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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第13章 该认错的时候千万不要犹豫(下) ...

  •   程惜再一次从回忆中脱离,是听到了靠在自己肩上的人又低沉地咳嗽了起来。

      她连忙睁开眼睛,伸手去摸他的额头,她的手腕却被他抓住,他起身看着她弯了下唇:“别摸了,在伤口愈合的时候,有点低烧不也是正常的吗?”

      她不赞同地看了他一眼:“那也得排除感染可能。”

      他轻叹了声:“你都查看了多少次伤口了……也太小心了。”

      程惜也不知道该怎么表达自己那种莫名的恐惧和担忧,只能摸了摸他的脸颊,开口说:“大概四五年前的夏天……那天夜里我在花园里遇到的人是你。”

      他微愣了片刻,继而神色有些啼笑皆非:“你该不会想说,那晚你也没认出我来吧?”

      程惜有些懊恼:“我不是说过我没有认出来你就是小哥哥……”

      他有些头疼地皱了皱眉笑起来:“但你也总该认出来我是谁……他们都喊我‘殿下’……”

      程惜接着解释:“可是你说你付不起我哥哥的诊费,我就以为你是生病还坚持在岗位上的侍从啊守卫啊什么的,收入不高所以才付不起……他们在喊‘殿下’的时候我还以为你是害怕被发现偷溜出来才赶紧离开的。”

      肃修言显然是没想到她这么阴差阳错的误解,只能无奈地又笑了笑:“你哥哥的诊费我那时候确实付不起,上一次圣诞节的诊费,还是我攒了半年的学员津贴,还出了两次任务领到任务补贴才凑齐的。”

      程惜吃惊地看着他:“你是皇室成员,你的诊疗费不是直接由皇室负责的吗?还有皇室成员不是都有皇室津贴?那数目可不小。”

      他笑着摇了下头:“我去军官学院后有了学员津贴,就再也没有领过皇室津贴了。至于我的诊疗费,那之前父亲说过,不许我在皇宫御医那里接受治疗……还得谢谢你哥哥肯冒着违反禁令的风险来给我治疗,我又怎么能赖掉他的诊疗费。”

      程惜更加愕然,简直无法想象:“先皇陛下是这样的人?自己儿子生病了也不允许有人给他治疗,这已经是虐待了吧?”

      看她这么义愤填膺,肃修言就笑着跟她解释:“当时的情况比较复杂,我父亲……没有想过要虐待我。说那句话的时候,他只是误会我想要通过装病来逃避责罚,所以才口不择言,是我太当真了。”

      程惜有些一头雾水:“所以先皇陛下实际上从来没有不允许你在御医那里接受治疗,皇室也没有不承担你的诊疗费?”

      他挑了下眉,带着点玩味的神色看着她:“对。”

      程惜看着他的神色,顿时有了点不好的猜测:“那我哥哥……”

      他认真地点了下头:“他早就收到皇室支付的诊疗费了,但还是收了我给的那份。”

      程惜“呃”了声,有些头疼地扶住额头,她是知道自己哥哥一向看二皇子不顺眼,也没想到他竟然可以多收他一份钱。

      肃修言还看着她补充了一句:“是我一整个学期一分钱没敢花省下来的津贴,还有出任务卖命赚来的血汗钱。”

      程惜越听内心的愧疚感越重,小心地询问:“血汗钱?”

      他严肃地点了点头:“有时候是给一些军事行动做后勤,有时候是去给贵族做守卫,可不就是卖命的血汗钱。”

      程惜的心情顿时又有些复杂:“你?去给贵族做守卫?”

      他弯了弯唇点头:“军官学院不仅有贵族出身的学员,还有不少平民和没落贵族家庭的。为了给这些学员一些赚钱补贴生活的机会,会接一些危险性不高的任务,然后在学院中招募学员参加,招募成功后就组织我们在训练间隙出任务。”

      程惜神色复杂地看着他:“所以你报名参加的时候,你的同学们没有吃惊?”

      肃修言似乎对自己的作为还挺得意,笑着扬眉:“他们确实吃惊,不过他们都以为我是为了体验平民生活,消除贵族学员和平民学员之间的隔阂,带头做表率。”

      不过想想也是,虽然一直都有二皇子不讨陛下欢心的传言,但他毕竟是血统纯正的皇子殿下,皇位的第二顺位继承人。

      有谁能想到这位尊贵无比的皇子殿下,是真的缺钱呢?

