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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第十部分 ...

  •   卡维没想过会在这时间、这地方、这场景、这人群里见到艾尔海森。

      尽管他曾乐观地向艾尔海森预言半年之内一定完工,但红白两方激烈的博弈中,工程推进还是受到各种阻挠,等到真正落成,已是第三年的秋天。

      不过短短的两年,政府彻底失去了对国家的掌控,国内形势一天比一天恶劣,跨洋通信同样受到影响,卡维再也没有成功寄出过任何一封信,同样没有收到过任何一封信。

      自他与艾尔海森断绝联系,已经过去了整整一年。

      尽管感到失落与愤怒,但国家动荡绝非一人的心意能左右,庞大的社会机器隆隆运转之下,每个人不过一粒尘埃。

      或许这便是命运,卡维有时安慰自己,如果他和艾尔海森注定分道扬镳,由不可违逆的命运操刀割席,至少比在漫长的时间中消磨殆尽让人轻松。

      他曾做过这样的一个梦,梦里的北欧是冬天,他背着旅行包,凭借泛黄信封上的笔迹寻找艾尔海森的住处,来到一幢黑瓦红墙的小屋前。

      他怀着忐忑敲门,对着窗户细致地整理好头发。木门打开,开门的人是艾尔海森——不一样的艾尔海森,头发剪短了,胖了,神情柔和了,生了褐斑,蓄着胡子。

      卡维说:“艾尔海森,好久不见,我的朋友。我是卡维。”

      艾尔海森先惊讶地将他打量一番,好像没有认出,直到听到他的名字才惊呼一声:“卡维,是你!”高兴地拍着他的背邀他进屋内。

      他们一起吃了晚饭,喝了酒,艾尔海森的三个孩子躲在长沙发背后探头探脑,被他们的妈妈早早地赶上了楼。

      北欧的冬天真是冷,冷得好像天地都被封冻成一块,窗外的世界落着几尺厚的积雪,壁炉燃烧的火焰像一颗小小的心脏,在沉睡的白熊体内不停息地搏动。

      艾尔海森向他讲了事业,讲了家庭,卡维则告诉他自己经历的荒诞的无奈的一切,他之后的生活,他新交的朋友,他现在的爱人。

      最后,他用抱歉的语气说:“艾尔海森,我一直将你当作最好的朋友之一,但实在是现实条件不能允许我们保持联系。”

      而艾尔海森轻轻将事情揭过:“我理解。现在重新联系也不晚。”

      卡维笑着提到:“你知道吗,后来我还坚持每个月给你写一封信,只是全部被退回来了而已。”

      “是吗,它们还在吗?”

      “当然不在了,你想想已经过去多少年。即使我每次搬家只丢一封,也早就丢干净了。”

      然后他们相视大笑。

      老了,卡维凝视着爱友眼窝内深陷的碧绿眼睛想,他记忆中的艾尔海森只剩下这一点残余的遗迹。怎么这么快就老了?

      扭头一看,洁净的玻璃窗映出一个慈祥的中年人,身材发福,脊背微微有些佝偻,眼角是几十年里叠出的笑纹。

      原来他也老了。

      那是一个布伊诺斯的冬夜,推开窗往外望,无人的广场喷泉仍然哗啦啦地倾灌着水流,黑色的海浪轻轻拍打礁岸,晨晖踽踽,远星朦胧。

      布伊诺斯的冬天不会结冰。

      如果不出意外,这就是卡维预想中与艾尔海森再见的场景。“再见”,他曾说这并非告别,而是一个预言,他深信不疑,一定会让其成真,只不过需要等一等而已。

      等一等,再等一等,等恐怖主义消失,等跨洋旅行开放,等生活尘埃落定,等那些没寄出的信不经意地遗失在漫长的时间里。

      他已经独自做好了打算,却没想过会在这时间、这地方、这场景、这人群中见到艾尔海森。

      卡萨维亚宫完工,落成典礼过后自然有宴席,在富丽堂皇的巴洛罗宫举办。卡萨维亚家族慷慨地邀请了各界名流政要,将宴席办成了一场大型的联谊,卡萨维亚的公主对卡维颇有好感,在致辞中多次称赞了他的才华。

