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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第12章 从不会有无意义的细节(下) ...

  •   肃修言沉默了一阵,他主动松开了她的手,退开了一些,并且还咳嗽了几声清了清嗓子:“你太激动了。”

      程惜已经开始有些绝望了,她干脆用手捂住了自己的眼睛。

      肃修言看着她欲言又止了一下,再次有些艰难地试探着开口:“你想不想收回你说的话,我可以当做……”

      程惜放开手,红着眼睛瞪他:“我为什么要收回?”

      肃修言立刻又抿紧了唇,他现在的耳根已经彻底红透了:“那好吧。”

      程惜眼睛发酸差点哭出来,却又倔强地忍住了:“我们去卧室里,我要检查你的伤口。”

      肃修言抿了抿唇没有再说话,倒是挺配合地跟她一起去了卧室。

      她让他在床上坐下,解开他的衣领,伸手探到他的领口里。

      肃修言握住她的手腕,显然是想到了她刚才的那番“豪言壮语”,神色不大自然地问:“你干什么?”

      程惜没好气地瞪了他一眼:“我只是要看你出汗没有,衣领有没有汗湿。”

      她挣脱开他的手,在他脖颈间摸了一遍,肯定地说:“你衣服湿了,要换下来,我还要看看你的伤口有没有发炎。”

      他侧过头咳嗽掩饰尴尬,程惜又皱着眉看他:“你一直咳嗽,还有哪里不舒服?”

      肃修言没想到她这么敏感,连忙抿了唇摇头:“没事,没有的。”

      程惜不想跟他多纠缠,去拿了干净的衣物放到床上,又倒了一盆温水过来:“抬起手臂,我帮你擦擦身子,换身衣服。”

      好像是生怕她再说点什么,他意外地非常地配合。

      程惜认真地用温水帮他擦拭身体换了绷带,再帮他换上干爽的衣物。

      都做好了,她收拾了下用过的东西就要出去,手腕却再一次被他抓住。

      程惜回头看着他,他抬起眼睛看着她,低声开口:“我在你眼里,是不是已经没有什么信誉可言了。”

      程惜摇了摇头,她现在已经平静下来,能够收拾好自己的情绪,不卑不亢地回答:“我要感谢你说出来了你真实的想法,刚刚知道你就是我一直在找的人的时候,我实在太过惊喜,有些得意忘形了。”

      她说着停顿了下,又补充说:“如果在你的内心里对我是这样的看法,那么我也不会太过自作多情。无论你打算怎么界定我们之间的关系,是恋人,是朋友,还只是皇帝和他的臣民,我都会接受。”

      她从来都不是习惯伪装自己的人,现在也仍然直视着他的眼睛:“但是无论你怎么看待我,无论我们以后会以什么关系相处。我对你曾经的感情都是真实的,我希望你能记住这一点。”

      她都说完了,看他缓慢松开了自己的手腕,就低头行了个礼,带着东西从卧室里退了出来。

      他们对话的时间,不过短短半个小时,她跟他的关系在经历了一系列意料外的变故后,似乎又退回到最初的样子。

      她这次没有在外面枯坐很久,没过多久,那个之前拦下程惜的高阶军官就走进来,对她行了个礼:“程小姐,遵照陛下的吩咐,为您准备了晚餐和单独的卧室,您现在可以前去休息了。”

      她想起来肃修言的卧室里有电话,应该是在她离开后,他给下属打电话做了安排。

      虽然肃修言现在的情况,最好还是有人照顾,但既然他不希望她留下来,他们刚刚的对话又那么尴尬,她也没什么理由硬赖在这里。

      程惜点了点头,收拾了下自己脱下来的学士服,就跟着那个高阶军官走了。

      那个高阶军官护送她穿过车厢连接处,把她带到了相邻车厢的一个房间里。

      这个房间的大小当然跟皇帝专属车厢没法比,但也是招待贵族大臣的地方,设施一样豪华舒适。

      房间里的豪华大床上还整齐地放着一套女式衣物,看起来是给程惜替换用的。

      那个高阶军官又冲程惜颔首致意:“晚餐很快会有人为您奉上,车厢外配备了专属女佣,您还有什么需要,尽可以吩咐。”

      他说着停顿了片刻,介绍了自己:“我是陛下的亲卫队长柳时务,程小姐如果需要我为您效劳,我将不胜荣幸。”

      他话虽这么说,程惜也知道自己只是个毫无身份的平民,哪里有资格吩咐皇帝亲卫队的队长。

      但她还是对柳时务点头致谢,答应下来,柳时务又向她行礼后才退出车厢。

      这一天本来应该是愉快的毕业日,程惜过得却有些太过跌宕起伏。

      晚餐很快就有人送来,餐点十分精致,分量适中,还有配了一小杯红酒。

      她实在没什么心情,草草吃完后就在房间配备的小浴室里洗了个澡,换上干净的衣物倒在了床上。

      她抱着枕头回顾了一下今天的事情,还是没想明白她和肃修言的关系是怎么突飞猛进又急转直下的。

      还有她为什么会在睡着后看到那些本应该属于肃修言的记忆?她如果再睡着,还会再看到他的记忆吗?从他的记忆里看,他也根本不像是个会杀害自己哥哥的野心家。

      也许是红酒的作用,也许是她真的累了,在车厢有规律的晃动下,程惜还是很快陷入了沉睡。

      这一次她却没有立刻看到他的记忆,在她迷迷糊糊入睡的时候,她似乎能感觉到自己的视野突然轻盈了起来,而后竟然穿透了铁质的车厢,升到了半空中。

      在空中,她可以看到喷着蒸汽轰鸣向前的列车,可以看到黑暗中的丛林山峦,还可以看到挂满了繁星的夜空。

      然后下一个瞬间,就像被什么牵引着一样,她的视线猛地又钻入了皇帝专属的车厢之中。

      她又看到了肃修言,甚至看到了她自己,她从他的手掌中抽出自己的手腕,转身离开了这里。

      这是几十分钟以前刚发生的事情,她又站在第三者的角度重新看了一遍。

      她的视线并没有跟随自己离开,她看到在她离开后他微垂下的眼睛,似乎是在望着什么出神。

      而后他就缓慢地弯下腰,用右手按在左侧心脏的位置,沉闷又压抑地喘息了一声。

      程惜看得心里一紧,他按着的位置和他背后的伤口并没有什么关系,他的身体果然有些不对劲。

      因为此刻她还在外面,他只喘了一声就紧抿了唇,她看着他咬紧了牙忍痛,下颌绷出凛冽的线条,细密的汗水从额头渗出。

      然而既是如此,他也没有再发出任何声响。

      程惜不知道他此刻正在承受什么痛苦,那一定比灼伤的伤口要疼得多,因为他为了保护她而受伤的时候,都并不需要如此忍耐。

      她看着他只是停顿了一阵,就抬手擦去额上的汗水,拨通了床头的电话。

      电话那端很快传来柳时务的声音:“陛下,请您吩咐。”

      他闭了闭眼睛,沉着声音说:“你给程小姐安排一个房间,带她去休息。”

      柳时务低声答应,沉默了片刻后询问:“陛下,您的身体……没有问题吗?”