      他边说还又边扬了下眉:“说起来还有个刚跟贵族联姻成功的暴发户雇了我们,让我们在雨夜的户外站岗,神临城外的庄园又能有什么危险,不过是为了炫耀给邻居看……结果第二天有人提醒他,说这次派来的军官学员里有我。”

      程惜倒是没想到他之前的军旅生涯这样丰富,好奇地追问:“那后来呢?”

      他又笑了一声,弯着唇角:“他当然是吓破了胆,又不敢取消这次任务反而惹我生气,又不知道到底哪个学员是我。只能对每个学员都客客气气地,让我们值完了三天的岗。”

      他说着似乎是怀念起了什么,带上了点笑意:“能让这些傲慢的家伙对外派学员的态度好一些,也算是个意外收获。”

      他说得轻松,但程惜却突然有些心疼他,能把在雨夜里站岗说得这么轻描淡写,显然并不是被第一次那样对待。

      她有些迟疑地问:“你那些年过的,是不是不太好……”

      他看了她一眼,笑了笑,语气刻意更加轻松了些:“也没什么,现在再回过头去看,也不过就是和父亲闹了些矛盾,体会了一些不一样的生活,反而是难得的体验。”

      他说着看程惜一直皱着眉,还以为她仍然在为自己哥哥收了他两份钱的事情愧疚,就笑了笑:“那时候不仅我误解了父亲的意思,宫廷内的其他人也有误解。当我打内线电话向你哥哥求助的时候,他能赶过来,我很感激。”

      程惜还陷在心疼他的情绪里,她伸出手去抚摸他的脸颊:“我哥哥那时候带我一起去就好了。”

      他弯了弯唇角,这次没有拒绝,大方地让她摸着自己的脸颊:“带你来,难道你就能认出我来了?”

      程惜摇了摇头:“也许我还是不能认出你,但至少,我可以更多地见到你……”

      她说着就抱住了他的腰,把头放在他的肩膀上,低声说:“我有种奇怪的感觉,好像现在已经是一个故事的尾声了,该发生的早已发生,结局也早已注定……我却错过了太多。”

      她边说还又边不确定地开口:“而这样的处境,我已经经历了不止一次。为什么每一次……我总是会错过你。”

      他放在她腰上的手臂微微收紧了些,接着他带着笑意的声音在她头顶响起:“我只知道,你胡思乱想很有一套。”

      他低头把一个轻吻落在她的额头上,用哄小孩子的语气说:“好了,这些事都过去很久了……不如考虑一下,我们是不是需要去享用早餐了?”

      他难得这么温柔,程惜虽然还是有些不安,也点了点头:“好吧,你胃口还好吗?”

      他点了点头,弯着唇角:“还好,不算差。”