      许多人因此来攀谈,干红喝了一杯又一杯,酒量再好的人也会被这样的灌法放倒。卡维好不容易找到机会溜走,头重脚轻地去盥洗室吐了一场,吐完不愿意回宴会厅,端了饮料走到走廊的窗户边醒酒。

      就在此时此刻,他看到了艾尔海森。

      熟悉的高挑身影从墨绿色的公交车后出现,左右望了望,仿佛在寻找什么,恰巧与他四目相对。

      卡维难以置信地瞪大眼睛,怀疑自己酒喝得太多太急,甚至于产生了幻觉。他尚在说服自己,街对面的人已经举起手招了招。

      顶端有尖刺的铁栏杆与川流不息的轿车形成了一堵隔绝两个世界的墙,卡维在这边,艾尔海森在那边。这边有珠宝,香水,仆人与宫殿,那边只有嘈杂,晚风,梧桐与公交车。

      见他没有反应,艾尔海森又挥了挥手,好像在问为什么还不过来。

      于是卡维去了。

      艾尔海森仿佛是他命中注定的阿波罗,总是在某个转折点露面。他上一次突兀地出现,让卡维不再被悬崖所困,这一次再度现身,又驱散了迷惑他的雾霭魔障。

      卡维毫无犹豫,以醉酒的理由向卡萨维亚的公主请辞,不顾公主失望的目光,踏着轻飘飘的脚步走出了巴罗洛宫的大门。

      艾尔海森就站在门外,仍旧是那身格子衬衫,就连额前的碎发都与两年前如出一辙。

      是他,的确是他,他光明的太阳神,他怎么一点也没有变化?卡维恍惚地抬起袖子闻了闻自己身上的酒气,好确认眼前的一切并非一场梦幻泡影。

      “艾尔海森?你怎么……”

      “今年移民的审查制度变严苛了许多,有许多冗余和不合理之处,所以耗费了很长时间,最近才完成。”

      卡维愕然地停下话头。

      艾尔海森不自在地蹭了蹭鼻尖,黑色的眼睫垂下,顿了片刻才开口。

      “虽然工作已经落实,但住宿问题还没来得及解决。如果我没有记错,你曾经说过如果我需要,可以借住在你家。”

      “这句承诺有期限吗?”

      “……”

      卡维大笑着抱住他。

      “没有!这句承诺永远有效!”

      艾尔海森似乎笑了,胸膛随鼻息沉沉地震动。他还以一个郑重其事的回抱,发尾蹭过卡维的耳尖:“很高兴能再见到你,卡维。”

      “我也很高兴。你根本不知道我有多么高兴。真的。”

      卡维没有询问他为什么回来,艾尔海森也没有刻意解释,他们好像已经用眼睛完成了某种知根知底地自白,卡维爱死了这隐秘而坦诚的心照不宣。

      他们一起吃了街边的烤肉,喝了马黛茶,顺着河岸随便往什么地方散步。艾尔海森一如既往的话少,正好让卡维可以放宽心滔滔不绝,在脑海里预演了无数遍的重逢之词,最后竟全变成无关紧要的生活琐事,仿佛小鸟细碎的绒羽,飘飘忽忽落了满地。

      他们走到玫瑰宫前的七月广场,广场行人寥寥,但奇特的,有一大群包着头巾、穿着长裙的中年女人,手挽着手绕着广场行走,一圈又一圈。

      卡维低低地叹了口气:“噢,今天是周四。”

      艾尔海森问:“她们在做什么?”