      他对待下属没有程惜想象得那么冷漠,面对柳时务这样明显逾越了界限的询问,也只是低笑了笑:“老样子而已,别瞎操心。”

      柳时务仿佛知道“老样子”是什么,没再追问下去,低声答应:“好的,陛下。”

      他又闭了闭眼睛,低沉着声音说:“柳卿,帮我照顾她。”

      这次柳时务明显地沉默了一阵,才又开口:“好的,陛下。”

      他挂断了电话,脱力一般重新倒在床上,他的脸色依然苍白,汗滴也依然从他额头上滑落,但他除却呼吸不可避免的沉重急促,没再发出任何声响。

      程惜看着他就这样静默了一阵,抬起手略显艰难地从床头的抽屉里摸出了一个东西。

      他把那个东西放在掌心凑到灯下看了看,所以程惜就也看清楚了,那是一枚硬币,是她曾给他的那一枚带着记号的硬币。

      他看了那枚硬币一阵,把它握紧,将拳头放在胸口心脏的位置,然后翻身借助着床铺和自己身体的力量,用力抵紧。

      他的头在枕头上埋了下去,她不能再看到他的表情,只能看到他身体的侧影,沉默却又孤独。

      程惜非常希望自己马上就能醒来,让她能够立刻冲回那个车厢,在他这样痛苦的时候能够抱紧他。

      但是她却无力挣脱接下来扑面而来的光影,她嗅到了硝烟的味道,眼前是夜色中的战场,黑色的浓烟、晃动奔跑的人影和不断闪烁的火光充斥着视野。

      他的喘息很急促,但仍然在飞速的奔跑,他们已经和敌人遭遇,步枪在夜色中的命中率不高还需要耗费时间装填,他干脆扔掉了枪,拔出腰间的钢刀,冲向了敌人坚守的高地。

      有个声音焦急地喊着:“中尉!中尉!”

      他头也不回地大喊:“撤退!把消息带回要塞!”

      一个端着步枪的敌人向他冲了过来,他手中的钢刀旋过一个银亮的弧度,把步枪的枪管连同拿着它的手臂一起斩了下来。

      也就是这短暂的交锋,让程惜看到了敌人的真面目,那并不是人类,也绝非矮人或者精灵,而是五官腐烂到接近模糊,浑身散发着恶臭的人形怪物。

      程惜内心一凛,方舟大陆上这种外貌的东西只可能是传说中的“尸鬼”,可尸鬼不是只在死亡沙漠里活动吗?怎么会跑到北部边境?

      被砍断胳膊的尸鬼并没有退却,反而整个合身扑了上来,从它身上那挂着的破烂布料和手中的步枪看,它“生前”应该也是一名神越帝国的士兵。

      面对可能是昔日同袍的尸鬼,肃修言手中的钢刃没有任何犹豫地划入它的脖子,将头颅整个斩下。

      除了他之外,小队中的其他人已经边开枪边撤离,但却有个士兵一边撤退,一边又冲着他的方向大喊:“中尉!”

      随之而来的是一声清脆地枪响,他闷哼了声,身体向前扑倒,又在倒地之前用手中的钢刀插向地面稳住了身形。

      他已经冲进了敌群之中,在他倒下的时候,那些尸鬼本应能找到机会将他彻底击倒。

      但就在他腰侧的鲜血顺着子弹的痕迹飞溅蔓延开来的时候,它们却突然像是见到了什么极端可怕的东西,飞快地僵硬着后退。

      他抓住了这个瞬间的空隙,拔出钢刀拼尽全力扑上之前被尸鬼们团团保卫的东西——那是一个竖立在高地上的黑色陶罐。

      刀刃打破了陶罐,黑色扭曲的浓雾伴随着从虚空中传来的尖利啸叫四散而去,战场上的尸鬼们像是一瞬间被抽取了力量,歪斜着倒了下去。

      他喘着粗气,拄着钢刀才能勉强站立,刚才撤退的战友已经跑了回来,有个士兵慌着扶着他坐下,手忙脚乱地拿出绷带去堵他腰侧不断涌出鲜血的伤口。

      他把目光移到了那个士兵的脸上,程惜认出来那就是之前跟他聊过天的尤金,他对着尤金弯了弯唇角:“没事,还死不掉……”

      也许是因为他昏了过去,程惜的视野也黑了一阵,再一次清晰起来,已经到了要塞内的医院里。

      他正在搅着面前的一碗糊状的病号餐,似乎是很难对这碗东西有胃口。

      尤金坐在病床前的木凳上,正在剥着一个黄橙橙的橘子,他把剥出来一瓣果肉塞到自己嘴里,含糊地说:“中尉你可算醒了,你没醒之前我们都担心死了,生怕你真的醒不来,那我们可……”

      他皱眉看着尤金吃自己的水果,开口的声音有些微弱低哑:“那是我的配餐……算了……”

      他终于放弃跟那碗糊糊作斗争,把它放到一旁的桌子上,看着尤金笑了笑:“我真醒不过来,你们要怎样?”

      他以为尤金会说出来承担不起一起行动的皇子受伤昏迷不醒的责任之类的玩笑话,毕竟他们之前也不是没有说过。

      谁知道尤金却一边往自己嘴里塞橘子,一边苦着一张脸开口:“我们可要内疚死了,我们一整个队一起执行巡逻,遇到这种紧急情况,我们全都好好地回来了,我们的长官却受伤昏迷不醒,心里也太不是滋味了。”

      他微愣了片刻,很快就失笑了:“行了,我是你们的长官,保证你们能完成任务,不出现没有必要的牺牲,本来就是我的责任。”

      尤金已经快要把一个橘子吃完了,在这种偏远要塞,新鲜水果可是稀少补给,只有高级军官和伤员才能享用,他可得抓紧机会蹭吃。

      尤金把最后一瓣橘子塞到嘴里,才找到机会开口:“现在大家总算都放心了,中尉您也要尽快恢复啊。那天的事霍顿上校前两天已经紧急发了电报给军部,您负伤的事情也说了,我想军部很快就会派人来吧,这次我觉得至少要颁给中尉一个银质勋章才可以……”

      尤金正絮絮叨叨地说着,病房的门突然被打开,两个高级军官在士兵的簇拥下鱼贯而入。

      这两个军官的军衔都不低,其中一个更是上校,这跟要塞的最高指挥官同等军衔,尤金连忙起身敬礼,站得笔直。

      他并没有动作,就算他想起身敬礼,现在他的身体也并不允许。更何况他认出来了,那两个高级军官胸前特殊的衔尾蛇徽章,那是军部特别纪律委员会的标志。

      他看向那两个军官,那名上校上前一步,对着他冷硬地宣布:“肃修言中尉,根据早前的军情报告,军部怀疑你有使用黑魔法的罪行,请跟随我们回神临城接受调查。”

      尤金还是笔直地站着,神色却已经从惊愕转向了愤怒,大声说:“上校,肃中尉并没有使用黑魔法的行为,我是那场袭击的目击者,中士尤金,我可以作证!”

