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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第七部分 ...

  •   艾尔海森选择回到挪威,并不是出于某个必然的原因,仅仅是他的国籍在那里,又没有什么迫切想要离开的愿望罢了。对于这类事务,艾尔海森向来秉持“随便”的态度。

      况且他也不算完全的孤家寡人,他还有一名身在挪威的热心表舅,经营着一家小型药厂,对他十分上心。曾多次表示愿意资助艾尔海森的学费,都被他拒绝了,不久前又写信向他介绍了许多奥斯路市的文职工作,诚心邀请他回到奥斯路工作,还希望将自己在市内的一套房产赠予他。虽然艾尔海森依言回到了奥斯路,但房产仍没有收下。

      艾尔海森知道对方并无恶意,或许有几分是因为嗅到了他身上可投资价值的缘故,但总体来看,仍旧是友好的。可惜艾尔海森是个十分讨厌麻烦的人,而人情世故于他再麻烦不过。

      他用勤工俭学的积蓄租下了城市西郊一间不大的房屋,寻到一份出版社总编部门的工作,并不繁重,有双休,报酬足够丰厚,在办公室里还可以偷闲阅读感兴趣的书籍,艾尔海森很满意。

      七月的布伊诺斯正值隆冬,奥斯路却烈日炎炎,艾尔海森很快适应了新生活的节奏,他这人对什么都适应得很快。清晨仍旧晨跑,不过四周风景不再是原始自然的海岸,而是幽静雅致的公园;晚间仍旧阅读,不过书籍不再是魔幻甚至蛮荒的阿根廷幻想,而是精巧庄严的欧洲文学。

      布伊诺斯的四年于他而言收获颇丰,能够深入地了解一种与原生环境完全相反的文化便是最大成果。

      要知道,人拥有一种独特的习性,习惯。就像唯有病痛才能让我们察觉体内的某部分器官,否则便会习惯性地将它们遗忘一样,若没有对比,我们就很难察觉某些原本拥有独特意义的事物的存在。

      在奥斯路生活的每一天,从一尘不染的街道到焦糖味的杰托斯特干酪,从一米余的社交距离到黑白褐绿的着装风格,都能让艾尔海森想起大洋彼岸的布伊诺斯。得益于留学,他能够敏锐地将二者比较,并真切地发现其中的内涵和意义。任何一个小细节的大相径庭,都足够他进行一番长久地思考。

      起初的艾尔海森并没有意识到,这般乐此不疲地回忆与思考,其实正说明了在他心中,对大洋彼岸的布伊诺斯仍怀有眷恋。

      住所甫一敲定,艾尔海森便给卡维寄出一封短信简述他的新工作与住所,一个多月后,他收到了来自地球另一端的信件。

      亲爱的前室友:

      很高兴能收到你的来信!

      我写这封回信时,窗外正在飘雪。你能相信?布伊诺斯竟然下雪了!气象广播说这是六十二年以来布伊诺斯的第一场雪,虽然雪势不大,触地即融,但不妨碍人们纷纷走上街头庆祝玩耍。孩子们兴奋得不行,老人也是,毕竟是六十二年一见,或许我这辈子也只能见一次吧!室外温度已经低至-2℃,我忽然有些担心那些把巢驻在路灯下的棕灶鸟,还记得吗,利昂罗斯街口那根损坏的路灯,我们曾偶遇过两只里面的小家伙,才刚破壳。不知它们能不能应付得了这场六十二年一度的寒潮?

      失去你这位熟识的室友以后,再无人陪我饮酒闲谈,或嫌弃我饮酒闲谈的声音吵闹。一人的生活不胜寂寥,因此我并未续租,将房屋归还给了房东先生。收拾东西离去之时,最后一次回望屋内,感到尤其怀念。最初入住时将它当成了一场梦,如今再回忆,仍觉得是一场梦,所以特地在这里向你求证,那地方的确存在吧?那黄色格子帘的红窗?咯吱作响的木椅?