      他现在还是伤患,休息和饮食都很重要,程惜暂时抛开别的想法,帮他穿好外套,两个人又各自清理了一下,到起居室里一起吃早餐。

      他的胃口确实还算好,程惜看着就放心了下来。

      早餐完毕后,程惜给他吃了药,接下来就是皇帝例行的办公时间,在出巡的火车上当然也不能免去。

      程惜作为随行人员,虽然可以和他一起享用早餐,但当大臣们向他汇报事务时再留下来就显得不妥了。

      她用完早餐后也就被安排带了下去,回到临近车厢自己的房间里。

      她昨晚没有睡好,上午又暂时没有事情可以做,自然想到了要补一下觉。

      现在肃修言肯定是清醒的,所以她就算睡着了也没什么问题吧,这样想着,她也就心安理得地躺倒在柔软的天鹅绒床垫上,看着窗外驶过的峡谷风光,安然入睡了。

      只是事实显然不会如她所想,就在沉入睡眠后不久,她发觉自己赫然又进入了肃修言的回忆中。

      这次伴随着回忆和画面一起出现的,不仅仅有心情和想法这样感性的体验,还有身体的症状和痛苦。

      她能感到他的呼吸非常粗重,与之伴随的还有眩晕恶心和胸口疲惫又绞痛的感觉。

      隔壁房间里似乎传来了走动和说话的声响,他的神志稍微清醒了一些,用手撑着身下躺椅的扶手半坐起来。

      头上的眩晕和胃里的反胃感又重了一些,他低着头咳嗽了几声,深吸着气,努力想要让自己更加清醒一些。

      他抬手擦了一下额头冒出的虚汗,又把手伸到怀中,摸到一直被放在大衣内侧的两个纸包还在,顿时安心了些。

      那是他用这半年来的学员津贴还有几次出任务的钱买来的圣诞礼物,就算怀里的礼物并不算贵重,但原本也是不太够的,好在最后这一次任务的报酬相比之前要丰厚不少。

      只是那个粗鲁嚣张的暴发户在冬雨降临时,依然让没有做任何防护的他们在户外站岗,是他没有料到的。

      虽然那种没有意义的炫耀只持续了一天,但是后来的两天内,冬日的冷雨已经变成了大雪,天气更加严寒,也是他所没有预料的。

      如果是在平时,他绝不会娇弱到会被一场雨雪击倒,只是这半年来他仍然会被上一次感冒后留下的持续症状困扰,这一场雨雪也就变成了雪上加霜。

      不过就算怕是发了烧,精神也有些昏沉,他也仍然不觉得自己会倒下。

      更何况今天这次圣诞节的家庭聚会,是他期盼了半年之久的机会。

      哪怕半年前父亲坚持认为那场学院内的斗殴是他挑起的,并且在暴怒之下将他赶回学院,他也依然认为今天会是一个同父亲缓和关系的绝佳机会。

      半年前的事不是他的错,他那时没有机会向发怒的父亲解释清楚,当然现在的举动也并不是认错乃至求饶。

      他只是觉得……他们仍然是一个家庭,在家庭成员之间,总需要一个人先给出软化的态度,才能打断误解和隔阂的循环。

      在他们的家庭里,这个人好像只能是他,不可能是他们那个一贯严厉的父亲。

      他这半年来努力攒下津贴,尽可能地多接任务来换取报酬,又提前一个月在集市中挑选好送给父亲和哥哥的礼物,拜托那家手工店的老板预留了货物。

      直到今天下午,才终于凑齐了钱将它们买回,再带着礼物挤上电车,在夜幕降临前穿过风雪回到家里。

      他生怕错过晚餐的时间,甚至没有敢回到自己的房间换一身衣服,就来到了这个宴会厅旁的休息室里等待,却还是因为骤然来到温暖的室内而昏昏欲睡,不小心睡过去了一阵。

      他站起身揉了揉脸颊,听到门外传过来的,似乎是哥哥和父亲的声音,努力将表情调整成微笑的样子,抬起手推门走了进去。

      放置在室内的圣诞树上挂满了华丽的点缀,他走进去就看到父亲和哥哥正站在树下交谈。

      他们还没有落座就餐,看起来自己还来得及送给他们礼物。

      他心中这样想着,唇角微微弯起,向他们走了过去。

      哥哥在看到他的一瞬间,眼中就露出了笑意,父亲却根本就没有看向他。

      父亲从侍从手中拿过包装精美的礼物盒子,交到哥哥手中,语气温和地说:“修然,圣诞快乐。”

      接着父亲抬起头,冷漠又略带厌恶的目光仅在他身上停留了一瞬,就重新移开,仿佛连多给他一点注目都嫌多余:“至于其他迟到的人,这里并不欢迎。”

      他设想过许多种在暌违了半年后,父亲见到他之后的态度,愤怒的、严厉的,却没有料到是这样,完全像对待陌生人般冷漠。

      他看到父亲身后的侍从手上并没有拿着第二份礼物,也就突然间明白了,原来父亲并不曾等待着他的归来,也没有想过和他一起度过这个圣诞节。

      上次被父亲派人强制押回学院时,父亲愤怒的话又在他耳边响起:“我没有这样无耻又无能的儿子!让他给我从这里滚出去!所有人,从今天起不许再给他提供任何皇室服务!”

