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负夫郎（女尊）》夜来拾遗

2、回到封河

　　西北边陲之地的植物景色到如今这个时节还是一片金黄破败之象，但两浙路的景早已变得花红柳绿，配上小桥流水，白墙青瓦，俨然一副世外桃源的模样。

　　封河县靠着一条大河，河上船只往来，在多艘装着货物的大船转舵开走后，一艘不起眼带着顶篷和布幡的中型木船靠近了码头。

　　宋细辛踩着从船沿到码头的横楞木板落地，她转过身来，对着好心的船主人作揖鞠躬表示感谢。

　　船主人扬起手臂晃了两下，才转身吩咐船手打舵。

　　木船逐渐缓缓移动继续向前出发，宋细辛站在码头边目送木船离去，等到完全看不见木船了，才朝着码头正对的繁华街道走去。

　　她从贴身的胸膛衣物夹层中掏出了一块黄棕变色的薄木板，木板上面是用刻刀刻上去的地图。

　　不过刚刚过了两年时间，地图上面刻着的店铺名称已经变了七七八八，白墙绿瓦的繁华街道上人声鼎沸，好不热闹。

　　宋细辛刚从这边的人群里挤出来，那边就又聚集了一群人再次将她包裹其中，带着她前进走进热闹之地。

　　听着走夫贩卒的叫卖声逐渐远去，宋细辛这得空松了一口气，她掏出地图，继续按照地图上面刻出来的路线前进，终于在一堆不熟识的店铺名称中看到了那家熟悉的二娘包子铺。

　　二娘包子铺的门店虽小，但迎来送往的人很多，摸了摸饿瘪的肚子，宋细辛从袖子里掏出了五个铜板，买了三个肉包子。

　　三口两口一个囫囵个儿，手中的肉包子就全被宋细辛塞进了肚子里。

　　包子铺的老板是个中年女人，她头上包裹着一块粗布头巾，看着宋细辛狼吞虎咽的模样笑出了声。

　　“这是哪家的娘子，看这架势，怕是三天都没吃过热乎东西了哟。”

　　宋细辛脸面上有些羞臊，她低下头抻着袖子抹了抹嘴，正想说些什么话赶紧告辞，可在抬头时，一盏装着清水的陶碗就已经递到了她面前。

　　“水要不要得？”

　　二娘不是南方人，说话很是大方直接，嗓门也大得很，有时候兴致上来，热情得让人招架不住。

　　“多谢。”宋细辛颔首，接过了这盏水。

　　一盏水喝完，二娘便问宋细辛，“娘子眼生，是哪里人士？过来走亲访友？还是私奔未遂？”

　　“是回家。”

　　“哦？回哪里的家？”

　　宋细辛抬手指了下包子铺左边的小巷子，两浙路的房屋多是高耸堆砌的石墙，两边房屋紧凑到几乎要连为一体，配上泛着隐隐绿色青苔的石板路，便更显得这条巷子阴暗幽深。

　　二娘的眉头微蹙，住在这条巷子里一共就三户人家，卖豆腐的老马一家，在铁匠铺做工的小尤妻君二人，剩下那个便是带着个孤女的鳏夫刘相公。

　　前些日子，县衙的人在街口贴了张告示，说是去边陲服徭役的年轻娘子们大都已经死在了战乱里，县衙的捕快娘子们挨家挨户地发了抚恤银子，就唯独没发这巷尾的刘相公家，她还当是县衙里故意克扣刘相公这鳏夫的银子，没想到他家这宝儿娘子竟走了大运回来了。

　　二娘高兴地直拍手，她立刻用油纸包了四个肉包塞到宋细辛怀里。

　　“原是宝儿，都怪二姨娘眼拙，愣是没瞧出来。哎呀呀，女大十八变，身条高了，胳膊腿变粗了，看上去壮实不少！”二娘自说自话许久，看见宋细辛愣神，她立刻抬手拍了下宋细辛的脑袋瓜，笑道：“这孩子傻愣着干什么呢！还不快拿着这肉包子回去向你爹道喜？”

　　宋细辛受宠若惊，她抱着包子弯腰道谢，快步离开了包子铺。

　　二娘盖好还冒着白烟蒸气的笼屉，高兴之余又是一阵惋惜，自言自语道：“要说这人命里没福，那就是天王老母来了，嘴里那口气也得咽下去呀。”

　　不久前刚刚下过雨，石板路上的青苔绿油油的，还有些滑，宋细辛路过闭门不开的小尤妻君家，再路过敞着院门传来孩童嬉笑声的老马家。

　　越往前走，宋细辛脚下的步伐就越发沉重，她扣紧手中的油纸包，缓慢地推开巷尾那扇破烂的木门。

　　院子放着一口大水缸，水缸两侧的杂草已经有人小腿肚那么高了，宋细辛小心翼翼地跨过门槛，进入院里。

　　院里没人，房门紧闭，窗扉也都关着，宋细辛试探性地喊了句：“爹？”

　　院子小，房屋又不隔音，宋细辛的声音传进屋里，引来了一阵撕心裂肺的咳嗽声。

　　宋细辛推开吱呀作响的房门，冲进屋里，屋子里面有一股房屋年久失修腐朽的味道，循着咳嗽声掀开侧屋的竹帘，腐朽发臭的味道更甚，宋细辛一抬眼就看到了竹榻上那个披头散发，形如枯槁的中年男人。

　　寻图听到竹帘掀起的声音，咳嗽问道：“咳，谁？咳咳咳……”

　　他捂着嘴压下了自己的咳嗽声，但身体仍旧一抖一抖的，脸上那双眼睛已经黯淡无光看不清人了。

　　“爹……”宋细辛向前两步，跪在寻图榻边，“老爹，是宝儿，是您的不肖女宋宝儿回来了。”

