吧？

　　手下不争气！南京政府不争气！地下党太不争气！延安也不争气！

　　他自己也不争气。中国的未来还要费尽心机、死皮赖脸托付到“外星生物”身上，唉，只能希望郑啸和方别能争口气了。

　　地下党连他李岸留在上海留到最后都要大惊小怪。都是傻的吗？他哪里有搞政治的本事！他哪里适合经商？！他李岸一个听命于日本人的特务，除了留上海站最后一班岗，还有什么路可走？最后再躲起来，和老长官在37年一样被抓出来，多难看！

　　但这样一想，更觉得这世道太差了！他李岸有“鬼”帮忙，有一帮愿意替他卖命的手下，却找不出更好的活路！

　　【我不会违背你的意愿，我不会为了救你一条命去牵累你更看重的、更多人的命。】

　　【能选什么路的唯有你自己，我能做的就是帮你看护好一家老少，顺手帮你保住更多卒子的性命，让你少一些掣肘，更加遵循本心，绽放出自己的火光。因为我不具备社会性，能够承担社会性后果的，是你和钟澜，是方别和郑啸，是你们这群被我这只“未知生物”影响的人类……】

　　【我不会替你们做脏活，但我确实想看你们得偿所愿】

　　“这世道太差……”李岸喃喃道。

　　【你不是说，要守一方清明吗。你的路，真的走到尽头了吗？】

　　李岸笑了片刻。

　　那是什么时候说的话了，得他李岸还是个年轻小伙子的时候吧，他成年之后就知道说这种话没人信，还不如埋头干事。

　　湘比他还擅长从他记忆的犄角旮旯找出一些事。

　　李岸想破脑袋也想不到一条更好的路，现在命还在别人手上，但总不能让“鬼”跟他一起排排坐生闷气。

　　“路没有走尽的时候。”他说，“等等看吧，兴许还能有转机呢……”

　　【那请你坚持下去。李探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