      因为我已搬去了新住处(地址将附在信末),故而没有及时收到你的来信,前一日才由房东代为转交。一看落款日期,发现你竟二十六天前便已向我写信,我却拖到如今才回,十分抱歉。我还曾因此抱怨过你无情无义,虽然你并不知情,也在此一并道歉了。

      得知你的生活一切顺利,我由衷地为你感到高兴和欣慰。我早发现,你这人有种令我叹为观止的能力:无论在哪都能生活得很好。即便如此,看到你亲笔写下的“一切顺利”的字样时,仍旧欣喜之至。

      不同于你可以根据我的三言两语轻易想象布伊诺斯正在发生的一切,我从未到访过北欧,对你的家乡可谓一无所知,连想象都做不到(真是难以置信,我竟然和一个挪威人同住了大半年,却从没听他提起过他的家乡!),故有许多疑惑需要你解答。现在的北半球应是夏季吧,你那里天气如何?有多热?人们会脱光衣服去沙滩晒太阳吗?出版社的工作大概是什么内容?一日三餐都吃些什么?平日有什么户外休闲活动?有什么常去的地方?原谅我的啰嗦,实在相当好奇。

      再次祝愿你一切顺利!期待你的回信!

      你的朋友:卡维
      1973年8月5日

      附:
      我的新居地址:维尔瑞亚大道2579号4幢201
      另,整理行李时发现,许久前从你桌上借走的《尼各马可伦理学》尚未归还,略一翻阅,发现所批注评甚是有趣,如果不介意的话,我继续帮你保管了。

      艾尔海森在下午茶时间拆开信封,就着浓咖啡和果酱华夫饼读完了这封可称之为眉飞色舞的信件,信末附赠卡维手绘的两只卡通小鸟,在细雪中冻得挤作一团,一只还打了个喷嚏。

      他展开一张平整的信纸,提起钢笔写下回信。

      致卡维:

      你的来信我已读毕。

      关于利昂罗斯的棕灶鸟,我想这个种族能在南美洲繁衍至今,应有其成功的道理,不至被一场雪冻死。而那间房屋,如果我的记忆没有出现差错,它的确是存在的。感谢挂念,新住址我已记下,但下次你的抱怨不必再特意告知。

      就你所提的问题,奥斯路为海湾,天气晴朗,气温尚可,不算炎热。食物同样为肉,鱼,蛋,奶,蔬菜,与布伊诺斯相差无几。出版社的工作为书刊报纸的选题与审核,我目前所做大多为审稿,其余还在实习中。审稿之职除了无趣外,没有其他劣处。如果外出取材与同合作方交涉算户外休闲活动,那么时常户外休闲,常去地点为博物馆、歌剧院、美术馆、主教堂。若你对奥斯路实在好奇,不妨亲自来游览,比向我询问更直观。

      另,借走我教材之事,我似乎并不知情。望你能将它归还。

      艾尔海森
      1973年8月23日

      一张这样薄薄的信纸,需要从头至尾跨越整个大西洋,经过长达二十天的航行,才能被交到对方手中。即便艾尔海森和卡维保持着一来一往的书信频率,每一回收到对方的来信,距离上次也常常已过去四十天。

      四十天说长不长,说短也不算短,好在卡维委实唠叨,连路上偶遇的猫都要写进信里讨论一番,一封信常洋洋洒洒写四五张纸,风格与他谈话一致,不着边际,天南地北,想到什么写什么,仅靠联想作为内在联系。与他交谈时往往令艾尔海森追赶不及,但落在纸面上读来倒也颇有意趣。

      以四十天为跨度分隔的日日夜夜里,一封信的内容足够艾尔海森琢磨去一半时间,余下一半则用来等待下一封长长的闲谈。

      在卡维絮絮叨叨地讲述中,艾尔海森平稳地度过了北欧的夏与秋,以及南美的冬与春。出版社的工作稳定下来,更多负责规划和统筹,不再审核寻常稿件,只与几个挪威著名的当代作家对接。

      圣诞节前夕,一名在文坛享有盛誉的诗人吞枪自杀,作为他的编辑,艾尔海森被邀请前往诗人的友人们于他生前在德拉戈郡的故居前举行的追悼会。乘车抵达时,时间尚早,但天色已晚,从外延伸至此的内陆海辽阔而平静,皑皑白雪覆盖着嶙峋的岩石,漆成红色的木屋外,十几人聚在一起,手捧的蜡烛跳动着明黄的光。

      许多张影影绰绰的面孔或泪流满面,或声嘶力竭,向着诗人未被求证是否还存在的灵魂诉说他们的哀思。暮色苍茫,蜡烛闪烁的虚影更加模糊了他们的面部,在艾尔海森看来,那简直是一种狰狞的表情。

      应他们恳求,艾尔海森带来了诗人留下的最后一首诗的手稿复印件,追悼者纷纷上前围读,发表自己的意见。但就艾尔海森的看法,他并不认为那能反应什么。

      那不过是一首温馨的抒情长诗,写给诗人童年记忆里的一棵苹果树,如果当真一定要发表感想,也只需要那棵苹果树的感想。一个已经下定决心要死的人,恐怕不至于再对他痛苦的根源喋喋不休。