　　“宝儿，宝儿~”寻图向空中伸出手，他的手晃动着，宋细辛将自己的手送上去，便被寻图狠狠地抓住了手，他声音哽咽，双泪纵横，“爹的宝儿，你个没良心的，怎么现在才回来啊——”

　　——

　　寻图似乎因为连年的病，哭的双眼模糊不能视物，就连人都变得有些老糊涂了。

　　宋细辛再一次送走了来看病的医娘，她回到屋里看到榻上因为药物效用而昏睡的寻图，双眉一拧，脸色变得格外深沉。

　　“你爹怕是没多长时间可活了，抓紧时间准备后事吧！”

　　医娘临走时的话让宋细辛再一次感受到了生命逐渐逝去的无情，她对此无能为力，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一条鲜活的生命在她眼前枯萎消散。

　　家里的积蓄已被高昂的药费掏空，宋细辛身上带着的钱也全都扔进了药罐子。手中无银的她，只能拿着自己从边陲带回来的身份名牌和路引去了衙门。

　　碰巧今日晌午衙门的人正在登记户籍，宋细辛递上身份名牌和路引，坐在长桌后面的户差翻来翻去看了两边，没发现有任何造假之处这才要提笔登记。

　　‘宋’字刚刚落下，宋细辛就开口止住了户差要继续往下写字的手。

　　“劳烦官娘子帮我改个名字再拓上户籍。”

　　“这名字是你想改就能改的吗？你这服徭役的身份名牌上写的什么名字我便只能拓什么名字。”

　　“官娘子…”宋细辛再一次开口，“实不相瞒，我爹卧病在床，昏死不起，今日有个老道娘路过我家门口说只要我将名字改成‘细辛’二字，便能化解我爹身上的煞气，让其大病痊愈。求官娘子念在我一片孝心的份上，帮我改了这名字。”

　　户差将信将疑地审视两遍宋细辛，在宋细辛格外热切的目光下，户差妥协问道：“哪个细，哪个辛？”

　　现如今就连凰室都经常随意改换自己的名字，面前这人为了尽孝改换名字也情有可原。

　　“仔细的细，辛苦的辛。”

　　户差将更换好名字的户籍名册递给宋细辛，她向后仰头对着身后不远处穿着蓝色衣服的捕快喊道：“带着这位宋娘子去账房一趟。”

　　捕快小跑过来，“宋娘子，跟我走吧！”

　　宋细辛跟着捕快进了院子，左三步右拐后便到了账房，账房门户很小，正对着门的书案后面坐着一个正在打算盘的年轻女子。

　　“陈账房，这是刚从西北边陲服完徭役回来的宋娘子。姚户差让我带她来您这里领工钱。”

　　陈账房听见这话，才缓缓抬起头来，她眼睛上瞟，在看清人之后，头微微晃动指向不远处的椅子，“知道了，坐那儿吧。”

　　捕快退出房间关好门扉，噼里啪啦的算盘声响起，宋细辛一时无法掌握好开口的时间。

　　突然陈账房大手一展盖在算盘上，她嘴里嘀咕了一些什么话，就把算盘竖起来，让算珠全部回到了原位。

　　算盘重新平落到书案上，陈账房这才抬头看宋细辛，“叫什么？多大了？服的什么役？力役，杂役，还是兵役？服了几年？什么时候回来封河的？”

　　“宋细辛，昨天刚过的生辰，现在十七。服了两年兵役，八天前回来的封河。”

　　陈账房例行公事询问后便又低下了头，“服了两年兵役，两年就是二十四个月，十五岁当杂兵时一个月六钱，十六岁当战兵时一个月九钱。”

　　算盘咔咔响了几声，陈账房便得出了总数，“一共是十八两。再减去在军营里面的衣食补给，马匹粮草和遣返回乡时军营提供给你的五两银钱，你能够拿到手里的一共是八两六钱。”

　　这和宋细辛自己之前算出来能得到的银钱差不了几钱，她双手接过陈账房递过来的银子和铜板，揣好后这才作揖告谢离开衙门。

　　寻图的药不能停，最近他的命全靠几味昂贵药材吊着，但现在也得开始给他准备棺材、寿衣和烧纸等身后之物。

　　宋细辛去药铺买了三天的药，又在街上逛了几圈，定下了棺材和寿衣。店家建议烧纸等人去了再采买，不然寓意不好，宋细辛便照办了。

　　等到快到家的时候，宋细辛在小巷边的抄手摊上买了一份红油抄手和一份清汤抄手。

　　她端着碗回家时，巷子里有一处她走了多次也不曾松动的石板突然晃动，脚下一滑，宋细辛半个肩膀撞在墙上，左手的陶碗脱手摔落在地，碗底磕在石板上，伴随着清脆的声响，肉馅抄手同陶碗一起摔了个烂碎。

　　等缓过肩膀的酸痛劲儿，宋细辛从地上起来时身上的衣服也已经浸水沾上绿色的青苔，脏的不成样子了。

　　她蹲在地上，囫囵大口地将另一碗里飘着油花的红油抄手吞下了肚，才伸手将地上烂碎的肉馅抄手和碎陶片捡到碗里。

　　将地面勉强收拾干净后，宋细辛就又转身回到抄手摊子上赔了摔碎的陶碗钱，又买了份新的清汤抄手。

　　宋细辛双手端着陶碗回到家，许久没离开过房间和竹榻的寻图正穿着一身样式老旧的新衣坐在廊下，他的气色比早上宋细辛离开时看上去好了不少。

　　寻图那一双黑漆漆的眼睛里都是朦胧的雾气，就算现在太阳光正盛，他也只能模糊看个大概的轮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