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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第九部分 ...

  •   艾尔海森想见到卡维,本不是一件太困难的事。只需要向出版社请十天的假,再买一张去往布伊诺斯的轮渡票,便可直接拎包出发,就当是一次放松身心的长途旅游。

      可是当这个想法冒出时,他便已经知晓,自己想要的并不是旅游。

      命运的分叉路口再次在他眼前展开,两种选择,两条道路,两个终点,两类人生。一条通向沉默而坚硬的山巅,那是艾尔海森的故乡;另一条通往梦幻而危险的海底,那是卡维的故乡。

      他应该走向何方?山巅还是海底?他应该背离自己的故乡吗,孤身前往另一个精神的国度?这二者的差距是如此巨大,这样的距离是任何人可以承受的吗?是任何事物足够抵消的吗?是任何理由能够负担得了的吗?

      于是在他们相遇之初便困扰过艾尔海森的那个幽灵再度出现,带着相同的问题:世上的一切事物,究竟来自偶然还是必然?

      到底是偶然更为珍贵,还是必然更加神圣?

      当一件事即使重演千千万万遍都仍旧会发生,你将如何称呼它,平凡还是伟大?当一件事在无数种可能性中仅此一回,过时不候,你又将如何称呼它,谬误还是奇迹?

      你更愿意向着伟大俯首称臣,还是为了奇迹孤注一掷?

      这个幽灵是如此严肃地横亘在艾尔海森与卡维之间,成为他迄今为止遇到过的最大难题,仿佛他与卡维的相遇便是为了解决它才存在。跨过我,否则你将停滞不前,跨过我,你便能看懂世界,它这么说。

      艾尔海森冥思苦想,始终不得其解。

      一月中旬,他终于完成了入职出版社以来最重要的一份工作——帮助一位教授进行专著的校订和审查。他也因此收到老先生与他的夫人的邀请,邀他于周日到自己在乡间的小别墅做客。

      花园里高大的白桦木刚进街区便能望见,枝桠上积了层绒绒的雪。鹅卵石的小径闪着光,松绿的木门上挂了两个藤编的花环,用鲜红的冬青果点缀。门廊的墙边,两个陈旧的布艺沙发仿佛一对亲热的老友,依偎在一起晒太阳。

      “快进来,瞧你冻得。”莫妮卡太太热情地招呼道。屋内点了香薰蜡烛,门厅和客厅的花瓶里都插着鲜花,壁炉里传来木柴燃烧的噼啪声,使整栋房子有股安逸的暖意。

      女主人接过艾尔海森带来的巧克力,一边抱怨:“烤箱又在闹别扭,我新腌的羊排都快放陈了,它还不愿意开始工作。亲爱的,你先坐一坐,我去给你倒杯饮料暖暖身子。想喝热可可吗,或者来一杯苹果酒?”

      艾尔海森脱下外套和围巾,挽起衬衫袖子:“不必麻烦,天气并不是太冷。烤箱的问题或许可以让我看看,我稍微懂得一点怎么修理家电。”

      莫妮卡很不好意思,反复念叨不应该劳烦客人,埃文德教授却很兴致勃勃的样子,放下书走过来要看看他准备怎么修。

      艾尔海森一一检查了电极、导热管、感温包、进气口和排气口,发现是烤箱内通气不足,于是熟练地取下火嘴清洗并疏通了通气口,果然恢复了正常。

      “真是天才!”莫妮卡惊叹,“小伙子,你就算不识字,也永远不用担心找不到工作。”

      埃文德则用一副介于赞赏与宠爱之间的神情微笑着。

      “只是在面包店干过兼职罢了。”艾尔海森道。

      埃文德模仿他的语气:“是啊,我们也只是两个连烤箱都对付不了的老家伙罢了。”

      艾尔海森眨眨眼,埃文德却开怀地笑了,一手攀住他的肩往客厅走:“走吧,走吧,现在这里可没咱俩的事啦,莫妮卡说她要给你露一手呢。”看他们的背影,好像一对亲密的父子。

      咸羊排腌制入味,肉质细嫩,果然美味。埃文德指了指铺在羊排下的树枝:“这就是院子里那棵白桦的树枝,今早刚折的。”

      艾尔海森不禁转头望向窗外,透过洁净的玻璃,依然能见到它挺拔傲然的姿态,同时有不抗拒垫在腌制羊排下面的宽容。

      “你觉得它怎么样?”

      艾尔海森回答:“我觉得它像一道誓言。”

      埃文德又笑起来,唇边苍白的胡须玩味地翘起:“誓言,噢,誓言,多么绝妙的比喻!你总是能让我意外,海瑟姆!”

      用过正餐和甜点,埃文德请艾尔海森留下再陪他喝几杯“生命之水”。艾尔海森并不讨厌这栋甜蜜的小屋,也不讨厌两位可爱的屋主,故而不需多想便点头同意。

      他们探讨了奶酪馅饼的做法,拉丁语的词根,当代流行音乐,花园的养护技巧,以及爱菲斯学派。

      谈话的最后,活泼的老人陶醉地饮尽杯中最后一滴酒,脸上的每一条皱纹都好像因为满足而轻轻颤抖。

      “最后一口,再喝下去今晚可就有的受了。”埃文德朝楼上卧室的方向做了个鬼脸。“至乐总是短暂的,又正因其短暂才能达到至乐。真令人遗憾!”

