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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第八部分 ...

  •   卡维总是想起艾尔海森。

      清晨想起,傍晚想起,忙碌时想起,闲散时想起,愉快时想起,沮丧时想起,置身于吵闹的人群中想起,蜷缩在昏暗的房间里想起。

      未曾认识艾尔海森时,卡维时常会感到某种无法描述的孤寂。这孤寂并非源自于某地某事或某人,而是如同荒野中不详的星象,你自可以目不斜视地看往别处,而它将始终高悬头顶。

      艾尔海森的出现消除了这种孤寂,尽管他无论如何都不能算是卡维的同伴。自与他相熟以后,每个卡维仰起头的时刻,望见的只是无垠而静默的深空。

      这是艾尔海森的本领,卡维用从他那里借来了力量撕破了象征与茫然带来的惶惑,自然会在每个胜利的时刻将他想起。

      或者可能不止如此。

      卡维热衷于给艾尔海森写信,每当在生活中遭遇趣事,他总会高兴地想:这个可以写给艾尔海森!不过他以为可写之事实在太多,每逢真正动笔,难免遗忘大半。即便如此,也常常写满数张信纸,颇为啰嗦。

      他同样期待收到艾尔海森的回信,往往数着日子等待,估摸着差不多该送达时,每日检查三回信箱,若在里面发现一封朴素的米白信封,便能欢呼出声,将信纸上简洁利落的表述读个好几遍,想象写信者落笔时心中所思,津津有味,不觉厌烦。

      这样的心态,也许称为想念更为合适。

      卡维总是想念艾尔海森,想念他深邃翠绿的眼睛,线条流畅的嘴唇,想念他深刻犀利的语言,以及独特又迷人的吐字方式。

      人与人的交往如同孤身探索人迹罕至的深山,荆棘丛生,暗壑交错,稍不注意就会迷失在戒备与猜忌的密林里,卡维便常常失败。但艾尔海森,卡维丝毫不理解他,却又无比了解他。他从不担忧迷失于此,在他心中,艾尔海森是一座井然而高雅的花园。

      卡维将这份超出常理的纯粹信任称为至交。

      所以起初,他并未察觉他的想念有何处不妥。艾尔海森是他的挚友,对远在地球另一端的挚友时时牵挂于心,难道不是人之常情么?

      不同于卡维在信中欢欣地诉说的一切,布伊诺斯并没有他描述的那么安宁。随着气温回升,积压了许久的社会矛盾逐渐展露它狰狞的尖牙,政府又颁布了新的经济政策,物价还在上涨,工资却冻结不变。当第一场骚乱演化成暴动时,卡维便意识到,某些无法抵抗的变故已经发生了。

      第一场暴动,第二场暴动,第三场暴动,工人和学生朝着城市的核心进发,又被军队驱散,冲突不断升级,直到流血事件发生,抗议和游行恶化成袭击、暗杀与绑架,旧总统下台,新总统上任,政令、声明和宣言不断更新,整个国家好像每时每刻都在变化。

      每天卡维坐在收音机前收听新闻时,都好像能听到车轮不堪重负的咯吱声。他出生的国度正在被无数双手推着往某处走,争执不休,前途未卜,或许都撑不到走进何处,便在半路彻底散架了也未可知。

      卡维自己想不明白,便虚心地听人讲。他听交谊时衣冠楚楚的富绅讲,听学校中激烈争吵的学生讲,听道路旁窃窃私语的妇人讲,听收音机里义正言辞的主持讲。人们七嘴八舌,各执一词,卡维无法从中理出一个明晰的头绪来,他的确缺乏这方面的能力,但如果是艾尔海森——你瞧,他又在想艾尔海森。

      不过他从未将困惑写进信中向艾尔海森请教,艾尔海森的头脑理应属于更有意义的事情,比如赫拉克利特,卡维这么认为。至于政治,他下意识地将之划为烦扰。

      老实说,社会动荡对卡维的生活并没有产生太大的影响,他的职业很好地规避了危险。但这并不意味着他可以置身事外。

      酷暑最盛的十二月末,卡维收到了一份邀请函,来自他大学时代的前男友。他们本已许多年不联系了,对方称自己回到布伊诺斯处理事务,顺便组织了一个聚会,希望与老友一聚,请他参加。

      卡维没有多想,如约前往所写的地点。

      门打开,住宅房的褐色沙发上坐了五六个人,齐刷刷朝他扭过头来。

      “请进,请进。”费德里科微笑着将他领进屋内,并向他挨个介绍沙发上的人。卡维一个都不认识,他们微笑的表情令他感到不适,好像在打量犯人,或者失足者,带着一些可怜,一些批判,还有一些沾沾自喜。