      那名上校打量了一下他,目光中满是傲慢:“这个不需要你来操心,需要问询的时候,我们当然会向目击者取证。”

      尤金还想要说些什么,被肃修言开口打断了:“可以,我跟你们回神临城。”

      他说着,抬头望向那名上校:“在此之前,我还有一些事项要交待给我的下属,我们可以单独说几句话吗?”

      那名上校抬了抬下颌看向他,语气中有些轻蔑:“肃中尉,我想请你记住你现在已经是纪律委员会的疑犯,你并没有什么提要求的资格。”

      他看向对方,冷冷地笑了笑:“身为中尉和疑犯,我的确没有资格,但是请你不要忘了,我还是个皇子。”

      那名上校用目光跟他对峙了几秒钟,还是妥协了,冷着脸一言不发地带着下属暂时退了出去。

      等他们出去,尤金立刻担忧地看向他:“中尉,你……”

      他对尤金弯了弯唇:“别紧张,我不会有事,我让你留下来,是想告诉你,如果有人找你和队里的其他人问话,你们只需要说出事实,不需要辩解和隐瞒任何事情。”

      他说着又顿了顿,似乎是觉得不知道怎么形容,最终还是尽量直白地说了:“还有,不要为我说好话,提到我的时候,不要加上任何附带感情色彩的话,你把这些也转告给其他人。”

      尤金没想到他把自己留下来,是要强调这些话,愣了愣之后有些不解:“可是中尉,您本来就是十分关照大家的长官,我们也都很信赖您,也很感激您……”

      他看着尤金挑了下眉:“就是这样的话,不要在前来调查的人面前说。”

      尤金来参军之前只是个铁匠家的儿子,对这些涉及到政治的事可谓一窍不通,但他话中的意思明显是要下属跟自己摘清关系,尤金再笨也听懂了,脸色顿时不好起来,目光中的担忧也更明显:“可是中尉……”

      他抬手在这个下属肩上轻拍了拍:“放心,我会好好回来的……”

      他说着微顿了顿,对尤金笑了笑:“我不是说过了吗?我毕竟是皇子。”

      他们没能再说下去,刚才出去的那名上校很快就回来了,这次挂在这名高级军官脸上的,是明显不耐烦的神色。

      他没有再试图要求什么,他腰侧的贯穿伤口还没有完全愈合,仍旧打着厚厚的绷带,其实还不能下地任意活动,但他还是自行下床站了起来,拿起外套穿上,又在外面系上了皮带,戴上了军帽。

      他尽量让自己仪容整齐,尤金依旧在旁边担忧地看着他,他弯弯唇,对他点了点头,跟随着那些军官大步走了出去。

      马车被直接停在了医院门口,他低头走上马车,被两个持枪的士兵左右夹在中间,完全是一副押送犯人的样子。

      那名上校坐在他的对面,看着他冷笑了声:“肃中尉,回神临城的路途还需要两天时间,刚才我在你那个下属面前给足了你面子,希望你接下来可以好好配合,可别再摆什么皇子的架子。”

      他一言不发地看了那名上校一眼,那名上校顿时又冷笑了:“肃中尉,你抬出来皇子的身份,糊弄下偏远边塞的士兵还可以,难道你真以为军部还有人买账?你是个皇子没错,不过却是个出了皇家军官学院就被发配到边远要塞两年,既没有被调回,也没有升衔的皇子。”

      那名上校说着,还露出了更加轻蔑的神色:“发现你牵涉在这次袭击中时,我们的周上将可是直接去报告给了陛下,肃中尉知道陛下是怎么回复的吗?

      “不用通过贵族事务会,直接当做普通军官去调查处理。所以来的人才是我,而不是那些彬彬有礼的贵族纠察……需要我再提醒下你现在的处境吗?皇子殿下?”

      他还是沉默地看着那名上校,过了一阵才轻声笑了一下:“林赛上校,我早听说过你是个趋炎附势爱说废话的蠢材,没想到还真是如此。”

      被他点了名,又被他开口就骂了回来,林赛的脸色顿时阴沉起来,他并不是没有城府的人,很快就又笑了起来,只是这次带了些狰狞的意味:“很好,既然我的示好和怜悯肃中尉没有体会到,那么我接下来也就不用客气了。”

      他一开始就得罪了负责押送自己的长官,接下来的两天路途中自然不会被优待。

      他们下了马车后转乘火车,林赛甚至不允许他躺下休息,全天都把他锁在包厢里,命令士兵轮班看守。

      他原本就还远没有恢复,再被这样对待当然不会好受。

      林赛虽然刻意刁难,倒也不敢太过火,还是注意到他的身体状况,允许随队的医生给他更换伤口的纱布,也会注意保证他的饮食。

      可惜他除了糊状的食物之外只能喝些清水,列车上也不会有太多的选择是给伤患的,两天下来他除了一些浓汤外也没有吃到什么东西。

      林赛显然一直在等他示弱服软,可惜他的人生里从来没有这种选项,哪怕是日渐虚弱,他的脸上也照旧挂着讥讽般的神色,似乎是在嘲笑林赛并不敢真的把他怎么样。

      林赛确实不敢,哪怕是普通的贵族,军部也不会真的像对待平民一样对待他们,更何况他面前这个是货真价实的皇子。

      不管皇帝陛下有多么不喜爱这位皇子,只要还没有下旨褫夺他的继承权,他就依然是皇位的第二顺位继承人。

      这趟旅途在林赛的愤恨不平里结束,不过就像他说的那样,这次调查完全被军部主导。

      到达神临城后,肃修言就被他们带上马车,直接送去了特别纪律委员会的审讯处。

      如果说肃修言在旅途中还能靠在椅背上稍事休息的话,那么当审讯开始后,他就再也没有能放松精神的机会。

      林赛的任务是带回疑犯,他在把肃修言带到审讯处之后就避开了,负责向肃修言盘问的是一群专职问话的审讯员。

      他们分为两人一组,一人问询一人记录,共有三组人,轮番不停地问一些相同的问题,这中间甚至连几分钟的休息时间都没有给疑犯预留。

      从表面来看,审讯处对待贵族并不会用刑,也不会逼供。

      他只是坐在审讯室里,面对着这些审讯员一轮轮的审问,将那些问题的答案,不停地一再重复。

      随着时间的流逝,他的脊背始终挺直,但声音却不可不免的低弱喑哑了下去,呼吸也渐渐粗重。

      他可能是发烧了,汗水顺着脸颊滑落下来,沾湿了里衣,也沾湿了束在皮带下的绷带……也许那里又渗出了血水,但他已经判断不出了。

      又有一组审讯员重新坐在了他面前,其中一个摊开记录用的卷宗,另一个冷漠而毫无表情地提问:“肃修言中尉,请你描述一下10月21日当天夜里,你带领小队在距离要塞5公里处的黑水森林边缘巡逻时遇到的情况。”

      他的喉咙已经肿胀干涩到几乎不能发出声音,但仍是坚持着,将已经重复过无数次话再次复述一遍:“我们发现在黑水森林中有埋伏的人影,我命令小队散开两队,分别从侧翼迎击,遭遇战之后发现对方疑似是被黑魔法操纵的尸鬼,无法用普通的武力手段消灭。

      “为了避免不必要的人员伤亡,我命令小队快速撤退,将消息尽快带回要塞,我自己则留下来拖住敌方。在战斗的过程中,我发现敌方暂时失去了行动力,所以我抓住机会,击破黑魔法祭坛,结束了战斗。”

      审讯员继续冷漠地询问:“所以肃中尉是依靠自己的勇敢作战击溃了尸鬼对吗?并没有使用其他的方法?”