      他后来想起,会下意识地觉得,父亲应该只是震怒之下口不择言,毕竟他从小倔强,父亲对他发怒也并不是第一次。

      现在看来,父亲那次的话,也许比他想象得要认真。

      或许是因为他终于成年,到了可以脱离家庭的年龄,或许是因为父亲终于受够了他的忤逆和不服管教,决心和他割裂关系。

      他脸上的笑容渐渐勉强起来,伸手从怀中拿出来那份送给哥哥的礼物,将纸包递到哥哥的手中:“圣诞快乐,哥哥。”

      他说完放下手,对哥哥笑了笑,就转身快步走了出去。

      意识到自己并不受这座皇宫的欢迎,这里也很可能不再是他可以随时回来的家,他就觉得一阵难堪。

      他想着如果可以,他需要赶快从皇宫山下去,趁着神临城里的电车还没停运,也许在军官学院的大门关闭之前,他能回到自己的宿舍里。

      然而刚才被他努力忽视的身体状况却并不乐观,他对自己身体的控制能力在下降,胸口的绞痛也几乎令他无法呼吸。

      在走出没多远后,他就不得不扶住走廊的墙壁来避免自己跌倒。

      走廊尽头原本不过几步的距离,现在却变得有些艰难。

      他一边弯腰闷咳着调整呼吸,一边不得不分出神来,好笑地想如果他坚持走出去,会不会刚出皇宫,就像条丧家之犬一样倒在外面的雪地里?

      那可真是太凄惨了些,父亲的颜面又一次要被他丢尽。

      他当然不是那样的傻子,身体暂时不允许,他也不会太过勉强,这座皇宫里到处都是人,他可不想表演自己的软弱来给他们取笑。

      他闭上眼睛想了一片刻,决定还是先回到皇宫二楼,那间自己原来的房间里先休息一晚……父亲总不至于把他的房间都撤封掉吧?

      在有人发现他的异样之前,他站直身体抬步走回到自己的房间。

      他的房间倒是仍然保持着整洁,只是并没有升起壁炉,室内一片冷清,显然没有准备好今晚迎接人入住。

      他开门走进去关上门,将身后的门锁反锁起来,背靠在门上喘息了一阵才有力气继续向床边走去。

      哪怕没有点燃壁炉,这里也毕竟是在保暖设施完善的宫殿里,比起来大部分房屋里的温度,都已经相当温暖。

      更何况没人注意到这里更好,他可以安静地睡上一晚,也许睡一觉起来,明天早上他的身体状况就会好上很多,可以有力气离开这里回到学院。

      好在这里虽然没有像以往那样,有侍从们准备好的热水鲜花甚至睡前甜点,但柜子里也依然放着他以往穿过的干净睡衣。

      他用仅剩的力气将身上被冷汗和雪水沾湿的衣物换下来,换上干爽的睡衣,就倒在了床上陷入沉睡。

      这一觉他睡得并不安稳,胸口的闷痛依然会时不时变得更加强烈,呼吸也会非常艰难。

      他每次咳嗽着醒来,都尽量把头埋在被子里免得声音太响惊动他人。

      到后来他分不清自己到底是在醒着还是在梦里,一切究竟是凭借本能行动,还是大脑仍旧能保持部分意识。

      又一次从昏沉的梦里挣扎着清醒过来,他看到阳光洒在自己房间的地上,现在很可能已经到了第二天的中午。

      他记得自己上一次仍有意识的清醒时,窗外依然是暗沉的夜晚,这一次距离那时很可能已经过了好几个小时。

      他似乎仍然没有退烧,大脑更加昏沉,也很可能已经有超过24个小时没有进食和饮水。

      他顿时又懊悔起来,也许昨晚应该趁着最后仍然有行动力的时候离开皇宫,哪怕在半路支撑不住,也可以找个小诊所得到一些基本的治疗。

      总好过现在,他自己一个人躲在房间里,既找不到人可以求援,也找不到医生给自己治疗,简直像是完全被困在这里。

      他又把头埋在被子里闷咳了咳,努力在大脑中搜寻了一阵,起身够到床头的内线电话,拨通了一个号码。

      电话很快被接起,话筒那端的声音带着些犹豫和不确定:“二皇子殿下?您有什么需要我做的?”