      “我还以为这会是一个私人的聚会,费德里科。他可没告诉我会在这里认识这么多新朋友。”卡维略带笑意,但话语中隐有谴责。他已经意识到,自己受了欺骗。

      费德里科浑若未觉:“噢,这当然是私人聚会,他们都是我的好朋友。快尝尝这些葡萄,是我专程从门多萨带来的。”

      他们闲谈起来,费德里科询问了卡维的现状,当说出“卡萨维亚宫”时,卡维真切地感受到,那些人脸上怪异的微笑更加浓了。

      “当然,你一个人承担了卡萨维亚宫殿的设计工作,我们都知道。你已经是个大建筑师了嘛,卡维。”

      费德里科则说起了自己的画作被封禁,画展被迫关停的故事,待他讲述完毕,剩余的人也一一开始讲述自己遭到的不公正对待。他们都是受过良好教育的知识分子,要么是文章被禁,要么是研究被停,要么是被剥夺了工作。最后,他们一起谈起了最近的一份宣言,那是一份要求结束这个国家统治现状的宣言。

      卡维感到一阵不安,他插话道:“对你们的遭遇我感到非常抱歉,但我一直忙于工作,对国家大事一知半解,恐怕无法帮上各位的忙。”

      费德里科笑着说:“不,卡维,你总是这么谦虚。你当然能够帮上我们的忙,并且还将是最有力的那个。”

      “你们想要做什么?”卡维问。

      “如你所见,为了解放我们这个国家,给所有正在努力的人提供支持,我们拟了一份请愿书,希望请到在各个领域拥有话语权的知名人物签字,以此彰显我们的力量,表达我们的态度。”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到他脸上,卡维几乎以为自己在接受审判。

      他故作镇定:“能否拿给我看一看?”

      读完那份手写的请愿,费德里科热忱地问:“你觉得如何?”

      卡维放下纸张,冲他笑了笑:“文笔不错,应当不是出自你之手吧,费德里科?”

      众人都笑了起来,费德里科也在笑:“当然不是了。你明知道我没有在问你这个。”

      卡维顿了顿:“说实话,很多地方我都看得不完全明白,但这里这几句,我想问一问,是否是我想的那个意思?”

      “什么意思?”

      “就是如果我签下了字,就意味着我赞同剥夺卡萨维亚家族的财产,并宣判他们有罪的意思?”

      费德里科轻声道:“卡维,卡萨维亚家族本就对人民犯了罪,你只需要承认这一事实。”

      卡维问:“那么显然,如果我签了字,不管请愿是否成功,我都不可能再作为卡萨维亚宫殿的建筑师了吧?”

      一阵沉默。

      “不必再帮他们修建罪恶的藏金府,你应该为此感到解脱。”

      卡维却缓缓将那页白纸推回桌子另一端:“抱歉,我不能签。”

      有人高声问:“为什么?”

      “因为卡萨维亚宫殿是我的心血,我需要完成它。”

      “哪怕建立在社会混乱,国家衰弱,无数人遭受压迫的前提下?哪怕那座金碧辉煌的宫殿所用的一石一木都来自受压迫者的血汗?当人民都生活在痛苦之中,艺术越精美,难道不是越可耻?”

      无数冠冕堂皇的指责朝他砸来,卡维感到头晕目眩。他理不清楚,他感觉自己好像身在混沌之中。他当然不愿意社会混乱、国家衰弱、人民受苦,他的头脑劝说他快签吧,你难道不想帮助他人吗,他的身体却不受控制地自行去往了另一个方向。

      卡维听到自己的声音,轻得仿佛呓语:“你们说的那些,我不明白。但我必须要完成卡萨维亚宫。”

      费德里科用一种哀伤的神情看着他:“卡维,这么多年过去了,你居然还是这么理想化,这么幼稚,这么的……自私。”

      若你不是如此,或许我们的结局也会不同。他的眼睛这样说。

      卡维无言以对。

      起身离开时,他忽然想起曾问过艾尔海森的一个问题:如何知道一个选择是否正确呢?

      他还记得,艾尔海森的回答是“没有办法”。

      可是看见房内数人冷漠肃穆的表情,听见他们低沉庄严地讨论,卡维居然产生了一种羡慕的感情。这些人好像清楚地知道自己走在一条正确的道路上,于是坚定不疑,义无反顾,昂首阔步地前进。卡维的生命仿佛梦游,这些人却大睁着双眼。