      “走吧,我们也去走走。我慢慢告诉你。”

      队伍很长,除了中年妇女,还有男人,年轻人和孩子。人们安静地走着,偶尔平和地交谈,因此尽管周遭的警察虎视眈眈,也不能进行任何行动。

      但她们不是叛徒,不是罪人,也不是需要密切监视的恐怖分子,她们不过是一群母亲,想要找到自己消失的孩子。

      悄无声息“失踪”的不止费德里科,还有成千上万个与他相似的年轻人,“恐怖分子”被警察带去不知名的地方后,留下了一群手足无措的母亲。她们一夕之间丢失了自己的孩子,却无力采取任何措施,只能每个周四的晚上聚集于此,用这种方式抗议。

      她们甚至不可以停下脚步,因为那将被判为非法集会。

      艾尔海森陷入了沉默。

      察觉到气氛的凝滞,卡维无声抽回挽在艾尔海森臂上的手,塞进身上昂贵西服的口袋里。

      “……抱歉,现在的布伊诺斯并不是一个适合移民的好地方。”

      一只暖和的大手抓住了他。

      “没关系。”

      艾尔海森的眼睛注视着他的眼睛,手指扣住他的手指。他又重复了一遍。

      “没关系,你知道这些不会影响我。”

      他们用英语交谈,一旁默默行走的女人听不懂他们的谈话,但看见了他们相牵的双手。她露出了一个痛苦与祝福并存、悲伤与喜悦交织的笑容。她的嘴角上扬,眼睛却盈满了泪水。

      那是卡维见过的最让人心碎的笑容。

      七月广场的历史如同巴拉纳河一样长远且厚重,布伊诺斯城诞生时,这里被称作“胜利广场”;一百五十年前,阿根廷人民在这里宣布独立,改名七月广场;二十年前,一架来自国家海军的轰炸机从高空呼啸而过,炮弹留下了四百个普通人的生命;而这个晚上,广场中充满绝望的母亲,用脚步声呼唤她们魂牵梦绕的孩子。

      无论纵向或是横向地去看,这条庞大的河道都显得荒唐、恐怖、冷漠、丧心病狂,溶解了不计其数的眼泪,可现在,这河水带来了艾尔海森。

      卡维希望自己能组织出一段得体的感谢,不管作为什么身份。他感激艾尔海森,感激他的坚定,清醒,温柔,还有高尚的灵魂。但这段致辞无论如何不能完成。

      痛苦滋生爱欲,正如黑夜映衬星辰。

      “我爱你,艾尔海森。我只能这样说。我不知道还有其他任何方式可以表达。”

      卡维想尽量保持镇定,可是眼泪已如雨滴落下。

      我们总是将感性与理性对立,殊不知而二者根本毫无可比之处,因为理性脱胎于世界,至今仍看不到尽头,而感性仅仅存在于人身上的一隅之地。或许可以说感性就是人性中唯一独特的那部分。

      所以敢用这一丁点感性对抗全宇宙的理性的人,在艾尔海森看来,不仅是天真的,也是拥有超凡勇气的,超凡坚强的人。

      艾尔海森屈起手指,轻轻擦去卡维脸上的泪痕。他看上去无奈又平和。

      “我知道。我也是。”

      我也爱你,二十五岁的我爱你,三十五岁的我爱你,十五岁的我也爱你,与你相遇之前或之后的我都会爱你。

      因为你是我的诗,夜晚和镜子。

      我的阿多尼斯。

      夜晚的波涛秘密收容了爱情的激颤,他们不知疲倦地徜徉在布宜诺斯的街巷,姿态悠闲,款款絮语,仿佛即将走进一间影院,酒馆,或者咖啡厅去。只有他们自己知道,比起心灵的骤然远行,双脚丈量的距离不过是一点点余韵。

      直到月亮西沉时,他们走进了一条曲折的街道,两侧是涂满了色彩的锡皮房屋,废弃的铁轨嵌在鹅卵石小道中间,半掩着门的街边酒吧里传来手风琴倦懒的曲调,含着某种恰如其分的寂寥。

      卡维侧耳静静听了片刻。

      “Caminito。”他说。

      “Juan de Dios Filiberto所作的一首探戈曲。”

      片刻后,又补充道:“我父亲曾经很喜欢他。”

      他忽然迈开步子抢到前面,转身挡住了艾尔海森的去路。

      艾尔海森望着他。

      卡维冲他一笑,随后微微欠身,伸出一只手。他鬓边的金发垂落下来,精致的羽毛胸针在暗黄的路灯下闪闪发光。

      “这位英俊的先生,作为今夜的谢幕,能请你与我跳最后一支舞吗?”

