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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03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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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宝蟾何以大吃一惊?原是这天潘妈妈进府,和金莲叙完不欢而散,正要出府,宝蟾十分殷勤周到,留妈妈再坐片刻,递果倒茶,赏钱瓜子,亲切可人。潘妈妈一看,这宝蟾花容玉貌,性格又好,比自己那个女儿不知强多倍,那金莲连车费也不肯出一个的,更是跟她吵得拧头牛一般,对一个宝蟾,也不由得抱怨起来,宝蟾问些话,潘妈妈便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宝蟾说:“平日多劳金莲照拂,没得回她的,我实在感不过,想着到她的生,姊妹几个凑份子给她过一次,所以悄悄问妈妈你呢。”
潘妈妈道:“我那冤家牛不吃水强按头也不得的!竟有姑娘这么关照着,我还怕她犟性儿好强,与人龌龊。”又细细道出金莲生辰来,宝蟾唬了一跳,原是这金莲金桂二个竟是一日的生辰,又想一个金莲,一个金桂,这样巧的事,两个难道是前世夫妻不成?想来又觉得好笑,想必时辰不同,否则岂有那么巧的事。等拿钱给潘妈妈做了车费,宝蟾就使出镇魇法儿,写下金莲八字生辰在纸人上,五根针钉在心窝并四肢骨节等处,等金莲出去,又塞入金莲枕里。
不到次日就见金莲着了寒,咳嗽起来,四肢疼痛,十分不适。金莲吃药疏散躺下歇息,却在枕上反反复复胡乱做梦,又是梦到薛家花篱下一美女在那里细嗅花蕊,又是梦到那美女突然变成老虎,将整个花栏全掀翻打烂了,红花绿叶给那虎掌溅了一地,那老虎转过身来,正对金莲,低吼一声,吊睛白额,十分怖人,金莲半天被这虎中美女魇醒,辗转眠睡不去,只是不住哼哼。
宝蟾心内得意,暗道法力见了效,出了心头这口恶气,那金桂却突生不测,午时辗转无法入眠,暴睁眼睛取了刀,佛挡杀佛神挡杀神,蹀里蹀斜一路闯进院子里要取薛蟠的命,几个粗壮婆娘合臂都拦不下她,这金桂自小身体强健,丁点大毛病没生过一个,又天生的力大如牛,一圈人围着好歹才拦将下了,唬得薛蟠躲到房里缩着,金桂又在地上放刁撒泼,滚得满地灰扬。几个皤然婆子见过事,连说奶奶这是撞客了,快去请薛姨妈来。
薛姨妈忙手忙脚,看她这情形是被魇住了,请人问卜发课,道家里有人使计,暗害了薛大奶奶,这时金桂已转了心意,从地上弹起来冲到金莲院子里,又要杀金莲,金莲正躺床上,唬得什么似的,她一刀下来,金莲不顾头尾,又扭又挣也躲闪开去,她这侧头缩开,那枕头被劈将开来,溅出一个纸人,写着金桂年庚八字,五根针钉在心窝并四肢骨节等处,薛姨妈连忙把钉子拔了,金桂这才清醒过来,正提着刀又要砍金莲,才落了刀。
金桂夺过纸人,骂道:“这□□要害我!什么居心!把我生辰八字写在上面,使这些钉子,是存心要害我的命!她还打张鸡儿,装不知呢,在这里装病,放死放活的,要不是我恰好劈着,还不知你在背后垫害我!”说罢扑过去,连衣裹被,狠打了金莲身子几下子,金莲又痛又急,只说自己不知,金桂骂道:“你还丁嘴铁舌!在你枕头里翻出来的,还有什么说的!”又扬起那纸人给金莲看。
金莲想不得别的,夺过纸人来,眯缝着眼睛才看清了,气得笑了说:“什么道理!我把我自己生辰八字写在上头,又埋在我枕头底下?我不瘆得慌?有我害我自己的道理?我不知是给谁填馅顶缸了呢!”金桂听了这话,倒如得一颗顶门上针,清醒许多,薛姨妈忙问:“你这又是什么话?你们奶奶的生辰八字,怎么又是你的?”