      他知道因为哥哥身体的原因,这位宫廷首席御医一直看自己不顺眼,但此时他也只能硬着头皮说:“抱歉……能不能请你到我的房间里来一趟。”

      话筒那端沉默着,他以为程昱不想违反父亲的禁令,只能闭了闭眼睛接着说:“程医生……如果你可以来出诊,诊疗费我过后会补给你。”

      他虽然努力控制了,但说话的间隙里仍在咳嗽,程昱沉默了片刻,在话筒里问:“你现在有没有发烧?”

      他内心稍微放松了些,看起来他选对了人,在程昱眼里医生的天职高于一切,他不可能不帮助一个向他求助的病人。

      他苦笑了下:“大概。”

      话筒另一端又沉默了片刻,接着就如他预料般,传来程昱不顾形象的怒吼:“大概?肯主动打电话给我,你是烧到神志都不清楚了吧?一个个不把自己糟蹋到不可收拾不会来找我?你给我等着!”

      在撂下了最后一句仿佛是要冲过来找他决斗一般的狠话后,程昱就干脆利索地挂断了电话。

      他知道在这个御医暴躁的表象下,是强烈的责任心和行动力,大概过不了几分钟,他就会带着一大箱子医疗用品冲到他的房门外。

      他想起来自己把房门反锁了,把话筒放下后攒了点力气从床上爬起来开门。

      他之前从未觉得自己的房间如此之大,从床边到门口的距离简直像一百米那么远,不过好在他总算赶在程昱敲响房门的时候把门锁拉开。

      这个长着一张娃娃脸,身高也比他矮了十厘米的首席御医横冲直撞起来,力气可并不小,他刚打开门就被他推门的力道冲得差点往后仰倒。

      程昱一手提着医疗箱,另一只手把他捞住,他抬手撑在他肩膀上,还听到程昱怒气冲冲的声音在耳边犹如惊雷:“你倒还能爬起来开门,我还以为我需要把这扇门砸掉!”

      首席御医发起脾气来,气势实在太惊人,他抿了唇没敢回话,只是不太自觉地,朝程昱的身后望了一眼。

      程昱注意到他的目光,“呵”了声说:“你放心,你既然亲自打电话给我,我就知道你需要保密,我暂时没有通知陛下和大殿下。”

      他内心确实有一些随着身体的虚弱而不小心偷偷冒出的念头,但却和程昱说的无关,他也不打算解释,弯了下唇:“谢谢。”

      程惜像上次一样,努力忽视掉自己的存在,来通过他的视角去经历这一切,在这一刻,她突然间被一道白光击中了一般,明白了此刻他内心那微妙又无法言传的感触到底是什么。

      那是程昱……是她的哥哥,他在那时,也许是想过的,也没什么指望地期盼过的。

      他看向程昱的背后,就是在寻找那微弱的,就算是无法达成也并不意外的希望——是她也能来。

      他还在她提起来自己如果也能来的时候,那么轻描淡写地带过去,好像他从来没想过这些一样。

      程惜简直恨自己每次都听他胡说八道,任由他把一切都糊弄过去。

      程昱的目光下移,触到了他领口和袖口的东西,而后身体微微震动了下,不可置信地喊出来:“你已经在咳血了!到现在才喊我?”

      他迷茫了一瞬,他根本没有注意到这些,然而程昱的神色很差,他抿了抿已经干裂的嘴唇,有些小心谨慎地开口:“对不起……”

      程昱铁青着脸,手上的动作却有力又温柔,把他半扶半拖到床上躺下。

      他看不到自己的领口,匆忙扫了眼床头,果然枕头和被褥间还有不少溅出的血点,有些还算新鲜,有些已经暗红干涸。

      程昱也看到了这些,气得声音已经变了调子:“肃修言!你真是厉害!我还不知道你有这样的本事!”