      他像之前无数次那样,低声回答:“我是个受过严格军事训练的士官,我除了作战之外,没有其他的方法可以应对敌人。”

      审讯员继续抛出问题:“那么肃中尉是怎么发现控制尸鬼的黑魔法祭坛的?是依靠肉眼和经验的判断?”

      他低声回答:“对。”

      审讯员接着问:“那么在这次战斗之前,肃中尉并不知道这里会出现尸鬼,也不知道黑魔法祭坛的位置?”

      他低声回答:“对。”

      审讯员紧接着盘问:“那么肃中尉是在夜间作战中,仅凭自己的肉眼和经验,判断出了这些敌人是尸鬼,并且它们是由祭坛控制的?”

      他低声回答:“对。”

      审讯员略微停顿了片刻:“我来换一种问法,目前我们的军队曾遭遇过尸鬼的战斗屈指可数,士官学校中也没有专门针对尸鬼作战的训练。

      “尸鬼每一次出现都会给遭遇他们的士兵带来大量伤亡,并且在专门的术士加入后才能得以消灭。但这次尸鬼的出现,仅仅因为肃中尉卓越的指挥和作战能力,就避免了更多的伤亡?”

      这个问题他们也已经问了无数遍,肃修言再一次将自己的回答重复了一遍:“我只是遵守了基本的作战策略,在作战中,尽力用一切方式阻止敌人,避免损失,仅此而已。”

      审讯员这次的停顿时间更长,才再次开口:“所以肃中尉并不承认是自己策划了这次袭击,也不承认是自己使用黑魔法操控了尸鬼对吗?”

      这同样也是他们已经询问过无数次的问题,但这次,也许是因为眼前不断的眩晕和混黑耗尽了他的耐心,也许是因为这种荒谬的问题他实在觉得可笑,所以他没有像前面无数次一样,简单地回答一个“对”。

      他低低地冷笑了起来,带出几声干哑的呛咳:“那么我来问你们几个问题?”

      审讯员以为他终于熬不住,审问有了进展,连忙挺挺脊背,振奋了精神:“肃中尉有什么要说的?”

      他抬头看向他们,哪怕此刻这些审讯员的脸和身影,在他眼中接近无限近似和重叠:“我想问如果不是因为我的特殊身份,是不是每一个经历了你们眼中‘不可思议的胜利’的士兵,都会受到这样的审讯?”

      这个问题审讯员当然不敢回答,只能尴尬地清了清嗓子:“肃中尉,您的问题涉及到程序和上层的判断,我不能保证。”

      他又低沉地冷笑了一声:“那么我来告诉你吧,如果是因为我的身份,那么你们注定要失望了,我不可能给你们一个你们想要的答案。如果只是因为这次‘不可思议的胜利’本身,那么我们的程序一定是在哪里出现了重大的问题。

      “霍顿上校报告了这件事,它并不是一次邀宠和争功,而是认为这次反常的袭击,很可能是什么更大袭击的警示和先兆。结果我们没有等到增援和术士,只等来了你们这些尸位素餐的所谓纪律调查。

      “你们倒是像嗅到了血腥味的秃鹫一般行动迅速……我真为我们的帝国和军部感到羞耻。”

      审讯员显然是被他的长篇大论镇住了,愣了一阵才想起来去抓他话中的漏洞:“肃中尉,你刚刚发表了对帝国和军部不敬的言论!”

      他索性干咳着失笑出来:“对……我的确说了,你最好赶快报告给你的长官,祝贺他终于抓住了我的把柄。”

      审讯室的门在这时突然被打开了,走进来一个高级军官,在对那两个审讯员挥手示意他们退出去后,开口说:“肃中尉,我们暂时排除了你的嫌疑,为了嘉奖你对调查的配合,你可以有三天假期,三天后请你自行返回现役队伍。你现在可以离开了,如果还有后续的调查需要你配合,我们会对你再次进行传讯。”

      他抬起头看了这个军官一眼,撑着面前的桌子站起身,等待眼前的眩晕过去,就一言不发地走了出去。

      他被关在审讯室里不见天日,出来后才发现这时候正是一天的黄昏。

      他勉强提起精神四下打量了下,没发现有什么人来接自己,或者说继续扣押自己,好像他是真的暂时自由了,接下来都可以任意行动。

      神临城一向繁华,他顺着街道往前走了一阵,发现今天街道上的灯光却仿佛格外明亮,街道上有来往的豪华的马车,还有些时髦的贵族或者富商的新式汽车,仿佛都在向城市中心的方向赶去。

      他想起了什么,忙向身旁跟他一起等待过马路的人询问:“请问今天有什么庆典吗?”

      被他询问的是个礼貌的绅士,看他身穿军服,先向他脱帽致敬后才回答:“今晚是皇太子殿下的生日,皇宫正要举行盛大的晚宴,神临城有身份的大人们可都要去凑个热闹了。”

      他微愣了一下,这才想起来向别人道谢,也脱下军帽致敬:“谢谢您。”

      那个绅士对他颔首示意后就穿过了马路,他却后退了一步,没有继续穿过马路向原定的方向前进。

      他站在路边犹豫了一阵,伸手在口袋里搜寻了一阵,在上衣口袋里翻出来几张纸币。

      他被带走得匆忙,幸亏上次发放工资的时候他正在医院,当时随手装在了军服口袋里,才避免了身无分文的窘况。

      不过军官一般由贵族担任,这些贵族都有家族的封地和庄园,并不在意这点工资。军部乐得节省开支,所以中尉军官的工资也不比普通士兵高多少,他手上仅有的一个月工资,更是没有多少钱。

      他先在街边找到了一家贩卖茶叶的店铺,在看了看琳琅满目的茶叶价格后,粗略估计了一下接下来要用的钱,尽量买了一包高档些的红茶。

      他从茶叶铺走出来,眼前重新眩晕起来,就退到了一旁的巷子里,靠在墙上抬手用手背堵着嘴咳嗽了几声,把剩下的纸币拿出来盘算着接下来的安排。

      巷子边缩着的一个流浪汉趁机凑过来,把用来乞讨的帽子伸到了他面前:“这位好心士兵,能给我的晚饭加一块面包吗?”