金莲道:“这会儿说出来,也不怕冲撞奶奶了,这上面可不是我的八字?庚寅月,乙亥曰,己丑时,我就是这个年月日时生的,奶奶不信,唤我妈进来问就是了!”金桂却还不信,同年同月同日倒还罢了,这也同时?当下疾言厉色,指着金莲脸道:“你仔细!等下我唤你妈来对质,若有一句虚言,让我知道你在这里撒谎儿,我就把你撵出去。”那面唤潘姥姥进来问话,一问竟真是同年同月同日同时辰生的,一个生辰八字,金莲道:“奶奶细想,我这样心大?写了自己八字,使这法子又锁在自己枕头里,也不怕自己也被克住?奶奶明察!怕是谁看我得了青眼,嫉妒不过,咒了我,谁知奶奶和我这样巧,反魇着奶奶了,我自己也是病得这样。”
金桂看她嘴唇病得全白,一激动发作起来许多热汗,脸绯红一片,也觉不似作假。初疑自己底下丫头们,又觉得那些小丫头胆儿比猫更小,敢在自己眼皮底下使出这镇魇法儿?再说那几个小丫头也不能认字写字,粗略起来,要说知书识字的,顶了天也就一个宝蟾一个金莲,不是金莲在使苦肉计,就是宝蟾在捣鬼,又想她们素日不卯,最爱打牙犯嘴,看金莲这样,消了七八分嫌疑,巧在又是同日同时的生辰,金桂便暗自疑心起宝蟾来,苦于当下没有证据拿下她,届时发露,却也不肯干休,在心底暗暗记下这次,更生了一层嫌隙。
当下金桂站在这里,继续纠金莲的错也无从,回去也不是,薛姨妈等还站在身后,婆子下人蜂屯蚁聚的,金桂也不肯伏了弱,只能竖起手指来,指着床上金莲骂道:“你这丫头倒会伏实,在这里躺着挺尸躲懒呢,你在这装病,我又使谁去!”虽是骂,却也道没了金莲就没了得力臂膀。金莲本想哭着骂几句金桂,又想薛姨妈等在这里,私下里恼金桂还可,若明面让她丢了面儿,她发作起来,倒不好,于是道:“我想着还有宝蟾姐姐呢。”
这一提,更戳中金桂心事,宝蟾已事实跟了薛蟠,再让她端茶倒水,使来唤去,实为不能。金莲刁意这样说,是激起金桂怒气,金桂冷笑道:“我能钤束她?她现在跟了爷,在我跟前不过应卯,心早飞了不知哪里去!”薛姨妈拦了金桂,说:“这丫头怪可怜的,病成这样,你又闹她一场,脸都吓得白白的,现在她脱了嫌疑,不如你先回去休息,刚才喊打喊杀,把大家唬得惊慌。”金桂这才就着台阶下去,回了自己屋里去,竟也有几分过意不去,特意支使小丫头去照顾金莲,给她擦汗打水。金桂又回想起自己刚才喊打喊杀,几冲过去杀了薛蟠,他在那里畏畏缩缩,由仆妇拦着,自己倒缩屋里去,像只地老鼠,怕得一径躲了,软手抖脚,平素口上讲得大意昂昂,此刻有什么男子气概!不由得更悔恨起来,选了个天壤王郎。
这几日,金桂假以养病,独在院子里,却仔细察看宝蟾,对金莲有几分难得愧心,大为照顾,十分赏赐。等潘妈妈进府里看金莲,金桂假意睡着休养,倒往外边屋子去听说什么。只听金莲含泪问潘妈妈:“当年明知那夏家大小姐是煞星,还把我送进来!妈分明知道那些丫头怎的熬死了,还巴巴把我送进来,是见钱眼开!如今三天两头打骂,不知命折在这里,能捞着什么!我这有些钱攒下来,必将我赎了出去,再不能在这待着,怕是要先熬死了!另寻他家,也比这家强。”潘妈妈看女儿刁蹬,撒泼哭闹的,也觉不是法,只能答应下来。
金桂又气,又有几分惭愧,想闯进去大骂,又觉没面儿,就此作罢。金桂又不愿金莲谋划着出去,等下次潘妈妈来,金桂命她到自己房里来,赐她金子,说:“你那女儿极合我意,不如卖了死契约。”又说下回不要再来,就当女儿卖了好价钱,十分合心得力,再不能赎出去,那潘妈妈何时见过这多金子?得了一次也不再来薛府,那金莲便气得怄心,不知妈妈答应得好好的,怎又不上门来了,不知这妈妈是变化无常还是怎的,在这里受挫熬,没可能出去,金桂又是个夜叉性子,种种想起,便渐次添了郁结的病症,每日茶饭不思,对金桂也没有好声色,惹得金桂本有几分愧色的,倒恼起来:“对你歹些,你还笑模笑眼,对你好些,你在这里丢脸儿!你就只配我打骂罢了!是个贱性子,不配疼的!”又懒怠再管她,想问宝蟾叮咛香菱去,正眼馋心热,无论如何都要弄到手的。
出去看薛蟠正请几个好友院里吃酒作乐,吆五喝六,划拳猜酒的,不由悄悄来至窗下,听说什么。有个人笑说:“哥身边没个知冷知热的人,这怎行?我听人说嫂子前些日魇着了,持刀拿枪的,要砍哥,也太泼些!那家里河东狮,怎行?”