      直呼皇子的名讳显然是极度失礼的事情,然而此刻不管是程昱还是他自己,都没有注意这样的事。

      他看向程昱,尽力向他示好:“抱歉……诊疗费我以后,一定会补给你。”

      程昱似乎差一点就又吼起来,但他突然间又和颜悦色起来:“是我失态了……你会好起来的,你放心,有我在,就肯定会治好你。”

      程昱边说,已经边开始拿起听诊器和温度计,解开他胸前的衣衫,开始给他做检查,还不忘继续用安慰的口吻说:“放松一下,如果太累了可以睡觉休息,反而有利于身体康复和我的治疗。”

      程昱从来没有对他如此和蔼过,他的大脑已经一片混沌,唯一记得的,是连忙抓住程昱的衣袖:“如果太严重……不要告诉哥哥,他会担心……”

      终于等来了外援,他的精神力也支撑到了尽头,他说话的时候,视线其实已经有些模糊,但他还是努力把剩下的话补完:“也不要告诉爸爸……他不允许我留在这里。”

      他的意识就这样中断了,程惜以为接下来又要是他苏醒后的记忆,但这次竟然有了些不同。

      也许是因为这段回忆里的另一个主角是她血脉相连的亲哥哥,她的视角突然从肃修言那里转换到了哥哥的身上。

      猛然间从那种虚弱痛苦的状态中解除出来,程惜有几秒钟处在空白的思绪里,她跟随着哥哥的视线,在他苍白的脸上停顿了有那么一两秒钟,而后就又开始快速处理他的情况。

      哥哥的判断和治疗果然是她跟不上的速度,她看着哥哥快速确定了他的症状,给他打了退烧针,又调配出静脉注射的药水。

      在一切处理好后,哥哥才稍稍停下来,站在床头思考了大概几秒钟,就站起身走到房间外,对站在那里值守的侍从说:“去通知陛下和皇太子殿下,尽快过来。”

      哥哥说完又停顿了下,改了口:“还是先通知皇太子殿下。”

      那名侍从显然已经在房间外站了许久,身旁还有盛放着丰盛午餐的镀金餐车,也不知道是从什么时候起就在这里等着。

      他看起来已经有些战战兢兢,当哥哥发话后,他立刻行礼答应,飞快小跑着走了。

      哥哥站在门边叹了口气,他在想宫廷里服务的人都清楚,哪怕陛下看起来对待二皇子多么严厉苛刻,也没有人敢忽视对二皇子的服务。

      并不仅仅是因为皇子毕竟是皇子,身份尊贵。

      还因为当二皇子这里如果出了什么情况,不仅会引来陛下的雷霆震怒,还有皇太子殿下极为罕见的怒火。

      哥哥很快就看到大皇子披着未穿好的外袍,大步走来的身影,他没有在门口做任何停留,径直快步走到了床前。

      大皇子在床边半跪下,手指有些颤抖地擦过他干裂染血的唇边,而后把身体俯下来,用头抵在弟弟的额头。

      大皇子就这么一动不动了几秒钟,才直起腰,没有回头地低沉开口,声音里有风雷即将袭来的前兆:“去把陛下请过来,马上。”

      哥哥抱胸站在一旁,看着大皇子开口:“你弟弟昏迷前的最后一句话,是让我不要告诉你们的父亲,他说陛下不允许他留在皇宫里接受治疗?”

      大皇子抬头看了一眼哥哥,“呵”得笑了声,双眼中却没有一丝笑意:“他说的这种口不择言的混账话,小言都会当真。”

      这样指责一位皇帝,已经也是“口不择言”,更何况那还是他的父亲。

      哥哥却没有惊讶,而是慢悠悠地又补了一句:“你弟弟昏迷前的倒数第二句话,是让我不要告诉你,说你会担心。”

      大皇子的目光顿时就显得柔和又哀伤,他抬手轻抚着弟弟的脸颊,仿佛是在向他诉说,又仿佛只是讲给自己听:“小言从来都是这样……他只想让所有人都幸福快乐,却把自己放在最不重要的位置。”

      大皇子说着又轻合了眼睛,好像是要遮住眼眸中的水光:“我这样温柔的弟弟,在自己的家里……却要病到这样虚弱,才敢向人求救。”

      哥哥扬了下眉,好像是觉得这样的情形有点出乎他的意料,他也不知道该做什么评价,只能转而问:“你准备怎么跟陛下说,我觉得你语气不是很好,最好不要对陛下太不礼貌……”

      哥哥的这句话显然讲晚了,因为陛下也很快大步赶了过来,现在正是午睡的时候,他同样衣衫不整,大大地失去了仪态。

      程惜曾在肃修言的记忆里见过慌乱抱着他的前任皇帝陛下,但从旁观者的角度再次看到失态的陛下,这种直观的冲击感依然强烈——

      正在匆忙冲过来的陛下,他的神色看上去不再威严高傲,甚至不再像是一个帝国的皇帝,而就是任何一个焦急懊悔的父亲。

      陛下只是刚进房间,就急着喊出来:“小言!小言怎么了?”