      他看了看自己手里剩余不多的纸币,犹豫了片刻,还是把其中两张分给了他。

      流浪汉没想到能分到这么多,开心地惊叹了起来:“我接下来几天的面包都有着落了,真是天佑神越,我们的士兵不但可以保卫国土人民,帮助可怜人也这么慷慨大方。”

      他没什么力气跟他说话,挑了下眉没有搭理他,流浪汉却继续跟他套近乎:“好心的士兵,我看您似乎有些虚弱,需要我为您做点什么吗?”

      他抬起头笑了笑:“谢谢你……不过我还好,没什么需要你做的。”

      那个流浪汉打量了下他,又瞄了一眼他手里剩下的钱。

      肃修言以为他并不知足,还想继续讨要,流浪汉却开口说:“神临城的住宿很贵,您剩下的钱如果还需要看医生,可能并不够付今晚的房费,不知道您的家是不是在这里……”

      肃修言干咳着摇了下头:“我的家……曾经在神临城。”

      流浪汉的神色顿时痛苦了起来,依依不舍地从自己的帽子里把他刚刚放进去的钞票拿出来一张:“那这个您还是……”

      肃修言失笑地又摇了摇头,在他肩上轻拍了拍:“既然给你了就是你的,你收着吧,不要为我担心。我打算去看望一下我的一个亲人就乘火车回军营了,至于住宿……到时候再说吧。”

      他不打算休息太久,他现在的状态如果真的坐下或者躺下休息,可能今晚就再也起不来了。

      他擦了擦额头的虚汗,撑着墙壁站直身体起身离开,身后那个流浪汉还是不放心地从巷子里追出来一步:“好心的士兵,今天晚班的列车已经没有了,早班要等到明天早上6点钟,您如果实在没有地方过夜,可以回来找我。”

      话虽这么说,可是看他破烂的衣服,还有巷子深处的一团垃圾,恐怕那里就是他的住处。

      肃修言确实没想到自己有一天竟然会接到这样的邀请,但比起来在军部的待遇,此刻他竟然不觉得自己有被冒犯。

      他忍不住失笑了起来,回头将手里的纸币都塞到了流浪汉的手里:“谢谢,我今晚的住宿费,先交给你了。”

      他说完就放开手走了,流浪汉愣了一阵,才着急地在他身后追上:“士兵,你要去哪里?你真的会回来吗?”

      他没有回头地对流浪汉挥了挥手,大步向城区中心那座点满了灯火的城堡走去。

      他除了一直紧贴在衬衫口袋里放着的那枚硬币外身无分文,当然也没有钱去乘坐交通工具。

      从这里到皇宫的距离并不算远,乘坐马车和电车,也不过需要十几分钟,但是步行起来就没那么容易。

      等他终于走到城堡脚下的山道,夜色已经深了,晚宴估计也早就开始。

      皇太子生辰的晚宴,并没有人敢无礼地姗姗来迟,刚才还穿行着马车和汽车的山道上,现在空无一人。

      他走在修葺了大理石路面的宽阔山道上,虽然有些艰难,也还是走到了宫殿的围墙外。

      这里是神越帝国的中心,是皇帝居住的坚固堡垒,即使山下没有设置守卫,也没有人敢轻易走上这条山道。

      他的出现让门口持枪的守卫们紧张了一下,看到他身上穿着的是神越帝国军官的军服,他们才放松下来。

      有个守卫上前远远拦住了他,看了下他肩章的军衔:“中尉,今晚有皇家晚宴,您需要持有请柬才可以进入。”

      他挑了挑唇角冷笑了声:“我还不知道,什么时候我进出皇宫也需要请柬了。”

      那个守卫明显地愣住不知如何应对,他身后在门口处值勤的卫兵队副队长却注意到什么,快速大步走上来。

      守卫看着他们的副队长对着面前这个军衔明显低于自己的中尉行了个标准的军礼:“殿下,欢迎您回来!”

      他没有回礼,只是抬了抬下巴示意他们让开,就径直走进了这座今晚有多少达官显贵挤破头也想进来的宫殿。

      没有人再阻拦他,他径直穿过广阔的庭院,走进了正在举行热闹晚宴的宫殿之中。

      这里曾是他出生并长大的地方,这样的晚宴他也不知道曾经参加过多少次,这些他曾无比熟悉的觥筹交错和纸迷金醉,衣香鬓影的光鲜人群,对他来说却已经陌生又遥远。

      在场的宾客里有不少穿着军服,但那都是熨烫得犹如镜面般平整,挂满了勋章的高级军官礼服,穿着他这样低级军官便服的人绝无仅有。

      更何况从他在要塞的医院里被押走,已经在马车和火车中颠簸了两天,又经过了一天的高强度审讯,哪怕他再努力注意仪表,军服上也不免带上了折痕,衬衫领口也早就被汗渍染黄浸软。

      很快有人注意到了他的格格不入,已经有目光投向了他,周围传来窃窃私语和轻蔑的目光,仿佛不知道他这样一身汗臭的低级军官,为何能混入这种高贵的场合。

      他没有精力去管这些人,把取下的军帽夹在腋下,顺手从身旁侍者的托盘里拿过一杯白兰地一口灌下。

      冰凉的酒水稍微湿润了他干渴的喉咙,食道和胃里随之升腾的灼烧感也让他能稍微清醒一些。

      他一路穿过避让的人群走了过去,在记忆中自己哥哥喜欢流连的角落,找到了身穿白色镶金礼服的皇太子。

      这时也渐渐有人认出了他,先前的窃窃私语换成了此起彼伏的抽气和惊叹,那些轻蔑的目光也换成了惊愕和不可置信。

      他的哥哥发觉到了什么,带着微笑转过头,脸上的笑容瞬间褪去,从来都彬彬有礼、温文尔雅的皇太子近乎失态地丢开手中的酒杯,隔着几米的距离冲了过来,张开手臂紧紧抱住了他。

      他的哥哥没去注意他的衣着,只是有些慌乱地放开他,去摸他的脸,眼中满是痛惜:“小言,你回来了?你怎么了?你瘦得太厉害了……你脸上怎么这么冰?”

      他对哥哥笑了笑,握住他的手,把一直拿着的茶包递给他,轻声说:“抱歉没能带给你更好的礼物,我在要塞附近的集市里买到过神临城不常见的高山茶叶,这次没来得及带回来。你写给我的信我都收到了,我只是不知道该怎么回信……生日快乐,哥哥。”

      四周骤然安静了下来,连抽气声都突然不见,除了他们之外,所有人都低下了头。

      他大概知道那是因为什么,转过身看向不知什么时候站在他们身后的皇帝陛下,只是随意地点了下头,没所谓地弯了弯唇角:“父亲。”

      皇帝陛下的脸色格外阴沉,他的目光将他从头到脚刮了一遍,眼中满是实质可见的震怒:“我不是早就让他们放了你吗?你又跑到哪里去晃荡到现在?”