      实际上,艾尔海森认为,真正揭示了诗人死亡原因的是一首短到不起眼的散文诗,名叫《真相慢慢降临》。

      “星空如昨日闪耀,海面如明日升起。
      灰尘没有名字,
      它的姓氏由偶然书写。
      无限从不包含正确,也不需要意义。
      非自愿的赐福随处播撒,
      生命是一场坠落。
      真相慢慢降临……”

      在这首诗中,艾尔海森看到了尼采的永恒轮回说,以及赫拉克利特的虚无主义。虚无犹如吞噬一切的黑洞,对人类往往是致命的,诗人便是死于其獠牙。

      所以有些时候,艾尔海森认同,无知是一种保护。

      若要询问艾尔海森对此的观点,他不置可否。毕竟无法证实,也无法证伪,但人之一死便不能复生,这倒是经过求证的真理。

      临海的缘故,即便入夜气温也不至于太寒冷,可也的确不再适宜痛哭,鼻涕和眼泪会立刻冻成冰柱。追悼会匆匆结束,宾客们提议去租住几间供游客使用的山间小屋,今夜谈个尽兴,艾尔海森以明日还有工作为由推脱,坐上凌晨的火车回了奥斯路。

      乘客寥寥的车厢里,他从公文包中取出一封尚未拆开的厚厚的信。信早晨便已收到,只是期间实在太匆忙,没能挤出时间阅读。

      内容还是卡维一贯不拘小节的风格,写了城市初夏的风景,窗口筑巢的小鸟,围网打渔的收获,偶然捡到的贝壳,最近读完的书籍等等等等,至少千字有余的闲杂琐事。

      结尾他如此写到:

      猛然惊觉,我与你的初次相遇是否便在这几日?连忙将日历手记等翻查一番,发现竟果真如此。特地在同一晚再次光临同一酒吧,点了同一杯白啤聊作纪念。现今回忆起你我初识之景,似乎历历在目,又似乎已过去数年之长。无论如何,其过程是再机缘巧合不过,幸甚幸甚。可惜纪念之酒只有我一人独饮,实在凄凉至极,原想找人攀谈,但如今那酒吧的收银员较你而言,沉稳不足而暴躁有余,目光尤其犀利,堪称如火如炬,使人如坐针毡,一杯未尽便落荒而逃。

      每逢与你通信,都觉不可思议。仅不足一年的室友关系,竟能让友谊深厚到如此程度?那么我从现在起收拾行李四处寻人合租,直到寿终正寝时,岂不能拥有上百位交心好友?那等葬礼该办得何其兴师动众?想到那副场景,不禁乐不可支。

      卡萨维亚宫建造一切顺利,比预计工期快了将近半月,估计再有五月便能收工。工头怨我催促过头,但一念及收工之时便能将你召回,只恨不得再快些,简直想自己拿起刮板加入其中。

      略一估算,信件送到你手中大约已至圣诞日,提前祝你圣诞快乐!布伊诺斯仍是炎热的夏季,但北欧的冬天应相当酷寒吧。零下十几度是什么滋味?夜空是否果真有极光?可曾在森林见到驯鹿出没?有没有滑雪?

      期待你的回信!若能再附上几张相片便最好不过了!

      因想念有你作伴的日子而十分苦闷的朋友:卡维
      1973年12月1日

      艾尔海森将信纸重新对折收好,拉开火车厚实的布帘远望。北方的天空像是浸没在深蓝的墨水里,铺满山谷的雪以史诗般的方式照亮了午夜,天与地静谧的缝隙里,一抹青绿色极光破壤而出。

      它幽幽地扭动着,身躯庞大如神话中的巨蛇,末端显着不祥的血红,简直像一把剑匕,刺伤沉默而无垠的世界。

      艾尔海森幡然醒悟。

      他明白过来,对于某些天才而言,无需先哲启示也能自己看清那隐藏在华美幻境之后的幽深真相。诗人是,卡维亦是。

      而不同之处在于,有人选择一死了之,有人选择动用能动用的一切,小鸟,渔获,贝壳,书籍,和朋友的回忆,还有关于驯鹿和极光的幻想,锲而不舍地负隅顽抗。

      艾尔海森忽然非常,非常,非常地,想要见到卡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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