      艾尔海森愕然:“我不会跳舞。”

      卡维拉起他的手扶在自己的腰间,笑着说:“那有什么关系?我可以教你。我很擅长探戈,我来跳女步。”

      事实证明,双人舞的确不是只靠一个人擅长便能完成的事情,尤其是探戈这样顿挫、热烈、华丽,饱含着原始的欲望与挑逗的舞蹈。它起源于充斥着欧非移民的妓院和小酒馆,讲述最粗俗的男欢女爱和最兽性的□□角斗,却酿成了最浪漫的煽情,以至于让博尔赫斯也苦涩地将它称作“孤独者的三分钟爱情”。

      不过眼下这场街头的即兴一舞却既谈不上苦涩,也与孤独无关了。在艾尔海森第不计其数次踩了卡维的脚、把他锃亮的皮鞋尖都踩瘪了以后,两个人终于跳完了这支左支右绌、狼狈不堪的舞蹈。

      卡维哈哈大笑着往后倒去,摆出一个舒展的ending pose,艾尔海森紧紧揽着他的腰,凝视着他微醺般迷离的表情,不由自主地随着他俯身。

      他忽然觉得,探戈其实是关于死亡的舞蹈。

      但这并不指它描述死亡,正相反,它藐视死亡。冷艳的妓女牵起为了她和另一个男人定下决斗之约的男人的手掌,旋转,跳跃,交叉,再分离,即便死神已经举着镰刀等在门口,也无法阻止他们跳完这狂热而缠绵的最后一曲。

      艾尔海森知道,最睿智的哲学家是不怕死的,因为他知神,知物,也知自己。可是什么让这些不知神,不知物,亦不知己的最愚昧最粗浅的人也不畏惧死亡呢?

      刺目的旭日逐渐从海平线的尽头升起,夜色褪去,卡维笑得没了力气,半扶半抱地被艾尔海森搂着。他很享受这一刻阳光落在眼皮上的温热,保持着坠落般的姿势不愿起身。

      “……我想问,先生。”

      艾尔海森忽然沉沉地说。

      “您的耳饰是黄金打造的吗?”

      卡维没有睁开眼睛。他轻轻地笑起来。

      “是的,你可以吻我。”

      他回答道。

      如果要以地球为维度编纂一份编年体史书,那么这个当下绝对值得被记录在册。

      地球的独特之处在于诞生了生命,生命的意外之喜在于诞生了人类,人类的突破之窗在于诞生了思想,而在这个当下,两种人类最基本的思想连接在了一起。这是能够与第一个氨基酸的化合、第一个细胞的诞生、第一把工具的制造、第一本书籍的出版相提并论的重大历史事件。

      故事的结尾,我必须要唠叨地指出,艾尔海森与卡维是一组反义词,也是近义词。日神与酒神相遇会发生什么?可能会打得昏天黑地,可能会相看两相厌,也可能会交换一个爱恋的吻。

      因为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他们拥有一样的灵魂,都是追求形而上的理想主义者,不过一个选择以理性探寻世界的边界,是“梦”,一个选择以感性挖掘心灵的内核,是“醉”。

      尽管形式不同,其本质都是以精神的琼楼玉宇对抗现实的虚无之苦,接受人生的无意义但并不绝望,反而坚韧地承担起无意义带来的重压,向外或往内不懈地追求意义。

      梦与醉,或许听起来荒凉且可悲,但事实其实正相反,在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轻面前,这才是唯一可用于反抗的盾和剑,是真实的伟大与顽强,是生命牢不可破的原因。

      ——全文完——

      ——2023.09.26.——

      ——2024.01.01修订——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0章 第十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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