      他也许是觉得这个儿子实在让他丢脸,气得冷笑出来:“把你自己弄成这副样子出现干什么?为了羞辱我吗?我真应该让他们直接把你丢回北部要塞,省得你滚进我的视线!”

      肃修言已经太多次承受过他的怒火,那些让其他人噤若寒蝉的威压,对他来说早就司空见惯。

      他还是没所谓地笑了笑,直视着盛怒的父亲:“我知道,我不应该再滚进来玷污您的眼睛,我马上就滚走,不会很久。”

      他永远知道说什么可以快速地激怒自己的父亲,眼看着父亲眼中的怒火更盛,他反倒挑衅似的扬高了唇角。

      他的父亲只差一点就要再度怒骂,哥哥快速地站到他身前,紧握着他的手将他挡在自己身后,沉着声音说:“父亲,请您冷静一下,您没发现修言的身体状况很糟糕吗?他今晚必须留下来,我需要医生给他治疗后才放心。”

      父亲的眼角抽了一下,似乎是刚想起来什么问题,又越过哥哥的肩膀审视地看了看他,终于皱着眉,声音也低了下来:“他们报告说你负伤了,究竟伤在哪里?”

      可能是接连的误解和重压让他失去了最后的耐心,也可能是刚才的那杯酒令他头脑昏沉,他面对父亲罕见的主动示弱,又嘲讽地笑了笑:“也许只是擦伤吧,毕竟皇子就算擦伤也是天大的事。”

      哥哥握紧了他的手,不赞同地低声说:“小言!”

      他实在不想再在这里待下去,每一句跟自己父亲的对话都要被无数人围观而后品头论足。

      他低下头对哥哥轻声说:“没事,我还好,我明天就要动身回要塞了,那里的情况可能需要我……今晚我有地方可以去,刚刚在街边认识了一个朋友。”

      他的话飘到了父亲的耳朵里,立刻就成为了新的罪证,父亲重新震怒起来:“这么短的时间你都能鬼混出一个朋友来?我倒是小看了你兴风作浪的本事!”

      他知道自己解释了也无用,弯了弯唇角,从哥哥手中抽出自己的手,转身就要离开。

      哥哥又紧住他的手,目光中带着恳求看他:“小言,你的情况真的不好,你不想在这里说话,就去找个椅子躺一下等我一会儿好不好?你不要不告而别,我劝完父亲,马上就带你去看医生。”

      他闭了闭眼睛,实在不忍心在哥哥的生日宴会上就这么拒绝他,更何况自从他去要塞之后,他们兄弟两人已经有两年多没有见过面,这次分别又不知道要到什么时候才能再见。

      他最终还是点了点头:“好的,我等你说完,之后再走。”

      哥哥还是不放心地给身旁的宫廷管家了一个眼神,这才放开他的手,去跟父亲说话。

      宫廷管家走在他身边,温和地低声说:“殿下,您想要直接回寝宫休息也可以,相信您的哥哥和父亲都会更放心。”

      他看着这个几乎是看着自己长大的长辈,有些放弃的轻笑了声:“赫利,今晚你和哥哥是不是一定要留下我了?”

      赫利宽和地笑了笑,银灰唇须下的皱纹都透着温暖:“不仅是我和您的哥哥,您的父亲也是一样的,您两年没回过家了,您的寝殿陛下都命令我们每天打扫保持原样。”

      他压低声音咳嗽了几声,看着赫利挑了下眉:“真的是我父亲命令的?”

      赫利笑了笑,干脆地承认了:“好吧,瞒不过您,是您的哥哥吩咐的……不过陛下也从未阻止。”

      他咳嗽着笑了笑摇头:“不了……我还要离开的,我总觉得要塞那里的事还没有结束,我得尽快回去。”

      赫利没有试图继续劝他,而是微笑着问:“您刚才说您今晚要到您那位新认识的朋友的府邸借宿,贵友的府邸可有什么医疗保障吗?”

      肃修言是没想到流浪汉的移动小窝有朝一日也可以被称为“府邸”,他忍不住失笑起来,摇了摇头:“大概是没有的……不过没关系,我已经把今晚的借宿费交给他了。”

      会向皇子收取借宿费的人,肯定不会是什么体面的贵族,甚至很可能根本不知道他的身份。

      赫利也发现自己失言了,没有继续追问下去,而是笑了笑:“殿下,陛下还是很关心您的,如果您的去处不太理想,不如就留在宫中。”

      他还是不想继续留在这里,更何况那杯酒的效力似乎已经没有了,他的喉咙刺痛得仿佛被撕裂,胃里也开始翻江倒海地恶心。

      他不想在这些人面前失态,边讽刺的笑了笑,边移动脚步想要离开这里:“是吗?我是看不出来。”

      赫利跟上他的脚步,对他眨了眨眼:“殿下,我们要不要来试一下?”

      他心里想试什么?赫利就又对他笑笑,低声说:“失礼了。”

      赫利的手臂礼貌地搭在了他的背上,而后抬脚不着痕迹地在他脚前挡了一挡。

      他一脚踩空,感到视野忽然混乱颠倒了起来,耳边是赫利的大声惊呼:“殿下!殿下!”

      他大概是被赫利绊倒又顺势接住,躺在了他的臂弯里,如果他状态稍微好一些,可能都不会被他如此轻易地放倒。

      他的状态的确很不好,强行站着还能勉强保持不动声色,躺倒后胃里的恶心感和喉咙的刺痛就再也忍不住翻涌出来。

      他呛咳着喷出了些东西,听到一阵脚步声急促地靠近,紧接着他的肩膀就被人从赫利手里接了过去,抱着他的人手臂很有力,也把他抱得很紧。

      他下意识地以为是哥哥,在咳嗽的间隙努力调匀呼吸抬起头想让他别再担心,却看到了父亲的脸。

      父亲的脸色比任何一次对他发火时都还要难看得多,他躺在父亲的怀里,看着他对身旁的人大吼:“快去喊医生!”

      父亲又低下头来看着他,满脸焦急地喊他:“小言!小言!”