薛蟠道:“我能让她欺我头上去?是她那日疯魔了,谁敢惹将,早晚治她一回,我是那放纵老婆的人?”
那人哈哈大笑说:“我怕哥是呆霸王,让家里女人欺的!外头跟我们逞强罢了。”
薛蟠听了,激得更要逞强:“我是那逞强的?熬死她,另寻个柔顺的来,有什么不敢?我怕什么?”
那人笑道:“我看哥身边香菱姑娘就很好,顿羹顿饭,侍前伺后的,性格也好。册正了她,日子才和美。”
金桂听了,气得浑身乱战,不肯再多听一耳朵,偏那香菱又过来,金桂忙做出泪样,低声叫:“你来窗下听我这汉子,贼没脸皮天理的!你听听,他说什么?”那薛蟠有意在友人面前抖毛儿,说得嘴里没了捆,偏这时又心热宝蟾,道:“我偏有一个现眼热的,等熬没了她主子,我非把她册正!其他几个贼□□怎样,就是香菱,我在乎?”
香菱听了,两只眼睛瞪得大大的,只说不出话来,金桂忙搀着她走离窗子,到僻静处才说起知心话来,道:“你听听他这口吻,好狠毒心肠!得了宝蟾,更加歹毒了,将来你我岂不全死他手里?不是他打发了我们,宝蟾那□□也要挑唆的,那□□存心除了你们,坐我的位置,谁能安生?”香菱不由伤悲起来,对金桂做许多劝慰之语,又道:“奶奶休气,我寻了机会对爷说奶奶的好话去。”金桂做垂泪欲绝状,对香菱又抱又哭,道:“怕是无用功!到时你又遭他的窝心脚!我岂肯让你遭这样的气!他这是心里恨我那天砍他,我那日不知遭家里哪个□□使了镇魇法儿,你不是不知道,爷要治死我,如今这起子□□暗地更得了意!香菱贤妹,我们姊妹两个一根绳上的蚂蚱,怎能任人家主动,把咱们弄到那‘人为刀俎,我为鱼肉’的境地去?”又云云不如拧做一条藤儿,狠治宝蟾薛蟠一回。
那香菱听了,有些恍惚样子,十分伤悲,眼圈也渐红了,垂下泪来,越发显得可怜可爱,金桂看到这里,不由神飞天外,浑身酥软,只想把香菱拥入怀中,连声道悲,什么整治薛蟠,全忘到九霄云外了,抽出帕子给香菱拭泪,湘江痕迹斑斑,香菱忆起身世苦命,垂泪至此,颇不好意思说:“我给奶奶洗帕子去。”金桂甚是怜爱,只悄悄收了帕子掖起来,道:“我肯让你多干一丝活儿?心疼还来不及。”香菱叹息说:“刚奶奶说话,并没听清,以前的事,本一丝也想不起的,方才竟突然想起小时候,有僧道指着我连说‘有命无运之物’,不由感伤起来,又遇上这么一位爷,要不是有奶奶,我连苦也没处诉去!我真是应了这句‘有命无运’。”
金桂不由嗤道:“那是僧道胡说,我能让你落到那境地去?有我一日,护着你一日。香菱,我说的话你却要想好,所谓‘君子防不然’,克夺之权在别人手里,咱们岂能安眠?你不若一心跟了我,咱们扭了一条藤儿,给他们些颜色瞧瞧。”那香菱犹自懵懵的,说了半天,突然扑进金桂怀里,乖乖道:“我早是奶奶的人了,奶奶说什么,我没有不听的。”
金桂看她扑进怀里,煞是可爱,心里特是喜欢,自己说的什么话,也浑忘了,只抱住香菱摩挲不住,道:“你这样乖,我能不疼你?你比那几个讨人疼些,原该多疼你。”到依依不舍,两人才别去。金莲久看金桂不归,早出来看,看两人篱笆下抱做一处,草植蓊郁润泽,金桂在那里又笑又说,撷了一朵杜鹃到香菱头上,金莲心更生恨意,自己回了屋里,没想遇到薛蟠吃酒回来,来金桂屋里。薛蟠今日吃了酒,朋友衅了一回,便存心金桂这里抖搂一回,说话呼喝些,不肯总被金桂压倒,不料金桂不在,这毛儿抖不成了,只能问金莲她主子去了何处。