      卡维独自站在门外凝视着他们,他沉默地发现,如果这时再将那张纸拿给他,他会签名。

      一段时间过去,请愿书发出,所有参与者无不受到主流媒体的谴责,费德里科等组织者更是遭受了大范围的攻讦与侮辱,称他们“居心叵测”“其心可诛”,需要被逮捕拷问。

      人们失去了费德里科的消息,或许潜逃了,或许被逮捕了,或许死了,没有人知道。

      卡维却没有因此感到庆幸,正相反,他深深地自责,为自己拒绝了与他们一起承担惩罚而感到自责。偶尔回到母校,每当他发现有人盯着他露出微笑,便会猜想他们是否都已知晓他的过错,随即因此感到羞愧,感到无地自容。

      费德里科最后的评判萦绕在心头,令卡维不由自主开始怀疑自己是否真的自私,真的浅薄,怀疑他的理想是否真的幼稚,他是否因为懦弱和自利才拒绝提供帮助,还虚伪地给自己找了一个堂皇的借口。

      这些动摇他根本信念的诘问无休止地折磨着他,使他深陷痛苦。是的,卡维又一次滑入了自我怀疑与自我谴责的深渊,并且这一回,因为伴随着他人的受难,更增强了他的自责,以补上逃脱掉的那份惩罚。

      卡维开始整夜失眠。

      又过几日,他收到了艾尔海森的来信。口吻仍旧沉静,不厌其烦地回答了卡维提出的众多无厘头问题,还破天荒地询问了卡维的近况,并果真附上了几张照片。

      黑白照片里,艾尔海森那张熟悉的臭脸套着棉服,带着线帽,目不转睛地直视着镜头,几乎可以用瞪来形容,还有一张照片里,他的嘴唇奇怪地扭曲着,恐怕是被人要求微笑的缘故。

      时隔多日,卡维头一回开心地笑出了声。

      因为艾尔海森问及他的状况,卡维决定不再隐瞒,将困惑与烦恼都讲述给自己的挚友。第一回写完后重读,发现太过自怜自艾,于是撕了重写,又觉得不够清晰客观,再重写,写到一半,却开始考虑是否不该用这些琐事打扰艾尔海森,要么还是不说的好。

      折腾了一晚上也没有完成回信,便决定先睡觉,睡醒再说。

      迷迷糊糊的,卡维在睡梦中见到了艾尔海森。

      梦里的艾尔海森仍是他们初识的装束,站在离卡维几步远的地方,冷酷地指责他:“卡维,你是这么理想化,这么幼稚,这么自私。”

      卡维感到一种窒息的心碎,好像被一柄利剑当胸插入。

      他的四肢被水草缠住,无法动弹。他的眼睛盛满了绝望,他忘记了该怎么呼吸,他的耳膜鼓胀充血。他好像掉进了冰封的冻湖,止不住地哆嗦。他意识到自己是如此脆弱,脆弱到仅仅只需要艾尔海森的一句言语就可以令他灭亡。

      于是他拼命挣扎,张大嘴吞吐,好像要把空气咽进胃里。他感到自己即将像一头野兽一样嘶吼出声,或者其实他已经是了。

      终于,他挣脱束缚,跌跌撞撞地扑向艾尔海森。他的脸颊缀满水痕,他一边忍受着剧痛,一边愤怒地要将这痛苦返还给将它带来的人。他想举起拳头,狠狠地挥到艾尔海森高傲的脸上去。他扑过去,只恨为什么自己手中没有刀。

      他如一只受伤的蝴蝶轻轻亲吻了艾尔海森的嘴唇。

      天与地就此颠倒。

      冷变成热,重变成轻,苦痛变成欢愉,仇人变成爱人。他们狂热地拥吻着,艾尔海森有力的手臂紧紧搂住了他,他则报以更加用力地吮吸。他们绝不允许对方离开自己,他们四肢纠缠,灵魂交织,如同滴入同一池塘的墨,缱绻勾连,无限延伸,终将融为一体。

      天知道,卡维从未在任何时刻、任何地点、任何情景以爱欲的方式幻想过艾尔海森,即便他非常喜欢艾尔海森。这或许是某种保护机制,或许在内心深处,卡维早已知道,艾尔海森是他因被诸神惩戒而劈开的另一半,如果他拥抱了他,就将从此失去自己。

      可是现在禁忌已被打破,他要彻底将无用的顾忌抛之脑后。他狂风暴雨般热烈地吻着艾尔海森轻颤的眼睑,高挺的鼻梁,刻薄的嘴唇,还有苍白的耳垂。他好像在朝圣,又或者在堕落。他无所顾忌地在他身上留下痕迹,也纵容他同样地将自己占有。他放弃了隐藏,也放弃了坦白。他渴望向他臣服,或者将他征服,也许二者根本就是相同的含义。我,我们,他开始荒唐地分不清其中的区别。

      当雪崩的瞬间来临,卡维从睡梦中惊醒。他发现自己满脸泪痕。

      他终于意识到,他爱艾尔海森。

      而在这个瞬间,这份爱几乎将他的胸膛刺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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