      他觉得此刻发生的一切一定是不真实的,不然为什么在十二岁母亲去世后就再也没有抱过他的父亲,会突然又对他这么亲密。

      他眼前父亲的脸渐渐模糊,身体却突然轻了起来,似乎是父亲把他的抱了起来。

      他昏沉地靠在父亲宽阔的肩膀上,觉得有些讽刺,他之前不过是一个凑不够过夜费的贫穷士官,却能在一个多小时后就被尊贵的皇帝陛下这么珍视地抱在怀里。

      但是持续的虚弱和失血已经让他快要失去思考的能力,所以他干脆放任了自己的本能……这个抱着他大步奔跑的男人不是别的什么人,只是他快要急疯了的父亲。

      他已经是个成年男人了,却还是让父亲如此担心,真是不应该。

      他用尽了剩下的力气,轻声像儿时那样呼唤父亲:“爸爸……我没事,别担心……”

      他眼前已经黑暗了下去,最后的意识里,他能感到父亲颤抖的吻轻落在他的额头上,声音不稳地安慰他:“小言,别怕,爸爸在,爸爸不会让你有事的……”

      他再次醒过来的时候,已经躺在了自己寝殿的天鹅绒大床上。

      阳光从宽大的落地玻璃窗里洒进来,斜落在洁白的绸缎被单上。

      他在短暂的茫然后迅速清醒过来,他床前的大玻璃窗正对着宫殿西面的花园,阳光直接照进来,至少要到下午一两点钟以后。

      他连忙撑着手臂想要坐起来,旁边的人觉察到他的动静,连忙过来按住他的肩膀,温和地说:“小言,你还很虚弱,不要乱动。”

      他抬头看到是哥哥,连忙抓住他的手,想要开口才发现哪怕微弱的气流通过喉咙都疼痛无比,但他还是努力发出字节:“哥哥……我得尽快回要塞……”

      哥哥安抚地摸了摸他的胸口,在他脖子下塞了个枕头让他能稍微坐直一些,从身旁拿起温水让他喝了点湿润喉咙。

      哥哥俯身轻吻了吻他的额头,语气虽然温柔,话里的意味却很强硬:“小言,你的伤势本来就很严重,伤口又反复发炎出血,你昨晚昏迷不醒,咳了好多血,把我和父亲都吓坏了……你现在哪里都不能去,你需要留在家里好好休养。”

      他知道自己的哥哥看似温柔,性格却有些强硬,但这个强硬却来得有些不是时候。

      他的喉咙稍微舒服了些,有些无奈地开口解释:“我只有三天假期,路上就需要两天……我至少要赶上今天的晚班车才能准时回去。”

      哥哥还是带着温柔的笑容看他,他却觉得自己从哥哥的笑容里看到了些令人害怕的东西。

      哥哥用温和的语调对他说:“没关系,他们很快就会忘记什么假期的事情了。”

      他本能地不想去深究哥哥这句话背后的含义,他想起来昨晚的事,对哥哥抱歉地笑了笑:“昨晚后来……是不是毁了你的生日宴会?”

      哥哥叹了口气,用手摸了摸他的脸:“小言,你知道我从来都不喜欢这种应酬,昨晚那么多都是些无关紧要的人,我真正想见的只有我的弟弟……在哥哥心里,你比他们重要多了。”

      如果让那些挤破脑袋也要出席并以此为荣的达官显贵们知道,昨晚宴会的主角觉得他们不过是“无关紧要的人”,不知道心里是什么滋味。

      哥哥说着,又看着他露出心疼的神色:“我如果早就知道你去要塞后会这么久都不回来,军部的人还敢这么傲慢地对你,我当时说什么都要阻止你离开家……”

      他们的母亲早逝,父亲又一贯严厉忙碌,哥哥总会自觉地承担起一些照顾他的责任。

      他在要塞两年,哥哥每个月寄给他的书信比什么都要准时,每次都洋洋洒洒好几页,还会附带各种食物和用品。

      因为那些包裹太过准时和丰厚,他的战友一直都以为那是皇室给皇子的特殊待遇……当然他后来也没少把东西分给他们就是了。

      他说不知道怎么回信也是真的,战友们的母亲都没有哥哥这么喜欢操心,他一次信没有回过尚且如此,如果他肯回信随便说点什么要塞的情况,可能哥哥下个月就亲自过来了。

      他不打算在这个问题上跟哥哥争辩,想起来昨晚昏迷前被父亲抱着的事,有些不自然地开口问:“父亲……”

      哥哥又俯身在他额头上轻吻了下,才起身说:“他昨晚和上午也一直在,中午你情况稳定了些,他才去处理紧急的事务了,我去叫他过来。”

      他正想说自己还没准备好跟父亲说话,哥哥就已经起身走了出去。

      他没等多久,父亲很快就大步走了进来,他身后还跟着一堆人,不仅有几个军服整齐的将军,还有医生护士和端着各种物品的侍从。

      父亲径直走到了他的床头,当着这么多人的面,俯身在他额头上吻了下,声音和蔼又温柔:“小言,你终于醒了,你真是吓着爸爸了,爸爸都要担心死了,爸爸真希望受伤的人是我,而不是我最亲爱的儿子。”

      有一瞬间,肃修言觉得自己一定是还在睡梦里,并没有真的清醒。别说十二岁以后,就是十二岁以前,他都不记得父亲什么时候对自己这么和颜悦色过。

      而且怎么父亲和哥哥都来吻他的额头,那是他在十岁之前的待遇……他不过是受个伤,就被当小孩子一样哄。

      但在这么多人面前,还有父亲关切的目光下,他还是硬着头皮轻咳了咳,低声说:“我没事了,爸爸您放心。”

      父亲还是温柔地说:“不,你还远远没有恢复,你需要得到最好的治疗和照顾,直到身体完全康复为止。”

      父亲说着就抬头看向其中一个将军:“周邢上将,您认为我说的对吗?”

      周邢连忙垂着手上前一步,点头致意后说:“陛下您说的完全是对的,殿下是在执行军务时受伤的,理应得到充分的休养时间。”

      父亲还是看着他,周邢连忙又说:“因为殿下在前次作战中建立的功勋,以及在战斗中所表现出的杰出指挥能力和卓越战斗技巧,军部内一致决定对殿下的军衔和职位进行擢升。

      “殿下,您现在的正式军衔是中校了,恭喜您!军部为拥有您这样优秀的士官感到骄傲!”

      一夜之间就从被调查的疑犯变成了战斗英雄,还能连升三级军衔,他都要以为自己是真的在梦里没醒了。

      但是难得这些将军都在自己面前,他还是准备抓紧时间说点什么:“相信霍顿上校已经向诸位报告过北部第三要塞附近发生的袭击了,我认为这起尸鬼袭击背后是有人为操控的,所以可能有后续袭击。”

      他说着看了一眼自己的父亲,还是把接下来的话说了出来:“还有件事霍顿上校或许并不敢写进报告里,但我以自己的名誉担保我所说的都是事实……袭击我们的尸鬼,穿着神越帝国的军服并持有枪械。”

      他毕竟还是虚弱,提高声音说了这么多就忍不住咳嗽起来,父亲立刻拿了床边放着的温水亲手送到他嘴边,还摸了摸他的额头。

      做完了这些,父亲才抬头扫视了一圈那些将军:“这是帝国皇子用鲜血换来的情报,诸位都听到了?”