      一直就半跪在床前的大皇子在这时却突然站了起来,并且转过了身,他的手臂伸开拦住了靠近的父亲,并对他冷笑了声:“您这是突然想起来,您还有个儿子吗?”

      陛下脸色铁青地沉默了片刻,程惜以为他肯定要暴怒,但他却只是将目光越过大皇子的手臂,打量了下床上的人后,目光中的焦急更甚。

      大皇子丝毫没有让开的意思,反而侧了侧头,有些讽刺地笑了:“您知道吗?小言不敢向人求助,只能打电话私下里央求程医生。因为他害怕自己一旦被您发现,就会被您赶出皇宫去……像上次那样,被您不留情面地赶出家去。”

      陛下深吸了口气闭了闭眼睛,再次开口时,声音里竟然有一丝颤抖:“那是因为他犯了错,我希望他能改好……只要他肯改,我又怎么会骂他。”

      大皇子又讽刺地笑了:“他犯了错?他真的错了吗?您会轻易地相信别人对他的指责,却连他自己的辩解,听都不想听一听?”

      哥哥一直在旁边站着,这时候突然开口插了句嘴:“二皇子殿下半年前被送走的时候,有些心肌炎的症状,我今天看他的身体状况,似乎这半年来没有彻底好转。”

      陛下把目光转向哥哥:“半年前他的烧不是退了吗?我以为他是装病逃避责任。程医生,如果他身体确实不舒服,你怎么不告诉我?”

      哥哥挑了下眉:“高烧确实是退了,低烧还有,陛下在处理这件事之前,并没有向我询问殿下身体的具体情况吧?”

      哥哥说着顿了顿,又加了句:“至于装病的问题,按照我对二皇子殿下的观察,他恐怕不会装病,生病了假装没事硬撑,倒是很有可能。”

      陛下连续被哥哥堵了两句,脸色更差了起来,但那并不是恼怒,而是更加焦急懊悔,他皱着眉低声问:“小言现在的情况怎么样?”

      面对皇帝陛下的询问,哥哥倒是很尽责地解释:“肺炎是主要问题,如果他不能退烧,再加上心肌炎的症状,严重的话会出现心力衰竭。”

      陛下的脸色彻底苍白了起来,他重新转过头看向大皇子:“小然,让我看一下小言。”

      大皇子面容仍旧严肃,突然说:“父亲,你是因为母亲的事在惩罚小言……你不觉得你这样做,对小言来说,很不公平吗?”

      程惜听到这里就觉得心惊,在外界看来,先代皇后是因病去世,但大皇子会这样说,显然这里面有一些外界所不知的皇室秘密。

      哥哥却显得并不意外一样,甚至也没有因为听到这些谈论而紧张,显然他也早就知道。

      陛下苍白着脸沉默了片刻,有些艰难地开口:“我并没有惩罚小言,我错了……小然,你现在让我看看小言,我很担心他。”

      这些话对于一个威严高傲的皇帝来说,并不容易说出口,陛下几乎是放弃了所有的表面威仪,近乎低声下气。

      大皇子还是冷笑了声,看起来丝毫没有让开的意思:“父亲是觉得轻飘飘一句‘错了’,就能弥补小言受到的伤害?”

      陛下的神色仍然又担心又焦急,他调匀了一下呼吸才开口,即使如此,他的声音里也还是泄露出了一丝颤抖:“小然……我对你和小言的爱都是一样的。”

      大皇子神色冷漠,看起来并没有被父亲罕见的温情流露打动,反而微抬了下巴,看起来仍然有话要说。

      就在这时,也许是他们吵了太久,他身后床上的二皇子突然动了动,咳嗽了一声,有些艰难地睁开眼睛。

      陛下的眼睛亮了亮,竟然趁着大皇子被身后声音惊动分神的空隙,一矮身从他身侧钻过去,扑到床前握住了二皇子的手。

      陛下的声音有些发抖:“小言,对不起,爸爸不知道你生病了,你现在很难受吗?爸爸抱抱你好不好?”