      “的确如此。”艾尔海森说。他觉得自己应该告辞了。

      “艾尔海森,再等等。你有烦心事,是吗?”埃文德忽然说。

      “何不分享给我这老头听一听?虽然在许多地方不如你,但至少我比你多经历了四十年。”

      艾尔海森稍一考虑,重又坐下。

      “是的,我的确有一个疑惑,先生。我想向您请教:世上的一切事物,究竟来自偶然还是必然?”

      埃文德思量片刻,却反问:“这是一个非常重要的问题吗?”

      “非常重要。”

      “很遗憾,我无法给出答案,这二者并非你我可企及的,哪怕我拥有三倍长于你的人生。但我或许能从另一个角度给出提示。”

      “什么?”

      “你可曾体验过灵魂在一瞬老去的感觉?”他问。

      艾尔海森迷惑不解:“那是什么含义?”

      埃文德敲了敲自己的脑袋:“怪我,我差点忘记,你是个一出生灵魂就已经老了的小怪人。那么不如反过来,你可曾尝过灵魂在一瞬稚嫩的滋味?”

      艾尔海森怔住了。

      埃文德露出早有预料的笑容:“海瑟姆,你有爱人,对不对?”

      “……爱人?”

      “是的,爱人。孩子,你的心灵完全诞生自父性,你的逻辑思维强悍到能以其解构毫无逻辑的东西,但某些时候,你展现出的又完全是另一个人。一个敏感,优美,诞生自母性的人。你的灵魂不只属于你,还存在某个来自别处的东西——属于另一个人的一部分灵魂。”

      “您将这称为爱吗?”

      “除了爱,我的孩子,我不知道还有什么魔法拥有这种力量。无论你亲吻或是蹂躏玫瑰,都只能带走玫瑰的一部分。而当你爱上一朵玫瑰,会有一株新的玫瑰在你身体里发芽。”

      “我本以为,我不会爱上任何人。”

      埃文德哈哈大笑:“世界上只有两种人不会爱,一种是绝对完满的人,或许可以称之为神,另一种则是绝对匮乏的人,精神完全荒芜的人,只有疯子才能如此。除此两端以外,爱存在于在完满与匮乏之间的所有空隙。”

      “在完满与匮乏之间?”

      “在完满与匮乏之间。或者如果你愿意相信的话,我更想使用这种表达:在永恒与虚无之间。”

      “你很幸运,孩子,有人共度一生仍在爱的阶梯第一层徘徊,而你,你们的起点已经接近顶层。所以如果真正困扰你的问题是这个,那么我希望你向他走去。毕竟你们之间可能诞生的,是不朽。”

      艾尔海森回到了埋葬祖母的地方。

      偏远的山间公墓无人打扫,厚厚的冬日积雪掩埋了低矮的墓碑。离家的时间太久,墓地都变了样,已经完全与艾尔海森的记忆背离。他花了许多时间一一拂去可疑墓碑上的积雪,遇见的却都是陌生的名字,最后干脆放弃了,将花环轻轻挂在碑林旁的云杉树上,献给所有长眠于此的旅人。

      五年时间,墓碑的群落已随时间变成另一副模样。在这五年之前的五年,艾尔海森第一次接触赫拉克利特。再往前几个五年,德军撤出挪威。在那之前一个五年,奥斯陆才刚被入侵。继续往前七个五年,挪威独立。

      其实也才十三个五年,但亲眼见证奥斯卡二世退位的人,大都已经埋进了大雪,而在那一年出生的人,如今也均垂垂老矣。或许再过十三个五年,会有某人站在他的墓碑前感叹:“瞧,这个人出生时,二战才刚刚结束呢。”

      这般诗意的所思所想,经过埃文德的提醒,艾尔海森已经知道,全因他灵魂中盛开的玫瑰正随落雪轻轻摇曳。

      循着它的指引,艾尔海森得以进入卡维的故乡。那里没有逻辑,没有符号,甚至没有语言,只有花,秘密,幻梦,占卜,羞耻,以及见到墓碑就会流泪的眼睛。

      那同样是卡维教会他的。卡维如水般轻灵地流淌,去所有甜蜜或悲苦的微末之地,而他假装自己是一块岿然不动的石头。可是没有人能抵抗得了时间。

      只是时间。

      于是他意识到,一个能牵着他步入世界背面的花园的人,无需埃文德劝说,自己不可能不向他走去。

      于是他又意识到,其实纠结偶然与必然并没有意义,只要他能够遇见卡维,不管永恒轮回的沙漏转动多少个反复,他都必然会向他走去。

      事实上,无论创世神的答案是什么,一切既定与未定都不可违逆,万物的来历最终都无法以人的尺度衡量,也许我们从生至死始终身不由己,只有此是可以确信的唯一必然。

      人们通常将其称呼为爱。

      爱大概是人类最独特、最丰富、最勇敢、最强大的自由意志,在一切的偶然与必然之间,一切的高尚与卑劣之间,一切的灵魂与□□之间,一切的醒与梦之间,一切的生与死之间。

      在永恒与虚无之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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