      他看到那些将军已经互相看了看对方交换眼神,听到这句话立刻纷纷点头表示已经知晓。

      父亲这才抬手做了个请的手势:“那么今天就不继续占用诸位的时间了。”

      将军们纷纷行礼退了出去,父亲就坐在床边,沉默地看着医生上前为他检查身体和伤口。

      等医生也离开房间,他还是垂着眼睛不知道该怎么跟父亲开始交流,还是父亲主动握住了他的手,声音低沉地说:“小言,对不起。”

      这句来自父亲的道歉,他比听到刚才那些肉麻的话还震惊,身体都颤抖了下。

      父亲顿了顿,接着说:“我对你道歉,是因为我身为你的父亲和帝国的皇帝,没有正确地估计到我对你的态度可能在外界造成的影响,让别人有机会可以渗透到我们父子之间。”

      父亲说着,叹了口气:“我在帝国的皇帝之前,首先是你的父亲,我在任何时候,都会首先是你的父亲……”

      父亲说到这里,似乎也是觉得难以启齿,停顿了片刻才又继续说:“小言,无论我有没有表达出来,我对你的爱都是始终不变的。”

      他庆幸现在的虚弱让他的脸没那么容易红,看着父亲轻笑了声:“爸爸……如果你想听我说我也爱你,我是不会说的。”

      父亲笑了起来,俯身过来用手托着他的后脑,将自己的额头贴上了他的额头,低声说:“小言,我已经失去你们的母亲了,别让我也失去你。”

      父亲宽大温暖的手掌,还有额头的触碰是如此鲜明,他轻闭上眼睛感受,轻声说:“对不起,爸爸。”

      父亲放开手,退后了看着他:“虽然我向你道歉了,但这也不代表我认为你所有的做法都是正确的,不要想着因为这次受伤,你以后做什么我都不会骂你。”

      他也笑了,点头说:“我知道,我有个严厉的父亲,我不会肆意妄为的……”

      他说着停顿了下,把最后一点秘密也说了出来:“爸爸,其实还有件事我觉得应该告诉您。在和那些尸鬼战斗时情况紧急我没有多想,后来我在军部逼着一再回忆,想起来另外一些异常……

      “似乎是在我受伤后血液溅出来的时候,那些尸鬼突然失去了行动能力,才给了我机会将祭坛捣毁。”

      父亲面色凝重地听着,他注意到父亲的眸光中似乎有些深沉复杂的情绪,那是一种混合了不可置信、担忧、但同时又非常骄傲的神色。

      父亲轻叹了声:“小言,这件事情你没有告诉给过别人?”

      他点了点头:“军部审问我时,我如果补充了这些,他们一定会觉得我在粉饰真相,至于那些将军们……我直觉我不能多说。”

      父亲看着他嘉许地点头:“你做得很对,这件事不要再告诉任何人……包括你的哥哥。”

      父亲低头又在他额上轻吻了下:“我为你感到骄傲,我的儿子。”

      这恐怕是他有生以来第一次从父亲口中听到这样的表扬,他都有些害羞地移开了眼睛,过了一阵才又说:“爸爸,等我的身体恢复后,我希望自己还可以在原来所在的要塞服役,那里有我的部下和战友,敌情不明的情况下,我不能丢下他们。”

      父亲赞许地对他点头:“你是个有责任感的军人,我不会阻拦你的志向。”

      父亲说着又清了清嗓子,才继续说:“不过从这次之后,我希望你在休假时可以返回神临城,不要再离开家这么久不回来。”

      他想起来赫利说的那些话,忍不住露出了微笑:“我会的……还有关于我的军衔,其实我这次并没有建立太大的战功,这样的升迁会不会有些过于……”

      父亲看着他挑了下眉:“那些军部的老家伙们每天都在找各种理由给自家的子孙们粉饰履历争功邀宠,我的儿子确确实实把鲜血洒在了边塞,难道还值不了一次破格升迁?”

      父亲说着又轻哼了声:“还有军部这次所有参与押送审问你的人,都已经接受了处罚。押你回来的那个林赛,已经被做了降级,他现在和你一样都是中校,你下次见他的时候,再也不用对他敬礼了。”

      父亲的目光又深远了起来,起身走到窗前背对着他,声音低沉地说:“小言,我知道你想要不依靠家族的荣耀,建立属于自己的功勋,但我需要把当初你爷爷曾经告诉我的话,再告诉你一次。

      “你要记住,你不能希望自己可以做一匹独狼或者一只羚羊,你注定不可能成为它们。

      “你生来就是皇子,你是一头幼狮,你的命运就是要么成为纵横天地、主宰生灵的狮王,要么被豺狼秃鹫撕咬吞噬,成为它们的盘中餐……我说的这些话的意思,你听明白了吗?”

      他刚刚在军部体会过那些人饿狼般的劲头,又怎么会不明白这些话里的意思。

      不过他现在沉默了片刻,笑了笑说:“爸爸,这些话是爷爷在您几岁的时候告诉您的?”

      父亲“哈哈”笑了起来,转回过身:“大概在我七八岁的时候吧。”

      他也忍不住笑了起来:“那您现在想要告诉我同样的意思时,已经不需要做出这样的比喻了。”

      他低声咳嗽了几声,在之前那种极端疲倦的情况下他注意不到伤口处的疼痛,现在恢复了一些,反倒是身体里最小的震动,不管是说话还是咳嗽,哪怕是呼吸,都能让他感觉到无法忽略的痛苦。

      他依然还是虚弱,但他却舍不得在这个时刻睡去,又强撑着对父亲说:“爸爸,我昨晚说的那个朋友,是我在街边遇到的流浪汉,他以为我是没有去处的普通士兵,才提出要帮助我。我一夜没有回去,他可能会担心。如果您有时间,能不能派个人过去告诉他我回家了,还有能不能给他一点救济。”

      父亲对他点头,从身旁拿过水杯让他喝了一点润喉,又端起来刚送来的温热奶油浓汤,用汤匙舀了一点点喂给他,低声地安慰他:“好的,我知道了,我会安排的。你回家了,只需要好好休息就可以了。”

      如果可以的话,他多希望时间永远停留在这个时刻,哪怕身体虚弱、伤口疼痛,这也是他记忆中温暖又安心的时刻。

      那样浑身暖洋洋、轻飘飘,整个人就像裹在云朵中的感觉,那么舒适,那么珍贵。

      所以他连那一天所有的细节都记得,哥哥唇边温柔的笑意,眼中的怜惜,父亲略显粗糙的干燥手掌轻抚过他的脸颊,动作笨拙地用餐巾替他擦拭嘴边的水渍,还有阳光被玻璃切割的形状,飞舞在黄色光亮中的细尘。

      如果一切都能停留在那个时候,那该是多么美好。

      ……不知道什么从时候起,程惜已经不再是“看着”这份记忆了,她好像能通过它们,触碰到他的所有思绪和情感。

      有温热的泪水滑过了她的面颊,就在这时候,巨大又突兀的声响传到了她的耳中,那是列车车厢的门被猛然推开的声音。

      有个身影携裹着深夜中凌冽的寒气冲到了她面前,把她彻底拽出了那片回忆。

      她惊恐地睁开眼睛,年轻的皇帝面容冷峻,深黑的双眸在昏暗的灯光下闪烁着暴戾和愤怒的光芒。

      他用一只手紧紧掐住了她的脖子,声音低沉着咬牙切齿:“谁给你的胆子,让你竟然敢……偷窥我的记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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