金莲心里存了打算,在这金桂手下不知搓得这条命还剩不,不如攀了薛蟠,如今宝蟾一般,名上跟了他,金桂虽想摆弄她,也暂不能,还有保障,自己在她手下熬着,她这样颠寒作热的,又念着香菱……这薛蟠虽不是的当人,也总比金桂性格强些,便有意眼波流转,甜笑道:“奶奶外面走动呢,不在屋里。”薛蟠诧异道:“她不是养病?外面乱窜什么?”金莲忙招待他坐了,点茶予他吃,十分殷勤周到。
薛蟠看她忙前忙后,身段婀娜妩媚,十分眼馋,暗想素日眼馋宝蟾时,她藏躲哪里去了,便说:“你别忙活,坐下来陪我吃了这盏茶。”扯着她手叫她坐下,嘻嘻笑要把自己茶盏递她唇边,金莲一扭脸,故意嗔道:“我要吃了这盏,奶奶不活撕了我?爷别存心害人。”薛蟠看她娇嗔斥责,风情万种,不觉心神荡漾,神飞天外,暗恨怎么没早注意到这样美人,一时慕艳心切,便拿大拇指在她那白嫩嫩手背上摩挲不住,金莲假嗔欲抽,薛蟠十分放涎,只涎皮涎脸,拉住不放,照还摸着,金莲解下腋下帕子,打他脸上一下,骂道:“爷怎的这样没廉耻!”
薛蟠有意调笑她,道:“你当我不知?你和你奶奶什么行径,宝蟾全告诉我了。”金莲听了,心里暗暗吃惊,更恨宝蟾一层,照是面上跟薛蟠调笑,金莲九岁进王昭宣府里习学弹唱,傅粉施朱,专擅风情,什么不懂?把个薛蟠弄得心痒痒的,越发涎脸起来。
巧的是金桂这时和香菱分别,正回来,站在槛上,在门口静静看着里面动静,外面侍候的人屏气吞声,不敢进来通报金莲。金桂看薛蟠十分放涎,舔唇咂嘴,扯着金莲的手在那里摩挲不住,一时恼恨起来,暗道这狗弟子孩儿不要命了,竟敢肖想金莲,肖想她的女人!恨不能再拿一次砍刀,直接冲进去将薛蟠砍了。金桂心生恨意,面上只不显,还在那里静静看着,一声不吭,周围丫头都道这形势恐怕不好,奶奶只在门口看着,不进去,不知里面金莲姑娘和薛蟠怎样行事,看着山雨欲来,一个个都不敢说话,只立在那里。
金桂心生杀意,看这金莲也是欲搭不理的样子,知是心里放着薛蟠了,金桂自然生气不肯,彻底生了杀心,必将这薛蟠杀去。又想要从长计议,故意弄出动静来,进去假意讶异,薛蟠看见她进来,不由得讪讪的,自说有事,松开金莲连忙走了。当夜金桂叫金莲热热烧了水来洗澡,叫金莲侍候,硬把金莲揣进桶里,说:“他哪只手碰你?碰你哪里?”几乎将一个金莲唬得心飞神跳,搓得金莲两只手都破了皮,苦不堪言,金桂才指着脸骂道:“你别做那番身的美梦,我这杀心起了,必将他坑杀了才完,你若是敢再想他,怕是黄粱一场!”
自此金桂生了杀意,薛蟠每来,金桂十分殷勤,顿顿酒菜丰盛,研上药端上来,吃得薛蟠眼酣耳热,还自觉自己精力长进许多,金桂又会吹夸捧赞,又会打花胡哨,夜间连道好大杠头子,念得薛蟠精神也比昔日足许多,精神充沛,成日喜气盈盈,巧的是遇到算命的,那先生说:“这是遇到贤妻相佑了,作妻的福气相助,喜气盈天。”又夸金桂面相地阁方圆,下半生享荣华富贵,薛蟠更觉金桂助了自己,到且对她减了怨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