      这下连哥哥都有些愣住了,他确实没想到陛下对二皇子的态度软化下来后,会是这样哄幼童一样的语气。

      也许是因为自从皇后殿下去世后,陛下对二皇子的态度就是严厉甚至冷漠的,这么多年来一直如此。

      现在一旦褪去了这层隔阂,陛下对二皇子的态度,就下意识保持了多年前二皇子仍然幼小时的样子。

      二皇子的视线没什么焦点地落在陛下脸上,哥哥刚才给他用了安定的药物,他现在明显没有完全清醒。

      但他还是对着陛下弯了弯唇角,低声回应:“爸爸?”

      陛下俯身抱住了他,颤抖着声音说:“小言,爸爸在这里,爸爸爱你。”

      程惜看到这里,也忍不住在内心叹息了,她跟已经去世的先皇陛下并不熟悉,只对他留下了虽然生性严肃,但对待皇宫服务人员却并不苛刻的印象。

      现在她通过哥哥的视角来观察先皇陛下,会觉得他并非不爱肃修言。

      只是这样的父亲,对肃修言来说,可能除了严苛之外,还有无法接近的距离感。

      她这样想着,自己的视角就又回到了肃修言的身上。

      缺氧和高热让肃修言的意识非常模糊,他仿佛看到了哥哥焦急的脸,又仿佛听到了还有人在呼唤他。

      程昱应该是给他用了安定类的药物,那些画面和声音都是混乱又无序的。

      他似乎是听到了什么吵杂的声音,等他睁开眼睛时,放在身侧的手很快被紧紧握住。

      他花了些时间,才认出视线正中这张担忧焦急的脸属于父亲,他下意识地轻唤了声:“爸爸?”

      父亲抱住了他,又说了些什么,他没有精力分辨出来他话中的含义,却突然想起了什么,抬手拉住了父亲的衣袖:“爸爸……给你的圣诞礼物,还在我上衣的口袋里。”

      父亲的身体颤抖了下,他努力对父亲微笑:“爸爸,我记得你很喜欢妈妈亲手缝的那双鹿皮手套,后来不见了。我在一个手工店里见到了这双很像,我拜托店主留了下来……昨天终于凑够钱买到了。”

      父亲很轻地环抱住了他,这样温暖熟悉的气息,还有强壮可靠的臂弯,让他回忆起了幼年时父亲也曾这样抱过自己。

      他合上眼睛轻叹了声:“爸爸,这种感觉好像真的……”

      他从看到父亲的那一刻,就下意识地以为这一切都是他的幻觉,因为如果那是真正的父亲,又怎么会用这么温柔的语气和他说话,甚至亲昵的呼唤他“小言”。

      那是在童年后,他就再也没有从父亲嘴里听到过的称呼,父亲有时仍会称呼哥哥为“小然”,却只正式而又冷淡地叫他“肃修言”。

      父亲仿佛是想用这种方式来提醒他,比起来哥哥的完美优秀,他有多么的劣迹斑斑。

      又或许是父亲其实并没有刻意区分称呼上的不同,他只是天然又本能地,对他这个儿子并不亲近而已。

      也许是高热带来的虚弱和意识模糊,在这一刻,他竟然软弱地希望这样的幻觉能多持续一阵,就好像他能在梦里,短暂地回到过去的岁月里——那时父亲仍会对他微笑,母亲……也仍然在。

      他向父亲的怀里靠了靠,模糊的意识让他失去了对时间和空间的划分,大脑中的一切仿佛都是混沌的,他喃喃地说:“爸爸,为什么……妈妈没有跟你一起来看我。”

      这一次父亲的声音就在他耳侧,他能听得清晰一些,父亲轻声说:“小言,你太累了……你需要休息,你先睡吧,爸爸不会再吵到你了。”

      他确实已经又要失去了意识,双眼甚至都无法再睁开,但他仍然强撑着一丝神志,弯着唇角笑了笑:“可是爸爸,我如果睡了,再醒过来就……见不到你了。”

      父亲的声音仍然在他耳侧轻柔低沉地响起:“我会在的,小言,爸爸一直都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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